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结局之外[番外](2/2)
“好嘞。”
山巍巍,海茫茫,天悠悠,心惬惬。
少年少女聊了很多。关于外面世界的人是不是都很高很能打、他们得多多武装自己;关于下一站的旅途会有什么风景、能不能请席纳造一艘更大的船去航海;关于家乡里的大家现在怎么样了、留给婶子她们维持生计的迷宫财宝没有被王族夺走吧……他们聊了关于梦想,关于未来,关于一切能在夜空下畅想的事。聊天的内容让旁人听来觉得无聊,可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琐碎,意外地还是让人有倾听下去的耐心。
极光覆盖的坡顶,少年男女共同坐在板车上,青年辛巴德和赫尔加席地并坐另一侧,听他们编织白日梦般的妄语,时不时也会点评上一两句。
顺及少年少女的视线——那两双盈满希望的眼睛正对上方,缓缓升向野火不尽的琉璃夜空。他们从中看到了什么,青年男女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少年谈兴不减,少女起初还能应少年一两句,后面直接往后一靠,用以驱赶野兽的火焰屏障渐渐消失。
“真是的,聊天都能把你聊累。”见她有了困意,少年嘟囔着,脸上含怒又非怒,语气似抱怨非抱怨:“……这次只有一轮啊。”
他操控板车往下,下滑的速度却没有往日那般风驰电掣似的快。而是尽可能地,像艘拨弄水纹的小船,他有意让这趟下山的路尽量变得平缓。
汗浸湿他的额发,头一次精细操作这块粗糙的板子,他却不觉劳累,昂扬之辉缀满周身,前进,向前进,小镇的灯影幻现成庆祝的火炬,他全神贯注游向那里,仿佛正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
青年男女本该造访那座小镇,可过去的他们先于一步去了那里,让他们没了继续游历的想法。他们在这里有过美好的记忆,但这里并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正在创造这些记忆的人。
偏移的时间残影既然归位了,那处在长河尾端的他们,更该做的不是徘徊驻留,而该向前,继续开辟这条名为生命的河流。
“温泉,留给新身体再泡吧。”辛巴德这么说的时候,赫尔加能懂他的意思。
她素手具现出星色的世界地图,不过是旧世界的版本。新世界,还有太多奥秘等着他们探索。
她示意道:“接下来你挑地点吧。”
辛巴德扫了一眼,定定指了地图的中心:“就这里吧。”
传送到选中的地点,他们便嗅到了海风的咸腥味,这是临海城市特有的隐形标志。棕榈树的掩映之后,是石头堆起来的建筑群,更远的就是天地合一的苍穹。不过,赫尔加最先注目的是一道倾斜的废弃灯塔。
“这里是我们重逢的地点。”辛巴德随手摘下树丛里的一片叶子,回味着那一天。虽然被打劫得赤条精光,但打劫得好哇,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那么妙地找到了赫尔加呢。
叶子被他辣手折下,又被他高兴一吻。他虔诚道:“我可感激这里了,老师的国土给了我幸运的指引啊。我做梦都在想的人,在那一天终于等到了。”
赫尔加没有注意辛巴德指的和她想的有所出入,她目不转睛望着灯塔,陷入了追忆里:“让你久等了。我也想不到,你会和皮皮莉卡一样,牵挂一个死去的人那么久……”
“不要小看我对你的爱啊。”他揽着她的腰,头往她那边一靠,“咱们俩天下第一好。”
“那这时候的时间点,要么依然是你的十六岁,迁址巴尔巴德那会儿,要么就是……我们重逢的时候。”赫尔加瞥向了巴尔巴德某处,意味深长道:“我想是后者。”
“必然是后者。”他肯定道,“它的模样和我牢记的那一天分毫不差。”
这人又在无知无觉说着攻心之语了。赫尔加心底不知第几次为此喟叹,但身体很诚实地挽着他的手臂,往巴尔巴德中央广场的方向传送。
“咦?!那里怎么回事,怎么有鲁夫的波动强烈到肉眼可见了?”辛巴德这才注意到巴尔巴德的异状,王宫那边有光雾汇聚,但白昼强烈,他的心神又不在那里,因而这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里的不对。
“生命的洪流在因某个呼唤而回流,有不少灵魂正在重返人间。”她说,“是「所罗门的智慧」。”
「所罗门的智慧」是开启圣宫的钥匙,也是能够唤醒死者之海的权柄,后者的用途使得生命的意义变得十足温柔。人死并非如灯灭,相反,死去的人会化作发光的飞鸟,总会有与生者重逢的机会。
「所罗门的智慧」就可以做到让生者与死者可以有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重逢。
黑魔神之乱的尾声,阿拉丁就展示出了这份力量,用以安抚遭受动乱的人民。有不少人在这场动乱里失去了家人和朋友,阿拉丁召回了这些刚死去不久的灵魂,让他们能与生者好好告别。
广场上充斥着各种痛泣,虽然悲伤,却也温暖,只是,还是会感到遗憾而已。
二十九岁的辛巴德,与两名部下一起,旁观着这场金色的重逢。他紧抿着唇,眼睑下拉,面上没了游刃有余的自信,他的肢体有不少伤处缠着绷带,赫尔加记得是被裘达尔的冰枪砸的,经历了这场战斗的他同样伤痕累累,还需人搀扶。
他情绪难辨开口:“所谓Magi,真是了不起。”
“那时的你,在想什么?”眼见身旁的人再度露出和过去的自己同款的表情,赫尔加不由问道。
“我在想……幸好遇到了你。”远处的辛巴德陡然眉眼一展,身旁的辛巴德也同步完成了表情转换,并给出了这个回答。
金色光影底下聚首的活人,熟面孔的有阿里巴巴、阿拉丁,还有摩尔迦娜,她在给花楹包扎……是的,他爱的人赫然在列。只要她在,他就不会下沉。
不远处——
“不疼吗?”摩尔迦娜擦拭着对方耳边的血迹,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耳朵一点都不疼。就是……”
听到这番交谈的芳龄二十九の辛巴德面上一急,他落下两名部下,赶忙凑了过去:“就是什么?”
“……”
过去自有过去的人关怀,现在也有现在的爱意诉说不尽。如今年龄已成最大秘密的辛巴德,两手一张,贴向身边人:“哇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赫尔加……”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突然袭击的赫尔加:伴侣太粘人能怎么办,宠着呗。
“我一直都认为,Magi的存在很了不起。”他骤然变得认真,“能让生者与逝者有重逢的契机……当我看到阿拉丁使用那样的能力,安抚暴动的巴尔巴德民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我并不贪慕这样的能力。”
“生者见逝者,表面上看非常了不得,可归根结底遗憾已在,死去的人只能在那一瞬间重返,本质上还是一出悲剧。”
“而你,赫尔加,你不会让生者变成逝者,这就是你最强大的地方,尽管这会让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代价。”他托起她的手落以一吻,而后五指收束,紧紧一握,不肯放下,“你的牺牲曾让我感到痛苦不已,但我确实感激你,感激你救下了初代王国的国民,你消灭了许多遗憾,让逝者不为逝者,我认为,这是比Magi还要强大的才能。”
……可还是有许多人,她没有救下。赫尔加心中一沉,但面上不显,她不想让辛共感这些负面情绪。
辛巴德不知是察觉到了,还是没察觉到,他深深凝视着她,她不免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在离家修行那段时间,告诉过我想成为最强的魔导士,可你根本不明白,你早就超越你当初想成为的目标了。”
他一字一顿,词句清晰:
“赫尔加,在我心里,你就是天下第一魔导士。”
“你就是我的Magi,指引了我的命运。”
当然,当然。真没办法,我还是没能从你的魔咒里走出来。
赫尔加艰难地移开了眼,这是再强大的魔导士也无法抵抗的魔法。
那道灼烫的目光依然落在她的身上,她单手拍了拍衣袍不存在的灰,为什么是单手,因为另一只手还在被攥着……
她坚持着不对上视线,不自在地开口:“辛,我一开始,的确是想要追上你,才有了变强的念头。不过,我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做的。你只是一个关键的外因而已。”
“我想……”
我想要什么呢?
某种力量忽然涌现在她心头,这股力量极为强大,存于她心已久,只待她随时取用——是的,她不该忽视它,每当被感情左右时,它便会气势汹汹现身扫开阻碍。它让她有勇气抽身温暖羁绊,有胆气举屠刀斩颈命运,有毅力向人间告别数程风雨,意志不屈从外物,人生由自我主宰。
助诺伦登梯的成神之路……
至今,无悔。
她认真地回对那双眼:
“我想要有资格插手任何冒险而不被阻挠,走任何路都能被郑重以待,行任何事都能有选择的自由,游历各国时遇见的人都告诉了我力量的重要性。我强大了,万事都会随我心意。我强大了,我也能停下来,等一等你。”
现在的赫尔加,一袭束腰皓白长袍,两边搭配鸦羽般的护袖,走动时如游龙入海,如云霞万缕光。命运之力具现的金线结成网状流苏,缠绕银灰色的腰封,又抽出两道支流由后背逆行而上,攀于两肩,织就栩栩如生的重瓣花羽。她佩戴的饰品不多,耳垂圆润光洁,颈处被波浪领高高扣住,只有额间如日如月的旋纹金片饰,镶缀一点蓝玛瑙,衬着千锤百炼的眼睛。
辛巴德从头至脚欣赏着爱人的蜕变,情难自禁拥了上去:“哇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赫尔加……”
坦诚相待的结果是又被薅了一把的赫尔加:……还能咋滴呗,凑合过吧。
“还好你在大战结尾没有选择独自去面对外部世界的威胁,有什么事还是要一起分担啊。”
“嗯,我不是一个人,诺伦和我一块呢。”
“喂喂,为什么算上那家伙,那家伙不算人。”他小心眼道,“你该算上我。这世上还有谁像我那么好。”
“……你对诺伦的怨气还没消啊,这么小气。”见他由羞转怒,她歇了继续逗弄的心思:“好啦别气,我要没选你,那我现在得多寂寞啊。打破世界墙壁的旅途,能有七海霸主同行,我真是~太幸运了~”她拉长调子说完,把辛巴德闹得一窘。
“喂!”
她笑眯眯道:“下一站,我们去圣宫吧。去会会诺伦这个老朋友。”
辛巴德不太赞成:“圣宫已经消失了。”
“它在过去还没有消失。”
“你……哎,行吧。”
事到如今,赫尔加也明白了她所用的传送魔法、过去记下的定点都已不适用于新世界的法则。
届时灵魂进入新身体,没了诺伦留下的最后一丝神力加持,即便再使出这个传送魔法,迎来的结果也极有可能是毫无效果……噢,也有可能会生效,但是不是她记忆中安全的定点就是未知数了。
这么一想,新世界的冒险,想必会很精彩啊。一步一步,亲自留下足迹,再没了强力的特权,全靠个人之能来开拓。
在此之前,她还是好好利用一下最后的传送魔法,去见见还在留恋的风景和人吧。等去了新世界,再研究出适配新世界版本的传送魔法。
在思索的间隙,他们已经传送到了圣宫。
“诚如你所说,无法冒险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我理解谁都不希望我去改变世界,即使是我过去的同伴,也已经不再希望我继续做一名革新者了。”
这个台词……
往下一睹具现出来的迷宫试炼,果不其然,是桀派辛在和阿拉丁交谈。
“我们过去曾愤慨世界的不合理,因而发誓要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建立国家,创立同盟,消除纷争,当初的我们——正可谓是革新者。”
“后来,如我们所期望的世界完成了,但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的同伴,都放弃了继续作为革新者而存在。”
“他们都在怀念着曾经,并希望我不要改变,这令我有些难过。但我依然想向着更好的方向前进。”
赫尔加听着,她知道过去的自己一定也在某处听着,同样的话再听一遍,她生的感慨还是相似的:“真是寂寞的台词啊。”
辛巴德淡淡瞥了一眼底下的魔装孩童。虽然现在再看圣宫的自己说的这番话,已有恍如隔世之感,可这么不体谅他人的话当时是怎么大言不惭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改变世界……我们现在不也算在做着改变世界的事吗,继续作为革新者而存在,让这个世界,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对比了过去与今朝,思考出“自己现在比这会儿强”的结论之后,辛巴德眉色一展:“即使我会在圣宫这里放弃一直以来坚持的梦想,可我之后的梦想里,依然包含‘改变世界’这一选项。这是我们从头到尾都在做的事,有你在,我并不寂寞。”
“我很高兴你把我包括进去了。但看见其他人没有支持你继续下去,还是会难过吧?”赫尔加悄悄欣赏着辛巴德之后已经再难看见的魔神形态,桀派辛的模样,小鹿角小翅膀,配上这种隐忍的低沉,真让人容易起怜爱之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从来没有怪过谁,更不会强求。”辛巴德宽容大度地说完,然后两手一张,往她身上挂:“但你的路必须和我一块!你既然选了我,我就不会放手了。”
赫尔加:……
她一直以为,这场打破墙壁之旅是她需要辛。可现在,她有些分不清,这趟旅途,是谁更需要谁一些了。
“我的回答和你一样。”她悠悠道,“再敢拈花惹草,头给你掰掉。”
“我什么时候拈花惹草过了?我对你的感情苍天可鉴!”他睁大眼睛,理直气壮,压根不觉得之前的种种算拈花惹草。只要主观上没想过犯罪,那当然不算犯罪啦!那叫事自己找上门来!
“……有一次,我替你收拾烂摊子,还记得吗,在那座被恶魔摧毁的村庄,你从快被烧毁的屋中救下濒死的女人,后面那个女人闹着要改嫁,她的丈夫气得带了一堆人上门来围堵,还指认你是魅魔化身要把你烧了。”
“是说那个以神魔为主阵营的世界吗,那里的人挺有意思的,爱妻陷于险境却只会在火外表现得深情不已,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是我才不会这样!而且当时火不是你浇灭的吗,那我总得出点力,就按你指的还有生命气息的方位把人救出来了。不然你又要灭火又要跑进去救人的,呛到你了怎么办,那屋子的灰脏了你一身漂亮的衣服怎么办!”辛巴德有理有据反驳道,“那位夫人想改嫁也是因为那男人不行,不关我的事啊!”
“噢,但你后面还真的去找魅魔交朋友了。”
“嗯!魅魔是我聊得来的好兄弟!他们一族有非常值得学习的文化,我和族内的一位是酒友。真可惜,他告诉我的东西还是太少了……”辛巴德的目光鬼鬼祟祟在她身上转了一轮,带着一种莫名的遗憾。
赫尔加不语,只是左一边,右一边,给指关节按摩,拳头痒了。
辛巴德没有觉察到杀气,还在往她身上蹭来蹭去,看不见的尾巴在摇摆:“赫尔加,你真好,谢谢你从一而终地选择与我同行。你见证了我所有灰心丧气、罪孽深重、不像王者的一面,却总能将我拉出泥沼,给的也都是我最想要的回应。有你在,我这一生都不会觉得孤独的,有你在,我觉得我无所不能。”
闻言,赫尔加在心里嘁了一声,漂亮话谁不会说——她放下了磨得铮铮发亮的拳头。揍人的事,就挪到改日再说吧。
“这里你还想看下去吗?想看的话你就待在这,我先去找人了。”她问。此行她本是想找诺伦的。
见自己估计要和一群孩子论战到天昏地暗,辛巴德连连摇头:“不了,我和你一起。”
不是他不待见现在的自己,而是跨过一个思想境界,见了更多不同世界的人事,有了更广阔的视角后,他就很难再去共情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打着为了摆脱被神掌控的命运全人类都要回归鲁夫的旗号来毁灭世界,同时犹豫不决地放开权限让几个孩子来劝他……黑历史,都是黑历史!
“那就和我来吧。”她素手撕开了一道空间裂缝,那里通往圣宫真正的总权限指挥室。她和诺伦登上圣宫以后,就做了点小小的改造,让大家误以为总权限还在乌戈那里,实则被她和诺伦放在了更高位面的空间。以防生乱,她们还洗去了当时的圣宫之主·乌戈她们来过的记忆。
她是诺伦的同谋。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不后悔这么做。圣宫作为剧情的舞台太过重要,对于诺伦的成神之道来说更必不可少,她无法置之不理。
趁这个时间点的赫尔加把注意放在圣宫论战上,她撕裂空间来到了总控室,这里浩如星海,遍地都是诺伦的气息。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回荡在银河似的房中:“诺伦,好久不见。”
只要她开口,诺伦就一定会出来见她。
一道模糊的女神之影凭空汇聚,祂什么都没追问,又什么都说了:“我在未来已归于守望人类的星海之中。你再也无法和那时的我对话。”
“是的,你成功了。我也自由了。”发觉传送魔法多了传送时间的特性,她就打定主意要来离她最近的旧世界看一眼,这里是故事的尾声,也是她还能再好好与诺伦对话而不引动蝴蝶效应的地方。
她不太想承认自己的这份思念。新世界,无论她做什么,诺伦都不会回应她了。
“我很感谢你回来看我。但你该昂首挺胸,向前吧,我会注视所有人类。”神冷酷而慈悲地说。
赫尔加身形一顿。
辛巴德登时不满:“她来这,不是听你说这些谁来都行的话的!”
神沉默半刻:“我知道了。”
女神飞身上前,虚影渐渐清晰,曜金长发,星辰纱衣,日月异瞳,神圣且威严。但祂这回没有坐在命运之钟,手中未持掌控之线,祂落于地面,平视着祂的女儿:
“所有人类,包括你,赫尔加。虽然我的情感很稀薄,这些拙劣的人性最终还是要流于你那,但,毋容置疑,你是能让我感到‘幸福’的造物。是人类这个大群体当中,能让我多加注视的唯一特定的个体。”
“即使你在未来剖除人的一面,扼杀自我意识,也依然会这么想吗?”赫尔加沉默良久,问了这句,眼睛微红。
“这类问题毫无意义。未来的我既已没了人性,那便不会有思考。但,我在这一刻,的确是这么想的。”神抚摸着她的头顶,虽然诺伦已在尽量与她同一个高度,但将近一米九的高挑还是让她觉得自己很渺小,“赫尔加,你为我找到了幸福,你也要昂首向前,找到你的幸福。”
赫尔加抹去面上湿润,举起一直被紧握的另一只手:“我的幸福早就找到了。”
神这才把多余的目光放在另一个人身上,语气淡淡,不见喜怒:“他不算幸福。”
辛巴德气笑了,他在赫尔加耳边大声说着坏话:“我就说祂不是人。”
看来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这时候调解也没什么意义,两人的主见都比天高比石头硬,到最后绝对会变成二选一的死亡选项……赫尔加干脆装作没有觉察,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会有事。
不过他们俩为什么这么看不对眼呢?
诺伦的眸光流转神秘:“你用的传送有很大的弊端,横向坐标来自过去,纵向坐标却源于未来,以防时间线崩坏,你不能在这久留。”
“看起来你已经去过不少时间了。但我建议你,这种超出限制的魔法最多只能再用一次。你看到的只是时间的投影,若非圣宫的魔力场特殊,否则过去和未来之人的见面必然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诺伦告诫道,“还好你遇上的是我,快回去吧。”
没等赫尔加回话,诺伦眼中流动神秘星符,引动祂的魔法,将他们推离了这个时空。
“永别了,不属于这个时间的赫尔加。我会在这里祝福你的未来。”
“……”
回到新世界的夹缝,他们的新身体已经快塑造完成。
二人面面相觑。
“这个魔法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了,要继续吗?”赫尔加说,“等游完这一圈,我们的新身体也完工了。”
“新身体配新世界,我们现在还是旧灵魂,继续游旧世界吧。”辛巴德想了想,有了定论:“去那里吧!”
蓝天碧海,飞鸥绿岛。
两人于空中俯瞰这座梦想之巢。
这座永不褪色的王国,它是那么动人,即使是在回忆当中也依旧没有染上任何风霜冷灰,永远撒着金子般的光芒。
“没想到你会提议来这里,这不是之后准备亲自打开的惊喜吗?”赫尔加问。
“传送既然穿越了时间,那就任何地方都能去。而且,游历旧世界的辛德利亚,才能更好对比新世界的辛德利亚是什么模样。”辛巴德面上是怀念和喜悦,“赫尔加,我们快下去吧。这里真热,辛德利亚的阳光还是那么烈啊。”
“嗯……”水膜似的结界环列巨兽似的大炮,黑不溜秋、呲牙咧嘴的,这是她身为花楹时的手笔。虽说这大炮有隐形光膜遮掩,常人肉眼难见,可非常人的他们能看得一清二楚……赫尔加被这可怕的设计伤到了眼睛,黑历史,都是黑历史!
她不敢多看,信手打开结界屏障,拉着辛巴德匆匆降落到船舶密集的港口。
辛巴德见她如此,忍俊不禁:“不知道新世界的辛德利亚有没有继续保留如此有特色的结界。”
赫尔加:……不管有没有保留她都会让这东西消失的!这人当初为什么要纵容她在一国结界上乱来啊!
辛德利亚王国已然成为一种扎根在他们心上的情怀,这里是他们一手搭建的梦想基柱,也是重要的容身之处。
人来人往,每张脸都带着向上的生命力。跌倒的妇人会有人搀扶,路过的食客会被拉去共饮美酒,逛市场的买家会被添上满篮的赠物……多么纯洁闪光的善意,这座王国不会有黑暗留存,夜幕降临更有别开生面的不夜庆典,来过这里的人都会爱上这。
——吹着惠民之风的原始海域之孤岛,七海之王开辟的梦幻之都,这里是所有爱着此地的人的精神故乡。
港口是辛德利亚的出入口,每场欢拥与送别的必经之站,他们曾在这与渔夫讨论售卖技巧,也曾坐在这里吃过烤鱼,看过落日,还有太多太多琐碎。顺人潮而上,是集市,是民宅区,是果园,是国营商馆……每一站都有每一站的日常,他们在这里消磨过的时光实在太满,在此刻说也说不完。
他们缓步向最高处走去,走得极慢,内心极为祥和。台阶一侧的水渠旁会有画家散落的写生,她与辛瞧见过不远处的厩库背侧经常有情侣迎着夕阳拥吻,走进那条小巷,还会看见抡着扫把磨洋工的工人和嗓门极大的督工……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已了然于心。他们正是这片土地的开拓者,又怎可能忘却这里。尽管游历外界已过万重时间,他们溶于骨髓的根还是会让他们牢记这里。
不知不觉,傍晚已至。
王宫点起了翠色灯盏,由此往下递增,家家户户亮起灯,点燃了地上的星火。每个人都换了身便于欢歌的装束,戴上露珠未散的向阳花,像游鱼一般,轻甩五彩的尾鳍,往高处游弋。
——中央广场上的篝火柱正待一代国主下令点燃。
二人登顶之时,焰火已经升空。这次的庆典,他们没有站在任何一处高台,而是融于人海,在广场上仰头观高台上举杯邀民的王与八人将们,周围的美酒与花香快将他们淹没。
大地抛出五光十色的网,意欲捕获天空,守护的风打散袭卷的火焰,令其散作阵阵花雨,回落人间。
于人潮中观想此夜盛大,他们的国家早就有可与巴尔巴德建国祭比肩的烟花,甚至超越了当日所见。那年的夏日烟火,永远在此心流转,此季尚未结束——他们依旧相伴相拥,永远长在。
在广场上跳累了,他们便牵着手,穿梭衣香鬓影,随便挑了一处挂着紫帆的拱门走入,这里依然有不少人在跳舞。走道上有一排排临时搭建的门杆,杆的两端牵起琳琅的彩旗和琉璃灯,它们叮当摇曳,似在应和与舞动的人群。人们牵着裙摆旋转再旋转,宛如在地面绽放的烟花。
走到门杆尽头,有座同样是临时搭建的舞台,棚上盖着鲜艳的帕鲁提比亚绸布。表演已经结束,几名酒鬼嫌太拥挤,便把桌凳挪到舞台边上继续豪饮,走近时还能听到他们划拳划得热火朝天。
绕过这里,继续向前,前方有道疑似白棚的剪影,不知又是谁私下举行的节目。跨上几道较陡的台阶,走出热闹的巷道,视野豁然开阔,他们认出了这里是连接王宫的一方平台,那道白棚不是白棚,而是一座被月光眷顾的喷泉。这座喷泉极大,可坐数十余人,光反射在水上,泉顶呈现洁白柔和的一面,处在低地势远观的人极易误认这里还有座舞台。
雕着辛德利亚国鸟的白玉栏杆围住了这方平台,平台的交接处还有一座如鸟喙凸出的三角顶小亭,与中心喷泉呈对角线。他们坐在喷泉背后的石凳上,享受此刻的静谧。银色的河流隔绝了前方的喧闹,对岸的屋群一闪一闪,近处水面波光粼粼,偶有守卫巡逻经过此地,但无人能发现他们的踪影。
这里是哪个时期的辛德利亚,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在他们的记忆里,第二代辛德利亚王国一直是这番繁荣昌盛、让人守望着就会感到无限安宁。
圆月上了中天,最后一波烟花当即冲上云霄,化乌云为彩云,静谧为喧嚣,人群的鼓动声、天穹密密的轰隆声滚滚而来,仿佛又有一场天地颠覆的大战敲响。可在此地密会的人并不关心,他们彼此贴近,心无旁骛,不断向上……飞鸟悄然铺了满地,翅翼轻轻摇荡,好似风吹而过。它们渐渐染上浅粉的光辉。
流光渺渺,微风绵绵,在这处无名的角落,两道剪影在此拥吻。
待庆典结束,安眠的后半夜到来,二人又跑去紫狮塔的翠绿圆顶上看了一夜的星星。唯恐惊扰紫狮塔内好眠的同伴,他们肩并肩,头靠头,压低了声音闲聊,聊的是属于他们这个时间的琐碎。
“你说,新世界的辛德利亚会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还是留作惊喜,供下次启程的我们去打开吧。我们如果现在就抱有畅想和期待,伤害的反而是那时的辛德利亚啊。”
“我明白的。我其实,就是在想,回去以后,大家还会不会认得我……”
“你在紧张啊。”赫尔加低低笑了,“难得见你这么没自信,果然,一旦问题涉及到辛德利亚,你就会变得很敏感。”
还是那么看重那里的人啊。赫尔加想起了当年桀派迷宫的辩斗,辛就因担忧不能成为辛德利亚民心目中完美的王,而被血统论困住过,为塞莲缇娜那些“国民有正统的王才能安居乐业”“你没有王族血统你绝对无法当王”“无法成为王的你不会给你追随的人带来幸福”诸如此类的论调动摇。
在辩斗里,他甚至想过是不是直接依附帕鲁提比亚,大家就不用那么徒劳地寻找国土。他是真的很在意那些人的福祉,甚至为此无知无觉放下了“我定能做到”的自信。
后面成为了王,也曾说过为了国家会不择手段之类的话,并利用煌国的皇子皇女,改变了煌帝国与辛德利亚开战的苗头,将矛盾转为了煌国皇室的内部战争。
辛巴德作为王的一面非常有人情味,虽说现在他是自由的冒险家,可作为王的这一面并不会随着辛巴德的角色转变而消失,这两重角色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他既可以是王,也可以是冒险家,他可以毫不犹豫踏上冒险,也会回头牵挂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国民。
矛盾且闪耀的人性光辉,形成了辛巴德其人独一无二的魅力,这个世界乃至任何世界、任何宇宙,都不可能诞生第二个辛巴德。
她肯定道:“不用担心,按新世界的时间计算,我们只是离开了几年,他们还是能认得现在的你。辛德利亚既然是以你之名命名,作为辛巴德之地,你不会被他们忘记。”
大家一定能认出来现在的辛。因为他这时的模样和以前相比,变化不大,只是一身行装变得更适合冒险者了。长靴窄裤金腰带,宝石马甲短披风,没了金属器,他还是有办法为自己装饰得叮啷响。
这头标志性紫发还是固定的长度,不增不减,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毕竟他经常拜托她养护魂体,身上一有老化的部分便会急着让她快快修补。这人的一生名言就是要比所有男性年轻且有魅力。
“说的是呢,辛德利亚没有我怎么行!”他的干劲又回来了,不过下一句话说的却不是回辛德利亚之后要做什么,而是一句:“……辛德利亚没我也行。”
只在片刻,赫尔加就明白他话中之意。即使有朝一日回到辛德利亚,辛巴德不会是以第一代国王的身份回去,而是一个,恰好对那座岛抱有特殊感情的,无名的旅人。
辛德利亚王国之所以能长青,是因为一直在被健全的爱包围。不桎梏,不占有,尽是放手的祝福,尽管十分牵挂。
她头一歪,轻轻顶了顶他的侧脸:“十年,百年,千年后,那里会一直有不断超越前代的盛世。”
辛巴德笑得很开心:“感谢神明大人的预言。”
“哎呀,我可比不了呜哇一声诞生的、让七百七十七个美女为之哭泣的七海霸王。”
“呜哇你怎么连这个都还记得……”
无论最终身往何处,他们衷心希望这座一手搭建的小岛能幸福快乐地延续下去。初代精神象征消失亦有一代代新人持起火炬,篇章永续,越变越好,百年之后群星璀璨,他们的光辉对那时的梦都而言已是萤火。
一夜很快过去,次日白昼降临,他们回到了港口附近,准备开启回去的传送。居留辛德利亚的时间让人贪恋,他们已经待了蛮长时间,再怎么说都该离开了。新肉身的炼化这时应当趋于完成,还需他们作最后的把关——为其定位时间。
“咦?”
赫尔加在使用魔法时感受到了某种阻力,她仰头看着奇丑无比的结界,不由一笑:“我收回前言,这个设计还挺有意思的。”
为了防止外敌逃出辛德利亚,因此设下了强力的禁传送,是连神也难以打破的小心眼禁制。难道设此禁制的人还想瓮中捉鼈、抓住敌人揍一顿吗,真有信心啊。
这时的她,也并非太过弱小。
“我们得去结界外才能用传送。”她说,“否则这里的结界会因规则冲撞而崩坏……”
“那就走出去吧。”辛巴德目视港口的海,指着前方唯一的岛上出入口,一个极大的岩洞,所有船舶都需经此通行,“从这里,走出去。”
他们履如平地踩在海浪上,沿着奔向陆地的水纹逆行。今日天色上佳,日光温和,海面平静,适合出航。
辛巴德跟在赫尔加身后,温柔注视前方之人,蔚海太与赫尔加的魂灵相衬,发丝如振翅的波涛,衣裙飘逸如白羽,她还是那么美,美得如南海之上的夏日浮冰——终年无雪的南海之上本就不会有浮冰,但见到她时仍是会忍不住有如此的幻想。她是人间不应有的美。
海风吹乱她的长发,有几缕荡在他身上,与他的长发勾缠飞舞,后又抽身离开。他见不得这样,于是悄悄卷起一束头发,绑在了她的长发上,胡乱打了个结,这样彻底纠缠分不开了。
完成了这一不得的壮举,他眼眯成缝,露出白牙,惹得不明所以的赫尔加频频回头,想什么事让他如此高兴。
“你的新身体准备好定在几岁了吗?”赫尔加开口问道。虽说是由她来完成制作新身体的最后步骤,但她知道辛很在意这个,老了会闹,太年轻也嫌,索性让他自己做主。
辛巴德想了想,说:“新身体,定在十六岁吧。”
“是吗……”
赫尔加低头盯着海面,踩在水上的感觉很奇妙,能鲜明感受到脚底不断有浪花涌来又退去,还能感知到水下鱼群的游动,好像与大海联通了感官。它究竟容纳了世间多少生命呀。
“我也准备选十六岁,那时我刚从迷宫出来找你。你知道的,我那一次离开得太早,出现得太晚了。所以,我想重新参与你的人生,不再留有遗憾、连续、快乐地参与你之后的时间。”
辛巴德:“嗯嗯,那我十七岁好了。”
赫尔加:“?你在和我作对?”
“就是要比你大一岁才可靠!”
“你又不是真是我哥哥。”
惯会脑补的辛巴德从赫尔加的不满中解读出了一种嗔意,这风真舒服,吹得脸上的毛孔都放松了……好吧,魂体状态下他没有这东西,只是他觉得自己该有。该有的都要有!
“能不能再叫一声?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排斥这个称呼,咳,你现在,要真想这么叫我,我很乐意的。”
……这人到底和他的魅魔好兄弟学了什么啊??
赫尔加没眼看了:“好的,明白了,我们的时间就定在十六七岁的交接点吧,不改了。”
往后一步是正在实现梦想的十六岁,往前一步是正在实现梦想的十七岁,没有初出茅庐的青涩,没有历经战争的创伤,不管往哪走,他们都处在最美好的年华。
纵然这段年华短暂如惊鸿过影,可那也是他们二人应有的风华正茂。
“这样也好,你会和我一起在踩在同等的时间上,无论老去,亦或永不老去……”辛巴德又贴了上来,揽着腰,勾着手,夜与紫在背后混成一色,海上结出卷卷浮浪之花,在他们脚下绽放,“一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未来,我就很想对你表达我的心情。我好爱你,说多少遍都说不够。”
海风的风向变了。赫尔加伸手摸向耳处,将往前扑的头发往后捋,她绝对不承认,她至今未能免疫他这种就像呼吸一样随口就倒的情话。
她强硬地说:“我的爱要比你更多一点。”论爱意的表达,那还是她略胜一筹。如果不比甜言蜜语的话。
“嗯,没有你就没有当初的我。直到现在,我还是能从你这获取十六七岁时常有的悸动,虽说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且喜欢得已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我对你的感情还是如十六七岁般永在顶峰,赫尔加,我对你的热爱永不停止。”
不会随时代老去的冒险家,怎么连感情也那么灿若不朽呢?
“嗯哼,我的时间终于追上了你,就让我们共同去补足我们彼此缺席的时间吧。我这回要与你,同生共死。”
她轻悠悠、坦荡荡地说:
“我爱你。我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我在很早之前,在自己的文字里,就理清了这份想要不断追上你、想要超越你的心情是爱,是我用半生解出来的,属于我的爱。”
「天上最金碧辉煌的长阶,属于你的道路,上面铺满鲜花与赞美,人们对你的敬爱与仰慕」
「我的爱一步步为你堆砌你将要走的路、你打算走的路,我在你的脚印里闪闪发光」
「我不仅是此情此途上的证道者,我也是你壮阔一生的见证人」
今生为爱写下难以捉摸的注解,她居然持之以恒地钟情这人这么久。
“我当然知道你很爱我,咱们就不要再说什么补足缺席时间这种遗憾的话了,那都是旧的人生了。”看似男子气概很足地说完后,他同手同脚走了一段路,面上喜滋滋的,嘴角难压下去,他怎可能不为爱的告白而雀跃,这可是赫尔加夸他的第两千两百五十五条好话啊!
他毫不矜持地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多没意思,我们啊,现在该做的,是去新的地点,创造新的记忆!我们快回去吧!”
“——用我们全新的生命,迎接全新的未来。”
两人手牵手,并肩而行,踏过波涛,穿过屏障。晨曦明快,勾勒他们的身影,太阳正在海的尽头冉冉升起。
向前行,那里有无尽曙光。
向前行,新的冒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