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食愿(2/2)
谭延舟沉默片刻:“好官生错了时候。”
济善又咬了一口饼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官。”
她把饼子扔回去,拍拍手:“带我去看看他。”
来的人便点头,引着他们去了镇子,原来多么气派的县衙和大院,如今已是大火烧过的废墟。
那人说:“此后也没有官了。没人来赴任,只有一个乡绅管些事,但他是决计不敢同徐家作对的。”
那县令的尸体便被摆在县衙大门口,甚至连棺材都没有,只是拆了个门板给尸体躺着,就连小户人家的死者也不如。
济善问:“棺材呢?”
“谁敢给他打棺材哟。”那人用平板的语气,说着语调应当起伏的话:“徐家的人时常来,就是要让着县令曝尸在此,让别人看看同他们作对的下场。”
“一家子都死绝了?”
“也没有。县令夫人是本地人,娘家还在,不曾被赶尽杀绝。哭都只敢夜里悄悄的哭,生怕被听了去。”
济善想了想,微笑起来:“好,你去——你去问他们,想不想报仇。”
“明白。”
那人领命而去,济善喝了口水,也觉得味道苦涩。
到底还是缺雨水,井水打出来是浑浊的,喝着难以入口。
济善站在县衙门口四望,好好的一个镇子,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来往。家家闭户,黄风满街刮。
分明是秋收的时候,此地却没有黎州那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来的路上,可见农田荒废,即便是结了穗的,也是干瘪瘦小,不成气候。
饼子是黑的,馍馍也是黑糊糊的,里头不知道掺了什么。谭延舟掰了一块,经验丰富地说,这是把老馍馍给又用水碾碎了,重新蒸的。
“为什么?”
“因为老馍馍都已经干硬如石,并且不成形状了。他们藏着吃,剩着吃,一顿只掰下来一部分吃。”
“接到要给你送饭的命令后,便把家中所有的剩馍,全部在一锅里重新化开了,再加些棒子面,重新蒸,才能送给你完整的来吃。”
济善沉默了片刻,破天荒的,她头一回说:“这儿的人过的真苦啊。”
能吃出好坏的人,才知道一顿饭的好坏代表着什么。
“青州多有村庄镇子如此。”谭延舟叹气,将手中的馍馍放了回去:“这天下,也多有人如此。”
济善在此处控制的人,或者说她的信徒并不很多。
他们都不怕尸体,便选了在县衙落脚。
济善途中就将李哲等人交给了其他信徒,与他们分路而行,是去往何处,谭延舟不知,他也没多问。
李哲醒来后一度对济善暴跳如雷,很是不畏死,叫济善杀他,济善说了一句:“你想得美。”就将他交了他人。
于是谭延舟知道李哲不会死,还颇失望了一下。
二人一路上结伴而行,济善是随便到哪个地方,倒头就睡。
谭延舟起初还想顾及一些男女大防,但很快就习惯了,他与济善之间,没有什么男女可言。
济善不在乎,他不是那种满脑子邪念的人,二人有时就随便寻处干净地方,和衣并肩一趟,叫花子似的,坦坦荡荡。
后来弄来了马车,就睡在马车里,两人都累,闭眼就睡。济善睡着了跟死了似的,把谭延舟惊吓了好几次,如今也习惯了。
二人在县衙里寻了个用作午栖的矮脚塌,被烧得颜色斑驳,但扫了灰,拍拍尘土,还能用。
谭延舟一面把刀解下来放在身边,一面说:“今夜咱们也不别都睡了,值个夜。徐家人恐怕在镇上有耳目。”
济善往塌上一趟,舒展筋骨:“不用,我也有人。”
“你在着镇上有多少人?”
“你不用管。”
谭延舟这句试探失败,便只好摇摇头,济善说:“你也来躺着。”
他闻言失笑:“真要躺一张床上去了。算了,挤不下你我二人,挤着睡更难受,我就睡地上。”
“嗯......”济善把胳膊枕在头下,偏过头来看他,说:“你把那个县令的床板拿来躺躺。”
谭延舟看她笑眼狡黠,是在打趣自己,便也笑骂:“你这人!好心给你让呢!”
说着不用值班,但谭延舟终究还是留了几分精神,没睡死。
夜半时分,他醒来几次,时而听着屋内有济善的呼吸声,时而没有。
仔细侧耳听着听着,他随意擡头往塌上一看,发现济善已经睁开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
她就这么侧卧在塌上,睡得鬓发散乱,一手枕在脑袋下方,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月色的清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谭延舟心停跳一瞬,紧张地开了口:“怎么?”
“成了。”
济善梦呓般的说,随后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醒来过。
这一刻谭延舟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仙人。
传说中卧云映月,俯瞰人间的仙人。
第二日,看似平稳的镇上,猛然骚乱了起来。
原因无他,只是在县衙大门口躺了几天的县令,忽然在一早儿天刚拂晓之时,从门板上爬了起来,挨家挨户地造访了镇上的人。
这忽然活过来的县令,先是把镇上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随后又哭得死去活来。
县令往日也是饱受爱戴的,没少做好事,如今还魂,他去了人家家中,只是一拜,说些小官位卑,再不能护一方百姓云云的话,随后朝着人拜了两拜,扭头就走。
最初人没反应过来,但县令一走,他们回过味来了,这个为民请命的县官死则死了,还还魂来给他们道歉,还放不下他们!
于是大伙的恐惧,瞬时就变成了感激。
一众人又怕又感激地跟着县令直走到了城门口,县令穿过门洞,身上燃起大火,顷刻便将他吞没。
前头的县令在燃烧,后头的百姓哗啦啦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纳头便拜。
谭延舟跟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敬佩:“你这装神弄鬼的本事也是一绝。”
济善还在吃那个饼子,一会咬一口,一口能嚼上半天。
她对此很淡然:“我本就是神。”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又如往常一样。
县令夫人的娘家站出来,说他们拜了一个神仙,是那神仙心软,给了县令一个还魂的机会与他所管的百姓告别。
并且还言之凿凿,神仙会惩治徐家,给县令一个公道。
在王法不成法,世道无公道的时候,世人便妄想着会有侠客劫富济贫,或是仙人怜悯苦难。
于是镇上人在县令夫人娘家等人的带领下,给仙人摆了坛,上了香,一个一个的跪拜下去,把他们对县令的期望与寄托,重新放在了仙人上。
一个又一个的人低下头,虔诚的,认真的,一字一句地许愿。
他们细细地诉说着自己的苦难,自己因为饥饿,病痛,因为外来的敌人而死去的家人,细细地说他们的愿望。
他们遭受的苦楚那样繁多深重,愿望却如此统一,如同简单。
他们要搜刮欺压百姓的人得到报应,想要自己能够吃饱饭,穿暖衣。
本应如此。
可如今只能向神仙,来许一个虚无缥缈的愿。
济善就站在那个被火焚烧的县衙,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弥漫的香火气息。
那些纷繁的情绪,话语,愿望涌进她的脑中,增长了她的力量,也填满了她。
她觉得很饱。
非常的,非常的饱。
吸纳了许久之后,济善睁开眼睛,看向了谭延舟,这一次,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心。
一种毫无由来的决心:“现在,我去满足他们的愿望。”
“要徐家...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