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花鸟(2/2)
他终归是她的官人,她的天。
虽然性格暴躁凶戾。
但……
只当她命不好罢。
也许生下了孩子,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男人就会收敛一些,至少能做一个慈父,毕竟那到底是他的骨肉血亲,虎毒尚且不食子,总归能对她们好一些的。
——但是那个孩子,是女孩。
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期待她的到来,欢迎她来到这个世界。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
这到底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宝贝,如此她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
她虽在这牢笼里不得出去,但却寄望于她的宝贝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有朝一日飞过这一个牢笼,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觅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但是一岁那年,这个孩子不治而亡。
在芦苇荡里救下了的这一个平生素未谋面的姑娘,柳三娘仔细着照顾着她入睡,等着她哭闹了一阵又一阵终于累的睡了下去。
柳三娘想,她的那个孩子若是还在,是不是也到了该许人的年华了呢?
仲藻雪大悲之下彻底失去了生念的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所有的一切都提不起半分的精神,也没有半分的力气。
柳三娘便每日为她擦拭着脸,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着手臂四肢,偶尔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安慰安慰她,鼓励着她早日振作起来。
仲藻雪偶尔会睁着一双眼睛,神色涣散的望着她,像是有在努力认真听着的样子。
至她终于气色好了一些了后,柳三娘便折了一些草编的蚱蜢给她玩,就像是哄小孩子开心一样的给她做了一些小巧的玩具。
草编的蚱蜢,剪纸的窗花,木头做的小鸭子。
当中。
仲藻雪最喜欢的是那一个竹蜻蜓。
只要轻轻一力往天空送去,那竹蜻蜓便能顺力自在的飞去了天上。
柳三娘说,这日子是过得苦,但是在苦,既然活着的话那就活着吧。好好活着。
“……”
竹舍小屋里的豆灯静静燃着。
一方小案。
展开了的半熟白宣,柳三娘握着笔,只沾了沾小碟子里的丹红,用那极柔软的羊毫轻柔的在白宣上绘着蕊红的花瓣。
一笔一笔,极其细致的将花瓣的每一个纹络都完全的呈盛出来。
“……”
柳三娘后来其实也有再怀过几次孩子,只是家中生活不好,多是夭折。
那个男人依旧时有打骂她,多是在外边受了气,时有不顺心的时候。但她已经惯了这一些,只当是乖顺着的受着,乖顺的听着。
如此也少了挨打。
后来那个男人沉迷上了喝酒赌牌,开始了宿夜不归,少有再留在家中。
回来的时候多是赌得身上一分钱都不剩下,便搜刮了她洗衣绣花的钱,再继续去赌。
一来二去,柳三娘也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比起之前每每要挨他的打骂,只拿走了钱,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仲藻雪在家里住了小有半月,便是眼看着她渐渐的恢复了过来,两人一起做女红的时候偶有会微微一笑,看着她一针一线下来绣着的牡丹毫不吝啬的夸赞着她。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夸奖。
怔愣之下,竟不由得红了脸觉得有些羞臊。
“你这妹妹就知道打趣我。”柳三娘笑骂着佯装生气的打了她一下。
“哪里,是三娘真的厉害。”
仲藻雪看着她绣的花纹,说,“一点儿也不比城中锦衣玉苑的绣娘差,三娘有这样好的手艺,不若他日去做衣裳吧,这绣纹又漂亮又可爱讨喜,一定会有很多姑娘喜爱的。”
柳三娘嗔笑着说,“我只会些粗使的活计,哪里能比得上城里的绣娘。”
仲藻雪伸手抚着那一针一线的绣式,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我倒是认得一个丹青画得特别好的姐姐,只是她现下不在临安城中。不过若是他日有机会,我便引你去见见她,你与她去学上一学丹青定能有所造诣。”
两人正说的开心,不想篱笆外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赖延生喝得个醉薰薰的走了过来。
那是仲藻雪第一次见这住户里的男主人。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那男人喝得醉,刚进来时没有看到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只念叨着饿的进了厨房,掀开锅盖见里面竟然还没生火,登时就暴怒了起来。
“你这婆娘净知道偷懒连饭都开始不做了吗!”
赖延生怒骂着抄起了一旁的竹竿就要打人,“孩子也不会生!饭也不会做!要你这婆娘有什么用!净知道在这里偷懒!胆肥了啊!”
柳三娘挨了几下不敢躲,她知道自己若是躲的话男人只会打骂得更狠。
只是那第一下始料不及的落下,第二下却被仲藻雪给拦下了。
“这位官人,三娘是在忙着女红并没有偷懒。”
“你是个什——”
赖延生原是暴怒的擡手准备甩开她,但看到她那张脸后却顿住了。
那是一张姣好的可堪得上绝世的脸,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不足以形容,那张脸看着似娇艳的牡丹明艳争春,但眼底流露着的清丽脱俗的气质却更让她倾国倾城。
赖延生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停留着转了一下,竟笑了一声,也不再打人了。
“去,给我做饭去,老子饿了!”赖延生踢了踢地上的柳三娘。
“……嗯。”
柳三娘应了应声,唯唯喏喏的自地上爬了起来,手慌脚乱的收拾好了绣篮准备进去做饭。仲藻雪看着也蹲下了身帮她收拾。
仲藻雪长于大家,前半生是连厨房都没有摸过,虽然有做些小点心,但却从来用不着烧火起油。
那些糕点面饼都是丫头厨娘们做好了底给她的。
斧头拿不动,柴火不会劈,灶火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烧得更旺一些。转了几圈都不知道要怎么帮她,倒是柳三娘笑了笑说,就坐在一旁看着就行。
三娘为什么没有躲?她问。
如果躲了还会挨打。她说。
再躲呢?她问。
会被打得更惨。她轻声说。
没有想过离吗?
不能离。
夫是女人的天,这世上又哪里有人能离了天呢?柳三娘沉默着掰着柴木烧着火,看着灶内一点点燃起来的火苗脸上却是黯然的毫无光色。
仲藻雪一连在这里住了快近一个月,想着打扰她的实在是有够久了。
她原本是想着这几日要怎么开口跟她告别。
但看她这般困在那男人的手上,总觉得自己这一离开她怕是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青柳村贫苦,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原也是有几户热心肠的好人,但至多也只是见她可怜,同情她,偶尔会帮衬她几下,但夫妻之间的打骂却是都不予去插手。
因为那是别人的家务事。
是日夜里,借着月色仲藻雪裁好了纸用那半截烂笔准备给惠姐姐书一封信,心里想着要怎么去劝柳三娘离开这里去往他处。
受困的人若是在笼中被困太久了,便是渐渐连反抗的意识都丧失,直将那笼子做了整个的天地。
正思忖着却觉得有温热的气息贴了过来,这让她大惊之下的转过身,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赖延生来了这一方屋内,一双手更是抱上了她的身。
“赖官人你做什么!”她喝声。
“做什么?”
赖延生笑了,“我看你与那婆娘相处的挺好的,不若便留下来做小吧?”
“混帐!!”
仲藻雪怒斥了一句,却是不等她挣扎的被男人轻巧的一力扣在了床上,心里是又惊又怒,直用脚蹬着他,却又跟着被他屈膝压得不得动弹。
那是男人与女人天生悬殊的力气。
“混帐!你这个禽兽!!”仲藻雪不住的挣扎着。
“叫,你只管叫,叫得我高兴正好。”
这边屋里的动静的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柳三娘寻着声音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只穿了一件中衣,推开了门以为她是梦魇了正想要来安慰她,不曾想看到了眼睛的这一幕。
柳三娘倏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满是震愕。
“混帐!放开我!”仲藻雪怒喝之下一只手挣脱了出来,当即伸手迎面打了他一巴掌。
“啪!”
那声音清脆。
“你这贱蹄子竟然敢打我!”凭生挨了这一下的赖延生震了一下,登时暴怒了起来,擡手便是撕了她的衣服,眼见着情势越来越一发不可控制,回过神来的柳三娘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男人的手臂。
“官人不要这样,你放了藻雪妹妹——”
男人一把就将她甩去了一旁。
柳三娘踉跄的撞上一旁的桌子却跟着又扑了上去想要拉开他,“不要……不要这样……”
“滚去一边不要碍事!”赖延生反手甩了她一个耳光,将她又打在了地上。
这一记挨得是极重,柳三娘倒在地上眼冒金星久久不得回复,只听着那一方仲藻雪震怒着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的控制。
“你放开我!!”
——自古以以夫为天,便是再不好,那也是女人的天。
不得违逆。
不得抗声。
不得还手。
——她只是命不好而以。
“三娘有没有想过出去走上一走?”
“……妹妹说笑了,我又能走去哪里呢?”
“我见三娘这绣花真正是绣得极好,栩栩如生,细入微至,便是比那画上的画还是精细几分。”
“……妹妹又取笑我。”
——不,她原本是能够活得很好。
命运纵然待她不优沃,但她却也有努力的过着每一日,哪怕是在苦罐子里找着那冰碴子一般的糖,但她也是有在拼命的将每一个日子都好好的活着。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只是被囚禁在这一座牢笼里永无天日!
被男人一手甩去一旁的柳三娘伏在地上渐渐的回缓过来,一只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只是托起的时候觉得生沉。
窗外有一只寒鸟倏地飞去,好似一时间将那天上的月光撕作了两半。
“咣当!!——”
骤然的一声巨响震了整个长夜。
只看着瓦罐陡然暴裂飞开,里面的酒花四溅了整个屋子,像是无数个晶莹的珠子自眼前弹开,一时间整个时间都为之静止了下来,只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四溅的洒花泼去了床褥与墙壁。
无数片大小不一的碎片飞溅了满屋,尽是一片的狼藉。
后脑脑干处倏地挨了这一记,男人几乎是瞬间不省人事的倒了下去。
“啊!!”
“啊!!!——”
回过神来的柳三娘却是突然不受控制的曲着一双手不住的大叫了起来。
为这生平第一次伤人。
甚至是,杀人。
无数的情绪在瞬间涌入进了脑子里,恐惧,害怕,震惊,骇然,不知所措,慌乱无神。万千纷乱的杂绪冲上了脑,却是完全的无法消化掉任何一条,最后只剩下了发狂般的尖叫声,一声又一声。
“他死了!他死了!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三娘!”
手上残尽的瓦片割裂了手指,巨大的震惊下只见着她恐骇的控制不住的抓着自己的脸。
“我杀了我的相公!我杀了我的相公!”
“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三娘!!”
仲藻雪踢开了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震愕之下看着柳三娘接受不了自己杀人的这一事实,情绪彻底崩裂的模样,忙叫喝了她几声,想要将她的意识唤回来教她清醒。
但是这一幕的冲击实在是对柳三娘来说太大了。
“三娘!!——”
仲藻雪叫了几声都没有任何效益。
眸子顿生一沉。
仲藻雪一手抓起了地上堆积着的酒坛,提起之下拎起了那一个酒坛便是没有一丝犹豫的正朝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脸上狠狠的砸了下去!
“咣当!!——”
酒坛暴裂,无数的瓦片飞开,只见着酒花和血花相绞着四溅开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原是情绪彻底崩裂的柳三娘一时间瞪大了一双眼睛。
眼看着那溅开的血花飞过了自己的眼前。
有些许的寒酒溅在了她的身上。
“……”柳三娘震然的望着,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残余的酒自碎瓦上滴落了下来。
一滴。
一滴。
仲藻雪面容生冷的一手将手中残破的酒坛重重掷在了地上,只踩着那一地的碎片与地上一滩的酒溏向她走了过去,就在她的面前。
仲藻雪蹲了下去,一只手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望向她的那一双眸子是无比的冷静与镇定,只在无形中便给予了她一股强大的力量。
于是。
她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却听她说道,“不,是你终于解脱了。”
“……”
寒月寂寂,起风之时竹林里是一片婆娑的清影。
案上的那一盏小豆灯轻跳。
柳三娘攥握着笔,只伏在了案上认真的画完了最后一笔,那画上,是一朵开至灿烂极至的红蕊,明艳大气,绝世无双。花瓣上细细的纹脉好似还残存着香气一般,隐隐约约的还能闻得见余香。
名花之上犹有一只飞鸟冲去了天上。
收完了最后一笔,柳三娘拂袖搁下了那羊笔,将那幅画挂在了窗下晾着。
竹影之上月光一如水一般的倾泻了下来。
那一幅画在寒风中微动。
是彻底怒放盛开了的红蕊。
是展翅冲去了天空的飞鸟。
作者有话说:
柳三娘【传记二】
浣花坊开张的那一天,是大好的冬日,临安城刚下过一场大雪。
虽然点了炮仗,但到底她那时只是个没名气的山妇,只是来了几个调皮爱热闹的小丫头,柳三娘瞧着那些个丫头模样很是讨喜,便笑着招待了她们,请她们吃自己新做的雪花酥。
小姑娘高高兴兴的拿着糖跑回了家。
不想等过了几天就拉着家中的大人说要来采办新衣,原是看上了她做的那一顶虎头帽。
戴在头上真正是可爱极了,往来在城中嬉戏打闹的时候那叫一个瞩目。其它的孩子见着也心痒的缠着大人走去了一趟绣坊买上一顶,一时间城内竟是在无声中掀起了风潮,来的人也渐渐是越来越多。
这人一多起来后,便越加的对坊中的那一件的绝艳无双的雪色衣裳好奇了起来。
“三娘,这衣裳当真不卖吗?”
“抱歉。”
“我出一千两呢?”
“……薛姨娘真对不住,这件衣裳当真不卖。”
那是她丹青绣工双成之时做的第一件衣裳,裁的是云锦,用的是丝绒,浸的是初冬的雪,薰的是沉了十年的梅松。无论是布料还是绣线全都是万里挑一的极极好,有的东西甚至如今再也买不到了。
是一件即便是她都无法再复刻的衣裳。
柳三娘望着这一件衣裳,说,“这件衣裳名叫早雪,是我做来送给一位挚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