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2)
谢承庭瓮声瓮气:“晌午过后回的,离开?晚上七八点走的。”
“七八点?七点还是八点?”
谢承庭囫囵着:“我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没看手表,反正就八点左右吧。”
“有人看到吗?”
“看到,那没有,我一个人,当时我哥设宴,佣人们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前厅,这位警长,这有什么问题吗?”
阿檀含笑道:“谢二少,问题倒是没有,就是你太太,她很大概率,也是七点到八点之间遇害的。”
谢承庭有些恼火:“她上吊真和我没关系,是,我们夫妻感情一直不好,不过我犯不着杀她啊?”
“那块玉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送方慧荣?”
“玉!那玉就是一个德国商人送我的,说是什么血玉,汉墓里挖出来的,是古董,我还觉得奇怪,想着这德国人和我交情也不深,居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就请人鉴定了一下,不鉴定不知道,一鉴定才明了,这洋鬼子难怪这么大方,压根不是什么古董,就是一块普通和田白玉泡的染料,不值什么钱,我回家的时候就随手送她了。”
周钦之“哦”了一声:“原来你知道自己送的是块假玉啊,那你所谓的撞邪上吊之说不就更加站不住脚了。”
谢承庭一听急了,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反驳起,只说:“她撞邪是真的,但……但那块玉确实是假的,我当时好面子,没说是块假玉,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知情,警长,这事与我真的半毛钱关系没有!”
周钦之蹙了蹙眉,开口说了来这一趟的重点:“将你上衣脱下来。”
“脱衣?”
“嗯。”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要求,但谢承庭还是照做了,他三下五除二脱了衬衣,手臂前胸后背皮肤都光滑白皙得不见任何指甲能留下的血痕。
谢承庭一手将脱下来的衬衣拿手里,另一手放皮带金属扣上,小心翼翼问:“警长,那什么,裤子要脱吗?”
他话音还没落,啪的一声,皮带扣子弹开,西装裤直愣愣滑下来,露出两条细长大腿。
阿檀神情透出一丝尴尬,不动声色将视线挪到旁边,周钦之正好捕捉到,他摆摆手:“不必了。”
“哦,早说啊。”谢承堂悻悻,又弯腰将之提了上去。
下楼来的时候,周钦之走在前,阿檀跟在后,他突然停步回望,阿檀不解:“警长,你怎么不走了?”
周钦之润了润嗓子,语调依旧冰冷:“我曾经读龚古尔兄弟的《资本》,里头有句话,是说一切都不曾重复,一切都独一无二,我想人生来也是如此,都有各自的使命意义,你不必太过于自卑身材弊端,也不用因此庸人自扰。”
他以为刚刚阿檀的挪眼又是因为自卑身材,所以说了些话想开导他,说完又顿觉自己莫名其妙,他可从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人。
周钦之蹙蹙眉,没解释什么,擡腿往前走了,留阿檀一人在楼道错愕:“他方才,是在安慰我?”
阿檀摇摇头猜不透彻,又小跑着亦步亦趋跟上来。
一日结束,阿檀双手反背走进了观音巷,路过文绣姨家那栋小木楼时,被香得走不动道了,她厚脸皮地从灶房门口探出个头:“文绣姨。”
文绣一见她,眼睛笑成了缝:“阿檀,快过来快过来,尝尝我做的剁椒鱼。”
只见那口黑锅热气蒸腾,里面白汤翻腾着红椒,香味像会认路一般,一个劲的往鼻腔里冲。
文绣拿了双筷子,从锅里夹了块鱼肉,肉端淌着汤汁。
“乖,张嘴。”
阿檀听话地昂头张嘴,文绣笑眯眯,将肉塞进阿檀嘴里,鲜香辛辣瞬间在唇舌间炸开。
阿檀细细咀嚼,陶醉又捧场地竖指:“文绣姨!”
“怎么样?”
“又鲜又辣,太好吃了!”
她可不是逗文绣开心,而是发自肺腑地觉得美味,尝过一口还想尝,哈喇子都往唇角涌动,阿檀强忍着将之咽了下去。
文绣怜爱地看着阿檀那副馋相,热情邀约:“以后都在文绣姨这吃。”
明明是个好提议,阿檀却稍显犹豫。
这世道艰难内忧外患,长沙城表面看来繁荣祥和,可内里早已暗潮翻涌。
比起城中勉强维持温饱的许多人来说,蒋家一个教书一个护士,双份薪水,文绣闲时还会去自己父亲的猪肉铺子上帮忙,拿些肉食内脏回来,日子算好过的了,但平白无故添副碗筷,偶尔还好,长久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阿檀思考着:“文绣姨,那我交您伙食费。”
文绣摆手,语气豪爽地拒了阿檀:“交什么伙食费?净跟文绣姨见外,你只管在这吃。”
阿檀却执拗地非要给,还说:“文绣姨,好歹我也去林家待了那么几年,偷偷攒下不少钱,您就不用替我省。”
文绣拗不过,只好同意了,她吩咐阿檀:“你去堂里等着,等浸月和沉星回来,咱们就开饭。”
“欸!”
阿檀去了厅堂,蒋章宁正在看报,旁边的台灯映照他严肃沉默的脸庞。
他沉浸在报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阿檀的到来,看到激动处愤愤地握紧了拳头:“竟然敢提华北统治权,日本人真狼子野心厚颜无耻!”
纸张声响哗啦,蒋章宁翻了下一页,看得摆头叹息:“战事不休,哀民生之多艰!救国于危亡,谋国之存活,乃当今第一要义啊!”
文绣端着一锅鱼进入堂中,她嚷嚷着:“哎呀,你别看你那破报纸了,快洗了手吃饭,阿檀来了,浸月和满仔也马上要回来了。”
蒋章宁像没听到一般,依旧维持着看报的姿势,甚至连眼神都没给文绣,文绣当即恼火了,将剁椒鱼锅放木桌,冲过来夺过他手中报纸:“姓蒋的,我同你讲话,你耳聋了还是哑巴了?快净手吃饭!”
蒋章宁平时虽不喜言语,可脾气也是不小的,见文绣夺他报纸,他蹭地一下起了身,瞪大双眼吼道:“我没心思吃饭,国家都到危机存亡的关头了!”
“国家再怎么危机存亡,饭还是要吃的吧,不吃饭,你就饿死了!”
“饿死就饿死!你既目光短浅,什么都不懂,就不要管我这些,把报纸还我!”
文绣泼辣厉害,外人是欺负不了她的,她这辈子最多的委屈和眼泪都来自于蒋章宁。
文绣声音当即就抖了,盯着蒋章宁怒声:“不管你?章宁,你摸着良心说这话,我不管,这个家还是个家吗?我不管,这一大家子一日三餐谁来做,我不管,这一年四季衣物谁置办,是,我是目光短浅,是不比你心里那位小姐有学识,能与你谈天说地,我没文化,我嫁你是高攀,可没有我的话,你上课归家了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蒋章宁学识虽广,却不会吵架,更别说和一张利嘴的文绣吵架了,每当这时,他就会选择逃避,起身来,长衫阔袖一甩,自己转身上楼了,木梯咯吱咯吱响。
阿檀在旁边,一声“蒋先生”刚喊出口,文绣就制止了她。
文绣吸了吸鼻子,眼皮耷拉,语气愠怒:“别管他,让他饿死,阿檀,去拿碗筷盛饭,他不吃我们吃。”
阿檀看了眼楼梯,又看了眼文绣,轻叹一声气,还是听文绣的话,跑去拿了碗和筷。
今日蒋家吃上了鱼这门美味,可这饭桌气氛却是降至冰点,蒋浸月想上楼去叫蒋章宁吃饭,蒋沉星也想同姐姐们说起学校趣事,可一擡眼见了文绣那张铁青的脸,两人又识相地埋下头去猛扒饭。
……
而这头,周钦之也回了家。
刘嫂过来接应,她大着嗓门:“钦之回来了,还没吃饭吧?”
“嗯。”
“先生太太在饭厅等你,把外套给我吧。”
周钦之颔首,将外套递给刘嫂,随后去了饭厅。
桌上荤素搭配,菜肴丰盛,父母兄嫂都未动筷,想来是在等他。
周钦之还未落座,母亲就替他盛了碗汤:“钦之,喝碗热汤暖暖胃。”
他刚接过,母亲又拿了调羹想替他布菜,周钦之忙阻止:“妈,不用,我自己来。”
周母曲秋拂笑了笑,没坚持,将调羹放到一边。
父亲周祖鹤严肃地盯了他片刻,低头喝了口汤:“头日入职警察署,感觉如何?”
周钦之擡眼正视:“还好,近期可能会忙,归家的时间不定,以后吃饭就不必等我,叫刘妈给我留一份便是。”
隔了会,周母故意轻咳一声,周父会意:“钦之,工作重要,婚姻大事也不可懈怠,我那位校友李政勤,你见过的,他的次女李蔚天与你一样,同在里昂大学学习生活过,又年纪相当,现在在报社做记者,你俩应该会很聊得来,过几天,我安排时间,你俩见一面?”
“不用了。”周钦之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我刚入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事情。”
周母故技重施,开始采取迂回政策:“就跟之前一样,见一面,见一面再做决定。”
她以为周钦之会松口,却没想到他拒绝得更加果断了:“不必,见一面不会改变我任何决定。”
他放了碗筷,拿手帕擦了擦嘴角,语气冷清:“我吃完了,爸妈哥嫂,你们慢用。”
周钦之理了理衣襟,起身拉开凳子往楼上走,他一走,周母吃饭的心思也没了,只顾着浅浅叹息:“钦之的婚姻大事一直没个着落,这可如何是好?”
周父倒是看得很开:“我都说了,钦之从小就性子冷,也有主见,我们就不必操他的心了。”
“可我就怕他心里还惦记秀茵,要是一直这样,那还得了?”她说着将目光转向周嘉之,“嘉之,你这做大哥的,比起我们,与他更有话聊,这件事,你多重视些。”
周嘉之已经放下了筷子,他双手交握撑在饭桌之上。
“妈,这事我也给钦之提过,他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无法左右,随他去吧。”
周母再度叹气,自此,一家人没再言语,都埋头吃起饭来,然而周嘉之的妻子陈未绮神情中却透出探究。
吃完晚饭,周祖鹤曲秋拂出门会友,周嘉之坐在楼下客厅沙发上看报纸,陈未绮靠在他肩上好奇询问:“嘉之,常从你们嘴里听到这个秀茵,她到底是有多优秀,让小叔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周嘉之将报纸摊到腿上浅吸一口气:“说来也遗憾,钦之订婚时,我还在法兰西,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秀茵,不过我听母亲讲过,秀茵机灵警敏,与钦之甚是相合,那段时间,钦之肉眼可见的愉悦放松,原是打算钦之从北平回来两人便完婚的,只可惜秀茵染恶疾去世了,走的时候才十六岁,钦之这性子你也见识过的,决定轻易不可更改,秀茵死后他便对婚姻这事意志消沉了。”
陈未绮摇头:“许是情窦初开,少年情人,总是难忘的吧。”
隔了会,陈未绮侧过脸:“嘉之,我有一好友,当年在英吉利留洋时认识的,她比我小几岁,帮过我很多,与我很是投缘,她叫伊丽莎白,父母都在外做生意,幼时也在长沙城生活过,上月她给我来信,说这个月回国,要不我介绍他俩认识认识?”
周嘉之无奈地轻嗟:“爸妈安排这么多,你见他何时同意过?他连面都不会见,你就别蹚这淌浑水了。”
“那是因为爸妈方式有误,目的性太强,所以小叔才不愿见,我想着,我这位好友归国也没地方住,先把她接来我们家中暂住,然后介绍两人做朋友,不带任何目的朝夕相处,才更易生情愫。”
周嘉之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目光也终于从报纸上挪开:“也不是不可,你这好友多大年岁?”
“二十,比钦之小上四岁,她端庄美丽,性子也开朗大方,自小接受欧美教育,思想进步,博洽多闻,她这些年一直在英吉利,会多国语言,我想,两人一定会很相合。”
“希望如此。”
“这么说来,你是同意了?”
周嘉之搂住陈未绮的肩膀眼神宠溺:“我不同意,你就不会将她接来家中住?”
陈未绮在丈夫面前娇嗔:“自然不会。”
“所以,都交由你来安排吧。”周嘉之起身来,将报纸叠好放到面前案几上,“我上楼看看钦之。”
周嘉之说着,松了松领带,擡腿往楼上走。
到周钦之书房门前,周嘉之伸手叩了叩门,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进”后,他才下压门把手走进来。
周钦之站在窗前单手插兜,见周嘉之来,他转过身来,颀长挺拔,气势凌人。
“大哥,找我什么事?”
“没事,上来与你说说话,你初入职,事务定是繁忙,若是有什么棘手的地方,只管与我来说。”
“不用,忙是忙些,不过没什么棘手的。”
“听说,你今日去查了谢家那起案子?”
“大哥是不是在我身边插了奸细,这没多少工夫怎么就传到了你的耳朵里?”
周嘉之哈哈两声:“我还没那么无聊,只是这奇诡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警察厅一举一动都颇为引人注目,我只是稍稍打听了一下。”
“查了,不过进展不大,明日还得继续。”
“看来你要费一番功夫了。”周嘉之又问,“底下人如何?”
“什么如何?”
“用起来如何?”
问到这句话时,周钦之脑中蓦地出现何阿檀的笑貌,他哼了声:“还算机灵。”
兄弟俩闲谈几句后,周嘉之便下楼了,周钦之又准备望夜色沉思时,目光骤然在角落那个棕色皮箱上停住了。
他长腿几步走过去,犹豫了下,还是蹲下身将皮箱打横放下。
随着拉链划过的刺耳一声,箱子被左右摊开在周钦之面前。
他拿开凌乱的衣物,看到一封信,上面写着——玉钿亲启。
周钦之只是看了看信封,并未动手打开,毕竟私自窥探别人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因此他将之拿出来,准备明日交给林玉钿。
正准备合上皮箱时,周钦之的注意力又被里头的一本书吸引住了。
日文书,法医理论,看来这个林玉钿留日期间确实没学商科,而是学的法医学。
周钦之将书拿起随意翻了翻,没成想从里面掉落了一张什么东西来,周钦之定睛看了眼,是张相片,他捡起来,眸光瞬间凛冽。
照片的主角不是别人。
正是他,与死去的未婚妻秀茵。
两人在爱晚亭前并肩而立,西装与洋裙,风华正茂。
秀茵唇弯起,笑得很开心,他双手反背,冷峻矜贵,可头却往秀茵的方向侧了些,薄唇微微抿起,眼角眉梢的愉悦掩饰不掉。
周钦之捏住相片一角,眸中情绪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