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1/2)
第223章
谢松原几乎在进入洞口的瞬间就昏迷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的头重重撞在了什么硬质的屏障之上——又或许那只是一种疲劳过度而引发的幻觉。
他们在快速变化、层层剥脱的时空力场内部突出重围, 谢松原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镶嵌在那种老式万华镜中的彩色碎屑纸片,在不断的晃动中产生了几欲呕吐的晕眩感。
我成功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谢松原心中只剩一个想法。
他们成功地摆脱了盖亚。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几乎不再考虑之后发生的一切。
“你成功了。”阿曼也说,“人类已经成功摆脱了追在你们屁股后头的那帮盖亚。你们自由了。”
谢松原睁开双眼,在阿曼的背上坐了起来, 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雪山当中。
他环视四周, 意识到这是他的梦境, 梦境中重复播放着队伍进山前发生的事。
在实施最终计划前, 阿曼征询过谢松原的意见。
“我可以消耗最少能量,只在岩浆库的范围内设置一个小型的时间力场,专门为那些即将降临的盖亚准备。就像那个蜥蜴对你们做的那样。你们需要通过‘场’的开口离开现场,在它们跟着追出来之前关闭循环,存档,清零, 一切就都万事大吉。或者……”
他看见谢松原不满意的神色,接着往下说。
“那就要用到一个更大的‘场’。从第一次有人在山中失踪开始, 到任务彻底完成后结束, 前后整整横跨一个多月的时间长度。力场覆盖的范围越大,每次读档、重新循环要消耗的能量也越多。所以这层大的力场只能也只会重启一次,这一次就要消耗难以计数的庞大能量。”
阿曼顿了顿,等待谢松原反应。
谢松原道:“我知道。继续。”
“两个力场叠在一起, 大的套小的,也算是双重保险。”阿曼用波载信息向他传递了一副3D视讯图,方便谢松原理解。
“顺序还是不变。你要先关闭小的那个的循环, 让它强制回到初始状态,然后再重启整个大循环——而不是一上来就重启大的, 否则以盖亚的能力,它们完全可以在你读档的过程中钻出来吃了你们。”
这就好像分线攻略失败后干脆清除所有存档数据,回到游戏剧情初始。
谢松原思忖:“也就是说,我们会回到大循环系统的开头。”
阿曼:“嗯哼。”
两个选择就摆在谢松原的眼前。
选前者,他可以尽量节省下足够多的能源,对于他们的计划来说也更简单。但后者意味着可以救更多的人。
所有因为吴祺瑞而受到牵连、折磨与死亡的生命都会因此得到重生的机会,发生在这其中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那个野心勃勃的吴祺瑞死去了,只留下身后的满地狼藉。谢松原不认同父债子偿,却也无法对此坐视不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不做自己明明可以做到的事。
最终他说:“我选第二个方案。”
阿曼凝视了他良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一旦计划成功,一起复活的不仅仅是那些迷失在山中被抓去做实验、或者干脆被杀死的势力组织成员,还有……”
“哦,”谢松原说,“我知道。”
在那之后,阿曼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将整片雪山场地布置完毕,在其中均匀撒满了大小不一的污染源。
它告诉谢松原,盖亚与盖亚之间的能量可以共用。
在多头蜥蜴的镜中,众人可以经历数次循环,本质上就是因为盖亚那种能量共享的能力——
谢松原的每一次死亡,都从蜥蜴体内的污染源那里吸收及消耗了一部分能量。
在这点上,蜥蜴完全没有主导和决定权,直到死去之前,它都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袖也正是清楚这点,才在每次循环的最后对准谢松原的心脏开枪:他必须要确保循环可以照常进行。
除此之外,阿曼还告诉谢松原,尽管时空力场业已建立,但那不代表他接下来就没事可做了。
如果不能实时观察到力场内部的事态进展,他们就不能刚好赶在盖亚毁灭一切以前掐点关闭力场;而想要做到这点,谢松原就必须找个机会加入进山的队伍当中,随时见机行事。
谢松原以为阿曼是要让他随机绑架一个人,再易容成他的样子混进队伍,阿曼却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你必须要搞清楚,虽然现在事情还没进展到那里,但事实上,一切已经发生了。你们人类有个科学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种固执的假象*。”谢松原迟疑地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不错。时间只不过是一种用来束缚有形之物的幻觉,在你动身的那一刻起,未来就已经同步发生了。你见过的队伍里一定就有那个人存在,只是你还没发现。”
“仔细想想那会是谁。”阿曼说,“其实你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了,但那时的你因为懵懂无知,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会是谁呢?
谢松原无意识地轻微蹙眉思考。
身为隐匿在人群中的观察者,他肯定不想太过张扬。但那又必须得是一个自己只看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形象。
这是否有点自相矛盾了?
什么样的人物既独一无二到整个一百多号人队伍中都只此一个,又不会受到过多关注?
谢松原的脑海中很快浮上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是那个孩子。”他有些惊愕地说。
那个斯芬克斯队伍里的孩子。
他既突出,又毫不醒目。
整个事实上,除了第一次在村庄里集合时因为见到对方而倍感惊诧之外,谢松原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几乎对他毫无印象。
只记得对方也和周易然一样,将自己裹得相当严实,谢松原根本不知道这孩子长什么样。
但其实那家伙就是他自己。
——雪山里自始至终都有两个谢松原。
在需要的时候,在众人沉睡时,通过时空介质又回到七年后的谢松原会于每一次循环后洗去众人脑海中没必要的循环记忆。
有时是为了不给他们造成太多负担和压力;有时候为了警示和保留线索,也会故意让所有人在痛苦中醒来。
从始至终,他都悄悄地潜伏在队伍里,只有极少的时间可以施以援手,也不能开口提醒,只做着最纯粹的观察者。
——即便在谢松原进入奇点之后,他也从没真正地离开过。
直到那个时刻他等待已久的时刻到来,他才真正重新蜕变为谢松原,变戏法般回到爱人的身边。
谢松原此前去找庄游,除了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外,也是为了通过对方之手将自己安插进雇佣兵的队伍里。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些雇佣兵不会对上头指派进来的“关系户”追根究底,谢松原也不用和自己太过熟悉的同伴近距离接触。
只有那么偶尔几次。
战斗的场面太过危急,隐匿成少年体型的谢松原暗中出手帮忙杀死了几头怪物,泄露了少许身上的特殊波形。
尽管他几乎在瞬间之内就又将自己的气息隐藏了起来,他那一串非人类跟宠里感官最灵敏的小八爪还是感知到了谢松原的存在,困惑地在空气中嗅个不停。
谢松原还记得那一天。
播撒完污染源后,阿曼瞧起来就和谢松原在岩浆库时看到的盖亚一模一样,憔悴,苍老,谢松原不确定这是真实的抑或幻象。
按照二人的计划和预演,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吴祺瑞就将彻底上钩。
阿曼会伪装成受蛊惑的样子靠近他,然后任其在它的身上培养出真正的脑虫。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谢松原想象不到。
他厌恶也惧怕失控的感觉,一想到会有某种活生生的虫子在自己的脑内扫荡生根,便宁愿自己没存在过。
尽管阿曼告诉他,镜中发生的事情,并不会影响到真正的它,那只是真实发生过的万千世界中的一片剪影而已。
况且盖亚也必须要用它的血肉培育出真正的脑虫,否则吴祺瑞在回到过去时,就无法将这伟大的生命造物再层层递进地反哺给人类:
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早在六亿多年前,那些最初出现在水母、海葵等等刺胞动物体内的简单神经网络就是来自吴祺瑞抛给它们的神经元细胞在新宿主内发展壮大、融为一体后的结果。
本质上来说,这个世界中所有现代人类的大脑都由脑虫的身体细胞发育衍生而来。
那向外扩散的、蔓延穿梭在整个脑部球体间的网状丝线或许就是它用来传导动作电位而额外进化来的不规则附肢。
在脑虫和智慧生物的身上,因与果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但我以为,你不会想要亲自做这件事。”
在梦境中,他依旧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沿途经过他的变异生物无不纷纷绕道。
谢松原口中呼出一抹蘑菇云般蒸腾向上的白气,脚下传来厚重积雪被踩踏后发出的涩涩的嘎吱声。
那样的过程一定不会好受。
在知道发生在时空力场内部的事件是可覆盖的之后,谢松原提出他也可以成为那个“盖亚”。阿曼已经帮助了这里的人类太多,他完全没有理由让对方代替自己受罪。
当时的阿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拒绝了他。
“不,我想要亲自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什么?”
“痛苦。”阿曼说,“最纯粹的痛苦。属于人类的痛苦。即便痛苦到无以复加也无法舍弃的痛苦。”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癖好。谢松原想,他从没听说过有哪个人主动想要痛苦,发自内心地喜爱痛苦。
但他竟然奇异地理解了阿曼隐藏在里面下的意思。
可能是因为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
在过去的整整七年里,于地幔深处的固态岩石边,他都在自己这个陌生的同族怀中安睡。
他们的思维波总要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块,彼此纠缠,传递能量,偶尔频率一致地共振。他的思想、记忆、感情对于对方来说等同于不着寸缕。
而这个过程反过来也一样。
他起初以为,“冬眠”意味着他在这个过程中不会有任何知觉,但谢松原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的身体虽然沉睡着,意识却处在一种接近冥想的状态,偶尔甚至能听到从头顶上方几千米处传来的岩浆翻滚声。
有时候,谢松原能感觉到阿曼在读他的波。从对方身上飘来的波形中传递着它好奇、懵懂、无知、怀疑的影子。
再有时候,所有代表着阿曼意识波动的振幅消失,谢松原在酣眠中意识到它的精神已经离开了“肉/体”,朝地幔上方飘去。
阿曼每一次通常都要离开七到十天之久——这是他们的体感时间,换算下来是正常人的半年。
直到很久之后,它的意识才像涟漪般回到他的身边,像猫一样盘起来假寐。
谢松原起初还会装傻,后来意识到这样做毫无意义,他的波形早就暴露了他,于是还是忍不住张口,问它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我在观察你。”阿曼直言不讳地说,“地壳上方的那个你。还有其他人类。”
一股信息流以相对平缓的波形向他涌来,谢松原毫不费力地解读了它们——它向他共享了一个短暂的画面。
在那画面里,十五岁的谢松原靠在被巨力打破的窗边,努力想要拉住正被盖亚拽向空中的阿曼。
他的身下血流如注,脆弱的肌肤被尖锐的碎玻璃扎了个稀巴烂。
整个场景从“阿曼”的视角看去更具视觉冲击力,苦苦挣扎的谢松原看上去就像是被扎在叉子上的一块午餐肉。
这是真正的阿曼丧生前的最后一段记忆影像。
在吞吃掉那个孩子之后,这片段就成了眼前的怪物漫长生涯中的记忆开头。
谢松原品读着阿曼的情绪,惊诧地得知这个画面几乎在它的脑海中重播了上万次。就好像……一种自我强迫的赎罪性举动。
它的道德感随着流逝的时间愈渐强烈,阿曼至今还在为他进化前的举动感到忏悔。
怀着这样的愧疚心理,以谢松原的举动作为起点,阿曼开始对人类产生好奇,并想当然地将谢松原当成离自己最近的人类范本。
它就像一张聪明的白纸,从谢松原身上了解他想要知道关于人类的一切。
它相信只要自己读懂了谢松原,就能读懂全人类,明白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物种,拥有什么样的感情,从而决定是否要信赖他们,或是干脆将他们遗弃。
早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阿曼已经默默观察了谢松原小半生。
谢松原得知后饶有兴趣:“那么,和我讲讲你亲身观察后的得出结论。你是怎么看待我们的?那和白袖的演说有什么不同?”
“你确定要听?”阿曼耸了耸肩,“就我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不同。”
在离开地幔深处的时间里,阿曼化身成成千上万个和谢松原擦肩而过的物质生命,有时是陌生的路人,有时是一只甲虫,一片花草,有时仅仅只是一晃而过的眼神,追着谢松原到处游荡。
然而所见所闻常常要么使他颇为费解,要么大失所望。
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所拥有之愚蠢矛盾十分多种多样,简直令它目不暇接。
“据我所知,你们这个星球上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的智慧生物都是彻头彻尾的蠢货,那颗白长了那么大的大脑里有0.1%的区域能用在正道上就算不错了。”阿曼刻薄地评价。
“他们的人性中充满了低等而无用的自尊、争强好胜、虚荣,毫无主见,极易煽动,目光短浅,从来只在乎眼前利益,不在乎长远发展;
“你们的科技越是发达,社会和国家中就越是充斥着争强斗狠的阴森险恶,只会对着自己树立起来的敌人喊打喊杀。当生命遭到威胁时,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道德,并且绝大部分时间内都漠然地互不关心。”
接着,他的语气微妙转变,停顿了一下:“但在一些极端条件下,又反而会诡异地相亲相爱起来,大方慷慨而不计得失地赠予一切。美德……美德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种装饰品,一种压箱底的奢侈之物,一种程序错误。不到关键时刻不会现身,你也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现身。”
谢松原忍俊不禁,一边饱含鼓励地点头:“嗯,嗯。然后呢?”
阿曼看了他一眼。
“这些人类共同犯下的愚蠢举动简直无知到了反智的地步,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们这种毫不智能的智慧生物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但有时候,又正是这些令高级生物无法理解的举动恰恰起到了正面效果,这让我非常困惑。”
阿曼清晰分明的乌黑眼珠里有光在流动。
“不过,你们也不算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他屈尊纡贵地说。
“比如,你们的学习能力非常突出。你们有‘直觉’这种类似于时空穿越前身的感官预测能力,适应能力也很强。
“虽然你们其中大部分人都幼稚、狭隘、不堪重任,但又有一小部分人基因突变一般地具有着宝石一样多面的责任心、智慧与超乎常人的品德,这种人在人群中就好像掌控着羊群动向的牧羊犬,确保整个种族不至于走向毁灭。总的来说,就是极少数量的聪明人照拂一大帮蠢蛋。”
这恰恰是阿曼无法理解的一点。
难道智慧总是伴随着愚蠢,就像美德一旁必有恶行——
如果没有坏的一面存在,就衬托不出正面的美好?
“这就是社会性生物。”谢松原并没有因为阿曼的话而生气。他们就像朋友一样用探讨学术的语气来交谈。
“有研究说,自从人口密度增加,复杂社会性与文明出现,人类的大脑就开始呈现出缩小的态势。这是因为人类发展出农业生产后,不再需要为生计而发愁,缺少进化压力,许多本应被自然淘汰掉的人的基因也传承了下来,于是现代人普遍变笨了。
“加上科技越来越发达,电脑、手机、互联网让我们随时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也可以向别人分享新信息,久而久之,这种群体性共享的网络就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大脑,而人类自己的大脑反倒因为不需要储存太多知识而变小了。”
谢松原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时,脑海中对应地想到了细菌。
为了让自身携带的基因数量降到最少,细菌会使用同一个共享基因数据库,它们可以随时通过质粒从其他细菌那里获取自己需要而又没有的基因。
在接近四十亿年之后的今天,人类返璞归真的集体学习行为和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无异。
你可以说,人类离开了集体就什么也不是。但又无法否认,有时正是个体的奉献完善了集体的整体基因。
阿曼这回沉吟了良久:“作为一个遍布整个星球的生物,人类就和蚂蚁一样没有区别。然而,蚂蚁又是一群伟大的物种。单个的蚂蚁无足轻重,伟大的是环绕在它们这个种群间的社会组织策略和化学信息交流网络……”
“与之同理,人类本身并不值得赞扬,宝贵的是这个物种中的那些聪明人历经数千年凝聚总结出来的智慧精神。现有的人类只不过是这些一代代集体的知识财富与文化积累的受益者,这高深的文明却将所有生长其中的浅薄虚浮之人托在掌中,强者照顾弱者,聪明人体恤笨蛋。”
阿曼发表了结论:“愚蠢但又出奇地起到效果的集体行为。就像你们人类那些明明有BUG却跑起来了的代码。”
谢松原忍不住挑了挑眉,心想眼前这个非人生物这七年来了解得还挺全面,连代码是什么都知道。
“存在即真理,有用的,就是‘最好’的。”谢松原说,“这是自然选择。”
阿曼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也许它还在沉吟,还在思考着自己这段时间见到、体会到的一切,也许它还会需要花上无数年去观察人这个物种,才会对他们有着最基本陋俗的浅薄了解。
让盖亚理解人类,就如同让人类理解蚂蚁,需要跨越的鸿沟差距大到令人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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