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2/2)
白袖没有拒绝,而是也展开双手。
两人拥抱了几秒。
“辛苦了。”白袖轻声在他耳边说,“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谢谢。”谢松原也回应着,低头看着这个一脸故作老成的少年,感受着他单薄身躯上传来的体温。
“你也是。你会做得很好的。”
谢松原的心间泛起一阵奇异的情感,不可否认地在这一刻尝出了点酸涩的感觉。
他的旅途已经接近尽头。但对面前这个白袖来说,他的路程才刚刚开始。他不由得为此感到怜惜。
正如白袖所说的那样,在他的视角看来,一切都已接近尘埃落定,可对这时的白袖,这时的谢松原,包括这时星球上的千千万万人来说,尘世就像缥缈的雾气一样难以预测。
这个过程注定将掺杂着苦涩与甜蜜,痛苦和奇迹。
他们会经历无数的爱与死亡,得与失去,在此中找到生活的真谛。
又或者走向最极端的灭亡。
“那么,再见。”
“再见。我们会在未来再见面的。”
白袖面对着他缓步后退,高高举起右手,在空中随意地挥了挥,然后转过身,任由夜风卷着外侧的衣服将他裹紧,率先走出谢松原的视野。
谢松原定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粒子化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寒冷和萧瑟。
然后他途径茫茫的森冷原野,走进研究所大楼。在那里,阿曼正等着他。
*
亮着惨白灯光的办公室内,吴柏山快速翻找着周边抽屉里的物品。
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又偷偷从角落窗户里溜进大楼,悄悄跑到谢明轩的办公室的。
兽群的袭击来得太过突然,谢明轩没来得及将房门上锁,因此给了他可乘之机。而今夜的意外让所有人都分身乏术,他们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内部的小贼。
他也一点都不担心他的舅舅谢明轩会突然跑回来。他清楚对方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步。
吴柏山的背上肩负着吴祺瑞交给他的任务,这就是他的父亲将他送进研究所当实验体的原因——对方要他与他里应外合。
但现在,他的全身心都被另一件事占据了注意力。
吴柏山毫无怜惜之情地撚动那些遍布专业术语的晦涩报告单和文件,手上几乎翻出了残影,他仅凭快速锁定一些关键词,就可以确定一份报告对自己来说究竟有没有用,这一点上,他遗传了他们家普遍的好脑子。
突然间,吴柏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抓住一份隐藏在办公桌最下方抽屉最深处的档案袋,缓缓抽了出来。
这个抽屉外面明明有锁,谢明轩走时却没有把它拔出来,倒是方便了吴柏山。
吴柏山打开档案袋口缠绕的线,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他没注意到,自己竟然屏住了呼吸。
袋子里面是一沓略有厚度的资料。
其中一部分一看就有年头,纸页泛黄,吴祺瑞大略看了几眼,发现这居然是谢松原从出生起到现在每一年的体检报告。
至于那一半新的,则是谢松原在研究所里的相关检测结果。
它们被如此统一整齐地摆放在这里,就好像是特意等待着被某人发现一般。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被吴柏山忽略了过去。
他认真翻阅起手上这些报告,其中大部分都不值得注意——谢松原是所有觉醒后的精神进化者里表现最好的,这没什么稀奇。
直到几份订在一起的纸页从大部队中滑落出来。
吴柏山捡起它们。
那是一连串关于心脏的检查项目:CT,核磁共振,超声心动图……
吴柏山久久凝视着检查报告单上的文字,还有那纤毫毕现的影像图片,拿近观察。
谢松原……长着两颗心脏。
其中一颗是正常尺寸,另一个则要小得多,那景象让吴柏山想起他以前吃过的荔枝,有的荔枝根蒂旁往往就赘生着这样一颗发育不良的副果。
那第二颗心脏如同一只从主干上争抢营养资源的肉瘤,也确实只有肉瘤那么大,只能隐约看出模糊的椭圆形状,被几根从主动静脉那里延伸出来的次级血管诡异地供养着,仿佛吸食人血的邪物。
吴柏山接连翻了好几份报告单,上面显示的情况都是如此。
其实这些单子上根本没有人名,但它们混在一堆他哥的资料里,不是谢松原又能是谁的呢?
吴柏山怀疑这是谢明轩借由职权找人私下帮忙做的检查,所以干脆不写名字,因为他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知晓这件事。
吴柏山也确实不知道,他只记得谢松原从小就身体不太好,跑、跳过快之后就会胸闷气喘。
谢曼晚告诉他,在谢松原四五岁的时候,谢明轩带他去做了一次全面身体检查,回来以后告诉他们,谢松原有着轻微的先天性心脏病,因为心脏缺损面积很小,不需要手术也有很大可能自愈,只不过不能长期剧烈运动。
谢松原长大后,这类症状的确减缓不少,因此他们都不大在意了。
但谢明轩没告诉他们,谢松原的体内居然有着这样一个“肉瘤”存在。吴柏山不相信这东西不需要通过手术去除。
更多过往的记忆在他眼前一一浮现。
吴柏山想起谢明轩从来不让谢松原参加学校统一的体检活动;每当他哥生病了,谢明轩无论再忙都要抽空带他去看病,不让任何人插手。
他伪造了谢松原的体检报告。他们一家人都被谢明轩蒙在鼓里。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走廊外忽然传来人的脚步声,远远的,声响极低,但吴柏山还是发现了。
他猛然从沉浸的思绪中仰起头来,用尽自己生平的最快速度将那些文件拢成一团,重新塞回档案袋里,想了想,又将那几页彩超CT单全抽出来。
一道人影冷不丁出现在门口,吴祺瑞阴沉着脸走进来:“原来你在这里。叫你找的东西呢,有什么新发现?”
吴柏山以半跪在地的姿势从桌边擡起头,鼻子往下的部位都掩藏在办公桌后面。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吴祺瑞向自己靠近,一边佯作无辜地摇头,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胳膊,将那几张纸藏在了桌下方的阴影里。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此隐瞒,但他就是凭借着直觉这么做了。
“没有。”他说,“只找到了一些精神进化者的实验记录——”
他举起手中的报告资料,吴祺瑞显然没放在心上,没等吴柏山说完,就打断了他:“算了,先不说这些。我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谢明轩呢?”
吴祺瑞听说研究所遇到了麻烦,大晚上带着几个下属开车过来,就是为了看看能不能趁乱弄到点什么。
研究所到底是主要研究感染者与盖亚的地方,说不定他能从这儿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但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那到处都是的血迹、四周横陈的怪物尸体、无数破碎崩裂的玻璃窗口……都昭示着这个夜晚究竟过得有多惨烈。
吴柏山说:“是盖亚。”
“盖亚?”
“它突然出现,开始袭击我们。然后又突然消失不见。”吴柏山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那发生在天台上匪夷所思的事告诉对方。
“然后舅舅走了……带着一帮人,往山里去了。”
“山里?”吴祺瑞的双眉皱了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台只会复读的机器,“他去山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吴柏山把呆滞又隐约带点畏惧的表情表现得活灵活现。
“他把好多东西都带走了,嗯……一些器材,还有好些实验用品。他让我别声张,不要告诉任何人。”
其实并没有。谢明轩什么都没和他说。
男人只是在灾难止息之后,短暂地过来看了一眼他们,衣服上到处是血。
那时谢松原还昏迷着,吴柏山坐在床边,听见谢明轩对他说了一句“看好你哥哥”,对方就又匆匆离开了。
但吴柏山天生就有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吴祺瑞的眉头重重地锁成一个川字,显然正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思考着谢明轩去那儿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最终,好奇与多疑还是战胜了他的理智。
“管好你自己。”
男人显然嫌弃他是个拖后腿的累赘,留下这句话后,便又转身走出办公室大门,脚步声在走廊上愈渐飘远。
这时候的吴祺瑞还不知道他接下来将面临什么、遇到什么。
吴柏山也不知道自己随意流露的一番话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命运往往在不经意间将人推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而始作俑者和行路人都毫无察觉。
吴柏山重新从地上捡起那几张单子,拿在手中端详。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他呢?”
吴柏山猛地擡头。
看见天台上的那个男人——那个长着和谢松原起码八分相似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门边,没戴口罩,露出一张完整而俊逸的脸。
他看着他,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像长辈宽容地看着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又如月光消融。
“嗨。”
吴柏山手中的文件不争气地掉回地面。
“你是谁?”好几秒后,他才重新开口,警惕的样子像是弓起背部的黑猫。
“你觉得我是谁?装傻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谢松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心想年纪上来了果然不一样。
以前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难懂又招人烦,成天拉个着阴沉沉的脸,现在再看,倒是感觉对方的心思非常好猜了。
吴柏山眯起眼睛,不说话。见他这样,谢松原只好又道:“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很快就要走了。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没想到刚好听到你们的对话——”
谢松原走近了,从地上捡起那几张掉落的报告单,看了又看。
鉴于已经在白袖那里和记忆中提前得知了真相,谢松原也没觉得多么惊奇。如果不是有谢明轩帮着隐瞒,他也不会安然长大到这个年岁。
“没想到,你还挺关心我的。谢谢你没把我的事告诉他。”
吴柏山冷哼一声,似乎已经对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另一个谢松原接受良好:“谁关心你了。”
谢松原微微一笑,并不在乎他的口是心非,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来这里,是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这个东西能在危难关头救你一命。”
“礼物?”吴柏山尤为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我不需要。”
他默认了眼前这个陌生的青年是他的哥哥,但不代表他不会对对方保持提防。
谢松原的语气别有深意:“你知不知道,你将来有一天会后悔的。你会哭着求我去救你,说你的狗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吴柏山只以为他在开玩笑胡诌。自己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
于是他再次硬邦邦道:“我不要。”
“你真不要?”谢松原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他很快耸了耸肩,说。
“好吧,看在你毛都没长齐的份上,我尊重你的叛逆权。你也有权利再叛逆一次。不过你要记住……机会只有一次。等哪天你反悔了,叫天天不应的时候,记得在心底呼喊三声我的名字。”
谢松原:“那时我将有概率出现,和你会面。”
吴柏山“嘁”了一声,偏过头去:“你以为你是谁,阿拉丁神灯吗?我才不会蠢得沦落到那个地步。”
和预料中的不同,他没再得到任何回答。属于对方的气息也瞬间消失了。
吴柏山愣了一下,又转回头来。
房间里哪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只有几张黑白相间的纸从谢松原刚刚站立的地方飘落下来,晃晃悠悠,乘着空气打旋低飞,迷住了吴柏山的眼睛。
……
吴柏山在宿舍外找地方将那几张纸烧掉了。
他悄悄地溜回宿舍,今晚所有实验体都挤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
他踮起脚尖,绕过所有发出轻微鼾声或说话声的床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谢松原就在他旁边,睡得正熟——
或者应该说昏迷得正熟才对。
吴柏山擡起上半身,在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的稀薄月光下打量谢松原的脸:干净、瓷白,毫发无损。
之前因为盖亚而出现的可怖创口全都不复存在,好像他从来没有受过伤害。
不用看吴柏山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扯起嘴角,无声地冷笑一声,靠着谢松原躺好。心想,一帮什么也不知道的蠢货。
心中却渐渐浮上许多个画面。
身为谢松原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吴柏山太明白他和常人的不同之处。
其实谢松原一开始的自愈能力还没有那么强,只不过同样长度和深度的、别人需要一星期来消除的伤口,谢松原往往两三天就完全痊愈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新陈代谢速度很快。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一些魔法一样的东西开始在他身上显现。
吴柏山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谢松原带着他出去骑自行车,但是他们被车撞了。谢松原从车上跌落下来,右腿骨折。
吴柏山亲眼目睹谢松原的小腿像被压出印痕的习惯一样弯折起来,那场景真是可怕。
他听说82号那个蠢驴也见识过类似的画面,但没有人相信他。吴柏山幸灾乐祸地想他真是活该,毕竟鬼都知道他为什么看不惯谢松原。
当时他们马上就被送去了医院。
谢松原身上烫得吓人,吴柏山在去医院的路上试着碰了碰他,指腹都跟着红肿起来。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明轩以他年纪还小为由,不让吴柏山进病房,吴祺瑞和谢曼晚也因为工作繁忙,将照顾儿子的事都交给谢明轩。
吴柏山只知道哥哥昏迷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肢体健全的谢松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有些迷惑不解,谢明轩告诉他,他从车上摔下来时磕到了头,但是现在已经无碍。说完还指了指吴柏山,说,你弟弟很担心你。
吴柏山那时并不明白谢明轩为什么要这么欺骗对方。
而他,也刚好是一个恶趣味的孩子,擅长各种既非恶意也非好意的把戏。
嗯。吴柏山对谢松原说,还好你受的都是小伤。
现在,在黑夜中,吴柏山重新侧头凝视并端详着谢松原一无所知的侧脸,眼神冷淡。
“蠢哥哥,就算舅舅什么都不说,难道你真以为我什么都猜不出来吗?”他低声喃喃,却又好像在透过他和另一个人说话。
“这个秘密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只你一个人有秘密。”
然后他转过头,将身体摆正,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