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2)
第79章
江言听到屋里传来的声响立马走了进去, 就见潘仁旭扶着面前的桌子,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纸张。
看着潘仁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她上前将人扶到一边,确认没有大问题才将地上那些纸都捡了起来。
捡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些都是潘仁旭的笔记。
江言准备开口问, 就听潘仁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呢喃道:“我对不起师父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委屈得像个孩子,声音里隐约带了一点哭腔。
“怎么能让霓虹人给做成了呢我真是不中用啊。”
江言从这些话里已经听出了些端倪,她将手里的笔记整理好重新放到桌上, 然后对潘仁旭说:“潘老师,我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潘仁旭不为所动,连头也没擡, 好似丢了魂一样。
江言自顾自己地继续说:“我发现了我们丝弦制作失败的原因了。”
听到这话潘仁旭才有了一点反应,他说:“是我没有和师父好好学……”
“不是。”
江言直接反驳。
“是因为水的原因。”
“我查过了方老师最初研究复刻丝弦的时候一直使用的是井水, 你们第一次搬迁的时候使用的水也主要来自于地下水, 但是第二次搬迁后接入了自来水。”
“而这时候也正是当地自来水厂改革技术的时候, 在处理自来水的时候会加入氯。”
“而桑蚕丝其实是蚕吐出体内的蛋白质,它遇到氯之后可能会导致蚕丝蛋白发生变性,纤维受损。”
“这也就是您后来制作的丝弦容易断裂的原因。”
江言看向潘仁旭一脸郑重:“您的手艺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所以,并不怪您。”
潘仁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好几次试图张口却都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 似乎又有些犹豫地问:“这是真的吗”
他因为自己的“无用”愧疚了十多年, 到如今大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才有人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他有些无措, 心里激动,可是又愉快不起来。
压在他心上那块大石头略有松动, 却依旧沉甸甸地压着。
江言点头:“当然,潘老师不信的话, 我们再来试一次。”
潘仁旭的脸恢复了血色,他好像是重新找回了什么一般,他看着桌上的笔记本说道:“好。”
他将那些“近乡情怯”给压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好失去的了,最难的时刻他都过来了,也不过是再试一次罢了。
潘仁旭又一次踏进了江言租的那座宅子,他熟门熟路进了蚕房,里面还有一些丝茧没有用。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问江言去哪里打水,就见一直跟在江言身边的两个人一人提了好几桶水放到了院子里。
“潘老师,这是我去方老师的旧宅那边打的井水。”
其实用其他不含氯的水可以,只是江言想完全控制变量,并且这水都还是已经检测过的,保证里面真的不含氯。
潘仁旭看着那些水,他知道现在是万事俱备了。
他戴上老花镜,将衣袖细致的卷好,然后就去把手洗干净。
这次他很谨慎,最后一次洗手还是用的那些井水。
他正准备开始,突然说:“小江,不如你也一起来。”
之前都是他一边做一边教,而江言在旁边看着。
江言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她可不只是看过潘仁旭做的步骤啊,她还看了方裕庭。
她也准备好站到了操作台前。
偏僻的小院子里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两人操作的声音。
潘仁旭偶尔偏头看着江言,发现她虽然动作里透着点滞涩,可是手却一点不慢,像是已经把这些步骤看过无数次然后牢牢记在了脑海里。
他突然想起几十年前,他也是这么跟着他师父的。
他突然就笑了,也许这就是传承的意义吧。
江言和潘仁旭又花了十来天才完成了他们“新的”丝弦。
他们现在剩下的依旧是检验和试音。
江言本想和上次一样上前去把拉伸着晾晒的丝弦取下,却被潘仁旭叫住:“这次我来吧。”
“我师父那次……也是我取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背有些佝偻,垫脚去取丝弦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利落。
江言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想起了几十年前方裕庭第一次制作丝弦成功的时候,确实是潘仁旭去取的。
那时候方裕庭其实也并没有料到会成功,只是随口就唤了潘仁旭去取。
结果成功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拥抱他这个唯一的弟子。
那时候华夏的人表达总是含蓄的,特别是为师为父,方裕庭就是这样,他甚没有直接夸潘仁旭半句,只是说“你小子就是运气好”。
可就这一句也已经足够让潘仁旭笑得合不拢嘴了。
而现在,几十年前的尚年轻的潘仁旭和现在的已经垂垂老矣的潘仁旭的背影仿佛合在一处。
他们一起伸出手,取下来那些丝弦。
他又拿出他师父传下来的那把用来试音的古琴,熟练地上弦。
这次他依旧没有叫江言来试音,而是将琴抱到了门廊下。
他坐在那里将琴横在腿上,随手弹出几个音节。
江言听出来了,那是方裕庭当年弹的那曲。
潘仁旭这次一刻也没有停,手指在琴弦上来回弹扫,泛音,散音,按音,每每一个音色都格外悦耳。
一曲终了,弦未断。
潘仁旭双手覆在那琴弦上,他低着头,却有几滴水滴落下去,正落在那弦上。
他赶紧用衣袖去擦,可是依旧止不住泪。
他声音微微发抖,却是带着笑的:“成了……又成了……”
“我也算是能去见师父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他师父站在院子的角落看着他说“臭小子,这不是能行吗”。
下一刻他不禁又一次抱着怀里的琴老泪纵横。
江言没有打扰他,而是默默站到一边,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万一没成……
成了就好。
过了一会儿,潘仁旭终于算是收拾好了情绪,他进了屋子,从一个柜子的最底层拿出了一堆已经有些泛黄的包装纸。
纸上写着“今虞琴弦”。
他郑重其事地将一组琴弦收理好然后放进里面,这才转身对着江言招手:“小江啊,这给你。”
“你本来只是来买琴弦的,结果还陪着我这个老家伙……”
“我也没有别的能感谢你。”
潘仁旭又拿起桌上的那一本笔记,连着琴弦一起递给江言:“你应该是会了,以后你做不做琴弦我都不强求,只希望你遇到有兴趣学的能帮我师父和我找个继承人。”
“我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了!也见不着什么年轻人,我就希望啊,咱们今虞琴弦的制作手艺别再断了。”
江言看着手里那看着其实并没有多厚,却承载着太多的笔记,这里面是华夏几千年制琴技术的沉淀,是方裕庭和潘仁旭两代人的开拓和传承。
她摇了摇头:“潘老师,这我不能帮您。”
潘仁旭脸上露出一点失落,他也知道他们这手艺现在没有人愿意学了。
他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就听江言继续说:“因为这还是得您亲自去教,我这学了几天的半吊子可不敢打着您的旗号去误人子弟啊!”
“潘老师,我这边正在筹备一个保护和传承咱们华夏传统技艺的学校,您老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去里面当老师”
“至于今虞琴弦,我入股,咱们给重新开起来!等学生们都出师了,咱们人多了就能走上批量化生产了!”
此时的潘仁秀根本来不及消化这么多信息,他喃喃道:“当老师收学生还要重新开咱们今虞琴弦社”
这里面不管是哪一件都是他这十几年来从不敢想的事,可是江言现在却告诉他都能做了……
他忽然有了些“今夕何夕”的感慨。
等潘仁旭理清了思绪,那点高兴刚上头又被担忧取代:“小江啊,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和你说,你知道霓虹那个丸三社吧他们也研究出咱们这丝弦了,还要在上海那边首发,请我了……”
“我们和人家比,先不说知名度,就是现在规模也不够啊,还得从零开始培养学生。”
说着他又叹口气,要是他早一点遇到江言就好了,怎么就偏偏是这时候呢。
他本以为这样就能劝退江言,谁知道江言听完却笑了。
“潘老师,就算同一类东西,也分个三六九等,难道您接到我们的今虞琴弦会比霓虹的差”
“这可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霓虹人能把这个开辟成一门大生意,您这老祖宗级别的还不行”
“他们不是想借您宣传吗正好,我们也靠他们宣传一波,反正最后还是质量上见真章。”
那些霓虹人打什么如意算盘江言是一清二楚,名义上说得好听是请潘仁旭过去看看,去探讨,实际上也不过是想踩着老今虞琴弦去捧他们的新丝弦。
他们不仁,也就不怪她不义了。
她就是要借着他们搭好的这个台子唱她的戏。
※
霓虹丸三社。
“这次我们在华夏那边的宣传一定要到位,华夏现在依旧是古琴最大的琴弦市场,只有攻占了这个市场,我们的丝弦才能真的盈利。”
丸三社的社长一边挑选着最好的丝弦,一边对身后的人说着。
而他身后人立马答:“社长放心吧,宣传我们这边已经在跟进了。”
“其实我觉得并不需要太担心,因为现在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竞品,华夏那边的丝弦手艺已经绝代了。”
丸三社长听了这话停下了脚步,他故意叹口气,可是脸上却带着笑:“是
啊,华夏人真的身在宝山而不自知,他们那悠久的历史里流传下来的技术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珍惜。”
“听说方老先生的唯一传人潘仁旭先生到现在都还没有收到弟子吧”
“这要是在我们霓虹,这样的大工匠可是会很受尊敬,也不可能收不到徒弟的,他们自己不珍惜这些,也就不怪我们去抢了。”
丸三说着又跳转了话题:“不过为了表明我们丝弦的正宗,还是可以请这位老先生来当个顾问的,虽然他好像已经十多年没有成功制作过今虞琴弦了吧”
“真是可惜了方老先生当年的努力啊。”
他嘴里说着遗憾,脸上却满是庆幸:“我们能成功,也要感谢当年我的父亲去华夏的时候,方老先生的教导啊。”
“不过……”
“只有我们能做出这样的丝弦当然是更好了,定价那边可以再提高一点。”
“以后,丝弦前面打上的国籍可就不是华夏了。”
※
热搜:#霓虹复刻出华夏失传丝弦#
【不是吧!华夏正宗在霓虹我们的东西怎么都让那小日子过得挺好的国家给抢去了】
【这也不叫抢吧技术就在那里,谁能够研究出来就是谁的,难道我们自己做不来还不允许别人做】
【所以以后该叫霓虹丝弦了吧,毕竟咱们华夏没有,这要是人家拿去申遗我们都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有现货,咱们没有吗】
【谁说我们没有的能不能多读点书,早在好几十年前就有我们华夏的制弦师成功复刻了好吗只是后来又……】
【合着就是昙花一现啊,人家都要流水线作业了,我们搁这儿聊几十年前的辉煌往事呢,笑死。】
很快这个一开始在热搜上排名并不太高的词条就飞到了热搜榜一。
这时一个古琴演奏家出来发了一篇科普。
【古琴周芷V:看到这个热搜的时候我心里也有几分难受,但是也有庆幸,不过我发现很多朋友并不了解这个热搜背后真正的意义,我只能斗胆来给大家说一下了。
咱们华夏古琴的琴弦,现在一般分为三种,冰弦,钢弦和尼龙弦。
钢弦声音明亮,表面光滑,手感不会摩得太痛,但音色问题无法解决。
因为古琴音色讲究的是古朴和静美,而钢弦自带的那点金属味,是东方音乐区别于西方音乐的核心。
而尼龙弦张力大,比较铿锵,但是手感润滑,容易护理,不易断弦,余韵长,而且价格较便宜。只是也因为余韵过长,音偏甜腻,失去了古琴的清朗。
而冰弦,是以人造纤维为原料的古琴丝弦,是完全的工业化的产物,虽然也有传统丝弦的一些优点,可是懂行的人都知道,其中相差十万八千里。
而丝弦,现在基本上是指的市面上还能掏到的今虞琴弦。
但是今虞琴弦已经在十几年前已经没有再生产了,因为其成品质量下降太厉害。
这也是我们所有古琴人的一大伤痛。
可是现在霓虹制作出来了丝弦,虽然我也因为这不是我们华夏制作出来的而感到心痛,可是更多的我是为我们有丝弦用了而开心。
只是暂时我还不知道这丸三琴弦的质量,到时候我会去发售现场的。】
周芷发完这条之后也长叹一口气,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自己花高价淘来的今虞琴弦看了又看。
这时她妈妈正好路过,好奇问她:“看什么呢”
“看一个时代的彻底陨落啊。”
“以后啊,估计就没有人再高价求今虞琴弦了,有更好的替代品了啊。”
※
江言带着潘仁旭来到了上海。
他们刚一落地,就被丸三社来接机的人给“逮住”了。
不过江言是自愿的。
有人给免费提供食宿多好啊!都不用她再单独花钱了!
她和潘仁旭一起被接到了下榻的酒店,工作人员帮潘仁旭放好行李后就问:“潘先生,我们丸三社长很想和您先见上一面。”
潘仁旭有些惊讶,他偏头看了看江言,他有些心虚,毕竟他这次可是来砸场子的。
江言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答应下来。
他们跟着工作人员一起到了酒店的另一间房,丸三健正在里面。
他一见潘仁旭就立马露出笑容来,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道:“潘先生,久仰大名!”
潘仁旭被对方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丸三健见状也就稍微收敛了一些,不过依旧健谈:“潘先生,我的父亲和您其实很有渊源的!”
潘仁旭这才有了一点兴趣:“你父亲认识我”
丸三健笑着答:“当然!按理来说,我的父亲应该算是您的师弟。”
听到这里江言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个关系可不兴攀啊。
潘仁旭倒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格外实诚地说:“可是我师父就收了我一个弟子。”
丸三健马上摇头:“不,是师弟,潘先生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叫陈丸的人”
潘仁旭仔细一回想,突然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在我师父那儿帮工三个月的陈丸”
丸三健笑着说:“是的,那就是我的父亲,陈丸只是一个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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