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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坐在父皇书案侧面增设的一张稍矮的书案后,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努力拔节的新竹。小脸微微紧绷,眉头微蹙,乌黑的眸子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摊开的一份奏折抄录。那是江南道御史关于春耕后疏浚某段淤塞河渠的详情呈报,墨迹工整,字里行间充满了急迫和繁杂的事务。
她的小手紧握着紫毫笔,笔尖悬在“沟洫”二字上方,迟迟未能落下。这个词……她不认识。小嘴无声地跟着默念了几遍,努力想通过字旁猜测它的意思,却徒劳无功。周围那些“征调”、“漕运”、“民夫”等词语如同沉重的大石,压在她识字不多的稚嫩心田。她下意识地抬起小手,想去够旁边小几上那碟冰湃得正好的、缀着水珠的樱桃。指尖却在半空停住,又慢慢缩了回来,小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丝丝。
书案那头,昭永顺帝沉稳的朱批声,落在厚实的奏折纸张上,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某种恒定而有力的背景音。他偶尔拿起茶盏啜饮一口清茶,目光却极少离开手头的政务。
绥安偷偷抬眼瞥了一下父皇专注的侧影。他眉头微锁,深邃的目光穿透纸背,落在千里之外那繁忙的河道工地上。那份沉甸甸的专注,像无形的压力,让她不敢贸然出声打扰。她重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盯着那不识得的词,小眉头蹙成了疙瘩。
笔尖悬空着,蘸饱的墨汁凝成小小的一滴,眼看就要坠落。
“是‘沟洫’。”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了书房内沉静的气流。
绥安的小身子微微一震,猛地抬起头。父皇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离开他手中的奏折,落在她那停滞的笔尖和她蹙起的小眉头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倒映星光的平和。
“沟洫,”昭永顺帝放下自己手中的朱砂笔,身体微微向她这边侧倾,那身代表着无上威权的明黄色便服在夏日的光影里,奇异地消融了些许距离感,“‘沟’者,田间水道;‘洫’者,则指田间的深沟。合称‘沟洫’,泛指用于灌溉排水的田间水道。”
他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解释得如同给蒙童启蒙般浅白。他伸出手指,在那份江南道奏折上“沟洫”二字的位置,极其自然地、虚点了一下,仿佛在引导绥安的目光去触碰那段需要疏浚的、遥远的水道:“江南多水,田地之间便靠这些纵横如网的沟洫引水灌溉,若遇水患,亦可导水泄洪。此乃耕作之血脉。其通畅与否,关乎田间禾苗之丰瘠,关乎百姓年岁之盈虚。”
绥安的呼吸屏住了。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笔杆。父皇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等待着她消化这段解释,同时也像在无言地询问她方才的停滞——不是畏难,而是是否明白了这微末水利背后所系着的重量。
她顺着父皇指尖的示意,目光重新落回那两个字上。那原本生涩难懂的墨字,此刻仿佛在眼前舒展开来,化作了江南水田畔清澈流淌的水渠,化作了绿油油的禾苗,化作了农夫蹲在田埂上察看水情的、布满皱纹的笑脸……那沉甸甸的“沟洫”二字,突然之间,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儿臣懂了。”她小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是明了后的雀跃,更是对那份托付的重量有了更具体感知的悸动。她重新提笔,手腕悬空,笔尖在那两个承载着无数生机的字旁,工整地落下朱砂批注——“疏浚”。
昭永顺帝看着她落笔的沉稳姿势,看着她眼中豁然开朗的光芒。那威严脸庞上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微风掠过湖面漾开的涟漪。他没有再看她,而是重新拿起了自己的朱砂笔,目光重新投向那份亟待处理的事务。只是那落在奏折上的沙沙声,似乎比方才更轻快了些许。
书房的空气似乎也松动了。绥安的心口像卸下了一块堵着的小石头,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墨香和草木暖热的空气,觉得那原本沉甸甸压在眼前的奏报,也变得条理清晰起来。她认真地读下去,遇到不甚明了的词句或事务,也不再只是蹙眉苦思。她会稍作停顿,目光带着一丝无声的询问,轻轻地瞟向父皇书案的方向。
每当这时,那平稳的沙沙声便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旋即,无论昭永顺帝是在批阅边关军情还是户部钱粮,那低沉稳重的声音总会适时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她耳畔:
“‘蠲免’,意为免除,此处指免除受灾州县的赋税,以恤民力……”
“‘赈贷’,官府借贷粮种钱粮给灾民渡过难关,待其恢复生产后归还,无息或低息……”
“‘漕船’,专用于水道运输粮食物资之官船……”
“‘堤堰’,拦水、蓄水之土石坝……”
解释有时简练,有时略作引申,如同将一幅繁复艰深的江山社稷图,耐心地拆解成一笔笔她能看得懂的、带着具体人影和汗水的画卷。每一次,绥安都会用力点头,小脸上的神情从懵懂迅速转向清明,手中的笔也愈发沉稳。那沉甸甸的“江山之重”,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字眼和图样,更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负担,而是通过这些细碎的、具体的词语,通过父皇低沉话语中那无形却有力的“托付”,丝丝缕缕地沉入了她的心底,化为一种奇异的、带着温热感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光影在书案上悄然移动,从日正当头偏移到了西斜。一份关于北境互市榷场近况的奏报送至御前。昭永顺帝看着,目光越发沉凝。
绥安也渐渐读完手头那份关于地方仓储清查的冗长条陈。夏日的倦意悄然袭来,如同轻柔的羽毛,轻轻撩拨着她的眼皮。她强撑着精神,小脑袋却开始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如同风中摇摆的小禾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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