贵女(2/2)
不多时,便见浩浩汤汤的人群簇拥着三位年轻姑娘入了园内。虽看着成了一片,细瞧却见三家仆从规矩守着自家主子,与旁人泾渭分明。
园中管事领着众人跪伏在地,言语之间溢满阿谀奉承之词。
卫姝瑶悄悄擡眸,极快地扫了两眼。
便见左边的姑娘一身绯红衣衫,生得冰雪伶俐,一双杏子般溜圆的大眼正四下打量,一瞧便知是小门户出身。
立在正中的那位身侧仆从最多,身段亦最为婉约。虽生得面貌张扬,那双凤眼却并未拿正眼看人,兀自眯着眼,同自己的奶嬷说着什么。
最右边的姑娘着一袭青绿长衫,外罩素白外裳,身后仅有几位仆从,均是落后她几步。这位虽然身姿最为高挑,容貌甚是惊艳,但神态完全不似刚及笄的小姑娘,尤其双眸视人时,清冷中泛着丝不经意的魅色,素雅妆容又额外令她添了几分疏离感。
卫姝瑶怔了一怔,这般姿色,竟是从未见过的清新脱俗又惹人瞩目。
她正要垂下眼,却发觉对方亦淡淡扫了过来,打量着她。
“你是哪个地方的宫婢?”那清冷美人儿忽地开口,说了她入园来第一句话。
卫姝瑶脊背一僵,急忙低下眉眼,“奴婢是凌霄阁的……”
话未落音,便见那美人慵懒一笑,擡腕勾了勾手指,同管事宫嬷说:“好,我见这小宫婢甚是有眼缘,我便住凌霄阁罢。”
竟是不等宫嬷开口,先行要了住处。
四下寂静了一刹,管事宫嬷显然也没见过这般摆架子的贵女,面色当即有些不好看,但眼前诸位哪个得罪得起,只得赔笑道:“各位姑娘且等老身领着姑娘走一圈儿,再做决定不迟。”
“我乏了,两位姐姐去看罢,只记得将凌霄阁留与我便是。”那美人显然不太想搭理宫嬷,搭上身侧侍女的小臂,径自朝前走了。
剩下的两位贵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皆是愣住了。
不等那清冷美人行两步,面貌张扬的凤眸美人先上前一步开了口,拧眉道:“好生无礼,你是哪家的姑娘,凭你也要我让住处?”
“你可知我是谁?我父亲乃是冀州赵王,与圣上也称得上一声表兄弟。”凤眸美人冷声嗤笑,“你说要凌霄阁,便让与你?我若偏不让呢?”
前方的清冷美人止了步,平静回首,不理众人诧异的目光,抿唇淡淡一笑,“你当真想住凌霄阁,我自然不会和你争抢。”
“不过,烦请掌事嬷嬷,将那小丫头送我的住处来,我当真中意得很。”她声音淡淡,分明带着笑意,却听不出半分友善。
卫姝瑶跪伏在地,脊背已经渗出了薄汗,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这位美人,怎的非要她不可。
若是因她闹得三位贵女起了争执,她少不了要被宫嬷责罚了。
果然,不等凤眸美人再开口,掌事宫嬷已经先一步上前,安抚两位贵女,另一侧却使了眼色,让一旁的内宦将卫姝瑶拖下去。
内宦得了令,立即上来,大力拽起卫姝瑶,掐得她胳膊一疼,直接将她拖了起来。
胳膊虽是疼痛不已,更难熬的是拖在地上的脚后跟。可她还不能辩解,为了剩余的潜伏日子,她只能强忍下这飞来横祸。
“公公,我自己能走,我随你去领罚罢。”卫姝瑶咬牙出声。
可那内宦犹自不肯,怕她伺机挣脱,反而拽得越发大力,将她直接拖去了西北角的刑罚室。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合上了,而后便听得外面落锁的声音。
卫姝瑶蹙了眉头,踮起脚尖,扒着窗户,眼睁睁看着那内宦大步离开了。
看来,不到时候掌事宫嬷是不会放她出来了。
不过她先前早听宝枝说过,这种禁闭最多也就关个十几个时辰。琢磨着时辰,她估算着自己大约到了深夜才会被放出去。
她退回角落的草堆里,摸出袖子里的小铁盒,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口龙眼肉。
还好出门时带了这个,不然可要饿一天肚子了。
她真是没有半点儿做线人的天赋,也没有运气。
沈兴良为何非要让她来做此事呢?
卫姝瑶百思不得其解。
却在这时,她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位和兄长十分相似的人……
不过半日,畅春园的事情就传遍了宫中。甚至有人将消息递给了如今已是徐嫔的徐贵妃。
梁锦得知卫姝瑶被关了禁闭,怕她受了苦头再出事,惹得主子不快,连忙回宫请示。
孰知,刚走到书房,他便遇上长顺守在门前。
长顺道:“殿下正忙着呢,有何要事?”
梁锦迟了一瞬,想着禁闭左右也就几个时辰的事,转身又回去了,索性自个儿去畅春园守着,以防不测。
藏书阁中。
谢明翊正安静坐在黑玉案后,展开一份泛黄的书信。他指腹捏着信笺,另一手执笔沾了沾墨,往信笺上勾了两笔。
长顺走进来,把梁锦来了又突然回去了的事说了一遍。
“他也不是第一日跟着我了,料想自有主张,由着他去罢。”谢明翊只是慢吞吞应声。
长顺悄悄瞥一眼案上的书信,从字迹猜到应是卫鸣的家书,忙收回了视线,恭恭敬敬行礼退下了。
出殿后,长顺仍是有些恍惚。两页泛黄的信笺,瞧着应是好几年前的了,殿下怎看得那般仔细?
长顺也知晓卫家与谢明翊之间的旧事,虽谈不上家仇血恨,但也绝不是轻描淡写可一笔勾销的。殿下待卫七姑娘自是不同,可对她的兄长和父亲,那就难说了。
众人皆以为,太子看着光风霁月,能稳居东宫,或是因为擅长笼络人心,或是暗地喜好玩弄权术。
可他们鲜少知晓,太子哪里有那样的耐心。
听话的,留着,不听话的,杀了——听着甚是粗暴,但做起来却是别有门道。自然,这等脏事轮不到太子亲自出手。
谢明翊不喜翻旧账,一则因为他懒得分心思在那等细微末节上,更多时候是对方压根不值得他对付。
长顺跟随谢明翊的时日里,手中也浸过鲜血。可他每次想起,殿下亲自处置他乐于对付的人时,手段之狠辣,连长顺也为之生骇。
死在殿下手中的人,多是权贵,或是宁王党羽,或是徐家附庸,但也有一些是再平凡不过的宫婢内宦。
譬如上次欺辱过卫七姑娘那个老宫嬷,殿下是亲眼见那人死了才走。
长顺回首望着宫殿,顿了顿脚步。他突然想起来……这些老宫人似乎都曾在长宁宫服侍过。
谢明翊仍坐在案前,慢吞吞又勾了几个字。
他手中拿的正是卫鸣写给卫姝瑶的家书,是先前谢明瑾送过来的那几份。信笺不多,均是卫鸣的亲笔,乃是英国公府抄家之时董兴搜没的。
彼时他懒得为这等小事迁怒董兴,而今却对那般处置了董兴感到有些不快。
他放下手里这份,从盒子里拿了最后一封。
“吾妹婵婵:
吾自发酷暑,全行雨少,加之夏旱地裂,山溪渐涸,炎日无边,行路艰辛,沙尘击面,结草岩宿,日夜兼程,始以今日食时,仅至祁兰。
日薄阆山,孤鹰悲鸣,诚然心忧,不尽诉意。寒暑变幻,汝当自慎,勿为吾念,恐汝牵忧,聊书所睹,临涂草书,辞意不周。”
又是这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行军路上的所见所闻,十来封信,全是这样没甚重点的。
谢明翊垂眸,意兴阑珊地叠起来,正要起身。
却听得梁锦突然从门外疾冲进来,直跪在地,叩首道:“小人失职!”
谢明翊手指一顿,擡眼望去。
“畅春园走水了!”
谢明翊一动未动,忽然觉得眼皮子跳了一下。
“卫七姑娘尚在禁闭室中,那院子火势太大,小人一时冲不进去……”梁锦冷汗涔涔,伏地不敢擡头。
片刻后,他听见前面的砚台,骤然落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哐啷”一声。
再擡眼时,已经不见了谢明翊的身影。
谢一:老婆,我不该放你离开我视线呜呜呜
梁锦:上一回认错觉得自己快挂了,还是上一回(脖颈很凉)
注明:兄长的家书原文引用改编自南朝宋文学家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
肃慎国,借用《山海经》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