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它吧(1/2)
折断它吧
黑暗的房间里,一地狼藉。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阳光,吞噬了所有光明,外头立夏时分阳光明媚,房间内阴沉压抑。
元浅月和邢东乌躺在床上,两个人在黑暗里挨在一起,肩并着肩,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帐顶,漫无边际的聊天。
在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会这样睡在一张床上,彻夜聊天。
那个时候真正的邢东乌还没溺水而亡,年幼的邢清漪是个跟元浅月一样活泼灵动的少女,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柳氏作为元万千的贤内助,同样事务繁忙,并不会过多限制元浅月的自由。
在大人的密切走动下,她俩时常会在晚上同床共枕而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邢清漪有那么多话要聊。她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什么都聊,聊起自己的父母,聊起礼仪和识字师傅,聊起各自的梦想。
元浅月从小就梦想求仙问道,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邢清漪的梦想比她现实得多,她大声地反驳元浅月,仙与魔根本存在,都是诓人的。她满心期待,盼着自己长大后,可以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像话本里说的那样,仗剑走天涯,惩奸除恶,匡扶正义,做一个潇洒自在的侠女。
她们会为谁更先实现问题而争执许久,你一句我一句,辨到天亮。
而在邢东乌死后,这个梦想着潇洒走天涯的邢清漪消失了。
她变成了被沉重家业所束缚着,沉稳而矜贵的邢东乌。
今夜,邢清漪在邢东乌的身体里,短暂的苏醒了。
八年来,她第一次把自己叫做邢清漪。
她被逼绝路,风光不再,人生一夕间天翻地覆,彻底陷入黑暗。
这是绝望后疲倦而平静的放纵。
黑暗里,元浅月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在乎她到底听进去多少。邢东乌依然是沉默的,在最开始的崩溃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再那样惊慌失措。
元浅月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帐顶,目无焦点地说道:“东乌,你六岁的时候,女扮男装之后,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啊?”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邢东乌为什么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她。
她拉开衣裳,让她看自己锁骨下方的红痣时,把元浅月吓了一跳。
元浅月才五岁,邢东乌同她拉钩,交换彼此最大的秘密,并且约定要永远守住对方的秘密。
邢东乌说道:“其实我不止告诉了你一个人。”
元浅月啊了一声,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失望。
也是从那之后,因为这个惊天的秘密,元浅月感受到了自己对邢东乌的独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被邢东乌看重的人,所以更加亲近邢东乌。
结果现在邢东乌却告诉她,当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少。
邢东乌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说道:“但你现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其他的人,守不住我的秘密,我只能让他们永远闭嘴了。”
元浅月大吃一惊,她转过脸,想在黑暗里看清邢东乌的脸,但黑暗里,她只能看见邢东乌隐约的轮廓。
元浅月低声说道:“可你那个时候不是才几岁吗?”
邢东乌轻轻地说道:“阿月,从六岁的时候,我的手上就不干净了。我的叔父也好,邢家的族长也好,只要威胁到我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彻底抹除他们的存在。”
“我一个人走到现在,六岁那年,在我换上男装之后的每一天,我说的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怕祸从口出,我走的每一步都要瞻前顾后,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身边所有人,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疯了。”
“但是人总是有软弱的时候,我想要找个依靠。我的母亲除了犯蠢给我使绊子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以前我想,她是我的母亲,我可以不计较她的蠢。”
“但她不该威胁到我。”
她于黑暗中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七岁的时候,我受不了了,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很多人,很多都是邢家的仆人,他们每一个看上去对我都是忠心耿耿,我跟他们每个人都嘱咐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住我的秘密。我在观察,在静静地等待,在暗处伺机而动,我要看他们谁能守住我的秘密,谁又会立刻把这些事情当做对付我的把柄。”
“阿月,威胁到我的人都被我送进了坟墓,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你。我选中你来做我的依靠,分享我的痛苦和困境,可以让我肆无忌惮,不用顾忌背刺的畅所欲言。”
“而现在,你又知道我的第二个秘密了。”
“你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很大的变数,随时都能威胁到我的性命。”
“我真的不能忍受谁威胁我,阿月。你不知道,就在你进门那一刻之后,这期间我对你动过多少次杀心,要忍下杀心太难了。知道吗,知道我是个半妖后,听说你要去修仙,我躺在这里的几天,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该如何找到你,杀死你。”
“我已经想过无数种亲手杀死你的方式。”
“我跌进尘埃,烂在脏臭的淤泥里,你却高居白雪之巅,自此做个风光潇洒的仙人,我太恨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我而去,我就想杀死你,再自尽,让人把我们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我盼你最好一走了之,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省得我真的动手杀了你。结果你又回来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办呢阿月?”
元浅月沉默了片刻,即使邢东乌风光霁月,风流贵气的外表底下疑心重,杀性大,残忍又冷酷,但她却并不怕她。
邢东乌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从没有伤害过她,虽然偶尔会态度恶劣地骂她两句,但她也是真心地对元浅月好。
这世上除了爹和娘以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像邢东乌这样对她好的人。
她在被子里牵住邢东乌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看着头顶的帐顶,认真地说道:“东乌,我决定了,我不去修仙了。我留在滇京,跟你在一起,我来照顾你。从今天开始,你就以抱病的理由,不要再出门了,我给你做证明,你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去办,我让我家的人接管邢家的事情,你别再走商露面了,我养你。”
她直起身,坐起来,坚定地说道:“滇京人多眼杂,我们去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我给你建一座比现在邢家还要大的宅子,里面什么都有,还要有一片湖。我会让人在里面筑凉亭,我们可以在天晴的时候去泛舟碧湖,还要修一整座花园,把整个桃源洲能叫得出名字的花都种上一遍!整个宅邸里除了我从元氏带过去的飞鸾和碧霞她们,就你我两个人在一起,这样你被发现的几率就会小很多。”
她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起来,几乎要拍案叫绝:“对,东乌,就这样办,我马上回去告诉我父亲,我不修仙了,我要去选处风景好没有旁人的地方,修一座山庄!”
见她急匆匆要下床,邢东乌拉了她一把,制止了她,问道:“你父亲就盼着你去修仙,如今你说不去了,你是要气死他?”
“何况你父亲为什么要给你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修一座山庄?阿月,你做事过过脑子。”
情绪平复下来之后,邢东乌又恢复了镇定而从容的语气。
元浅月懊恼道:“那要怎么办嘛!”
她想了想,一拍脑门:“我就跟我父亲说,那仙门的法器坏了,我联络不上他们了,你说怎么样?”
邢东乌凉凉地笑了一声:“仙家法器是那么好摔坏的?”
顿了顿,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去修仙也没事,我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我这样活了十四年,不也没事吗?万一运气好,那些修士没发现我,说不定我还能茍且活到老。”
邢东乌这样骄傲而谨慎的人,做事从来都是十成十的把握,怎么会用万一和运气好这样完全不确定的词,去形容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呢?
一辈子都要茍且过活——她怎么受得了?!
元浅月听得越发难过,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捡起那金罗盘,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这金罗盘哐当一声坠地,依然完好无损。
元浅月颓丧地坐回床边,叹了口气,说道:“先不说我父亲那边如何交代的事了。东乌,下个月是我生辰,我父亲老早问我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物了,我只要开口求他,他肯定会答应给我修一处山庄的。”
元家商号遍布天下,富可敌国,修一处宅邸对元家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但要修在僻静荒无人烟处,显然没什么合适的理由。
元浅月走到窗边,稍稍拉开些帘子,擡头看向邢东乌。邢东乌也坐了起来,她靠着床头,眉眼苍白,五官极美,黑发如水流淌,迤逦美不胜收。
滇京第一美少年并不是谬赞,邢东乌的模样翩然如玉,贵气出尘,挑眉看人的时候风流又薄情,足以让京都的一众贵女为她痴为她狂。
她是整个京都里金枝玉叶,皇家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元浅月并不能欣赏她的美,她只觉得邢东乌好看,仅此而已。
房间内死气沉沉,阴郁黑暗,狼藉一片。此刻阳光透进来,驱散了一分压抑沉重之感。
突然被光线照了一下,邢东乌眯着眼睛,有些不适应,她倚在床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会不会照顾人啊?!哪有你这样上来就拉帘子的?”
她擡手揉了揉眼睛,眼里一片赤红,眼眶下一片乌青,整个人呈现出极为郁寡颓靡的模样。
元浅月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关心地问道:“你这样躺了几天了?总该有个人来照顾你吧?”
邢东乌盯了她一眼:“没我的命令,谁会轻举妄动来我的房里?来照顾我,来送死还差不多。”
她拍了拍手,那个给元浅月领路的侍女垂着眼睛进来了,开始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见元浅月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她有些吃惊,但脸上情绪深藏不露,没有敢往这边投来视线。
元浅月搬了张矮凳过来坐下,桌上摆着她给邢东乌写的书信,全都压在砚台下。元浅月看着她,转过头,问邢东乌:“这是你府上的侍女吗?我怎么没见过她,刚刚我进门的时候,她也好像不认识我?”
邢东乌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是我培养的杀手,见过她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死人,你当然没见过她。”
元浅月闻言忍不住又看了侍女几眼,嘀咕道:“看起来不像杀手啊?”
邢东乌伸手替她乱了的鬓发理了理,一脸讥讽地说道:“长得像杀手的杀手,很容易丧命。我养了数十个这样的杀手,每一个都是我替我善后的好棋子。”
这个杀手侍女对邢东乌的话置若未闻,专心致志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元浅月盯着她看,听到邢东乌这么说,立刻转头看向她,好奇问道:“那她们不杀人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邢东乌微微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
她凑近了元浅月,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绕,离元浅月的脸极近,目光缱绻,病态苍白的眉眼透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如同蛊惑人心的妖魅一般,朝她轻柔说道:“在像我这样,同你说话。”
元浅月瞪大一双杏眼,邢东乌恶劣地一笑,松开手指上缠绕的黑发,懒散地躺回去,说道:“我养的杀手并不能面面俱到,有时候,遇到难缠的对手,我一般都会选择亲自动手。”
“信赖他人会使我犯蠢,自己身怀绝技,才能做最大的底牌。”
轮功夫,邢东乌也是武艺高强,声名显赫,但她性格懒散,在明面上,是个翩然佳公子,怎么能亲自出手呢?
她微微眯着眼睛,轻叹道:“怎么办呢阿月,你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多了,我真害怕我会忍不住对你动手,斩草除根。”
元浅月哦了一声,当她在放屁。
她问道:“你在床上躺这么久,不觉得难受吗?”
邢东乌不以为意地说道:“躺再久也不会死,我也不需要别人来照顾。”
元浅月没好气地说道:“那你多久没吃饭了?”
邢东乌随口说道:“可能有七八天了吧。”
在邢家事变的时候,她用她布下的杀手绝处逢生,成功绞杀了参与事变的所有下人仆役们和母亲的情人。
而在她从她母亲嘴里严刑逼供出来她生父是个半妖后,她就自暴自弃地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全然无生志,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外面的杀手也不敢来叫她,就只能按兵不动,让整个邢家都伴随着她的颓废和崩溃而沉默下去,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
直到元浅月刚刚出现在这房间里。
她的来到,渐渐唤回了邢东乌的求生意志。
而她也于此彻底确定,自己果真是个半妖。
连续七八天躺在床上,滴水不进,不眠不休,她依然还活着。
元浅月震惊道:“那你不饿吗?”
她又想起来妖怪是吃人血肉的,觉得自己好像不该问这个问题。
邢东乌看着她,绮丽苍白的眉眼微微皱起,说道:“很饿。”
元浅月迟疑了一瞬,她踌躇着,忽然一撩头发,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朝邢东乌凑过去。
邢东乌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擡起头来看她,问道:“什么意思?”
元浅月侧过脸看着她,咬着牙说道:“说好了,不能把我真的全吃了啊,只能给你喝点血,你动作轻点。”
邢东乌盯着她,只是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一脸愉悦,笑出声来,故意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那你可得忍着点,我下嘴可是没轻没重的。”
元浅月视死如归的点了点头,她又往前倾了倾,说道:“你可轻点,我怕疼。”
邢东乌一擡下巴,此刻好整以暇地逗她,说道:“那不行,轻不了,你怕疼那就算了吧。”
元浅月恼怒道:“你这人好心当做驴肝肺,好像我要上赶着给你当干粮似得!”
邢东乌看着她,只是笑,元浅月一只手撩着头发,扁扁嘴,说道:“行吧行吧,你随意,我会忍着的。”
她凑过去,把自己的颈脖毫无防备地主动递在邢东乌面前。
邢东乌垂下眼眸,看着她的脖子,说道:“你不怕我这一口咬下去,你会死吗?”
元浅月怒道:“你这个人怎么磨磨唧唧的,你看你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还搁这儿磨蹭呢?我都给你递在嘴边了,你真不识擡举!”
顿了顿,她有些遗憾地说道:“东乌,你要是真的吃了我。你就给我爹和我娘说,仙人接我我修仙去了,让她们别担心我,东乌,这你做得到吧?”
“你是聪明的人,我爹他也最信你的话,你只要这样说,他们就绝对不会怀疑你,到时候你安全了,我爹也可以安心了。”
邢东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猛的朝着她的脖子咬了上去。
元浅月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僵硬地把手捏成拳头,却没有丝毫躲避。她的眼眶发红,身体发颤,却硬撑着没有丝毫挣扎和逃离。
她不想死。
她恨怕疼。
她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是个连手指上被玫瑰花刺给撕破口子都要痛得眼眶发红掉眼泪,十二岁的贵小姐。
她的梦想,她的仙道,她的志向,全都离她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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