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一百一十五章(2/2)
“说得不错。颉莱刻武功虽算凑合,但不至于逼得潘东只能借桥底死尸假死脱身,他的确还有一个同伙。”秉烛点头,“并且,颉莱刻叫她姐姐。”
这些自然是潘东说与他的。
崔晓闻言,忽然插嘴:“等等,前辈,说到这里——既然你与潘东认识,蒲悠姐姐说潘东手中有简令的消息,又是怎么一回事?”
蒲悠摸了摸鬓角:“这倒也非我胡编的……不过这事儿嘛,说的不是潘东,而是鬼市。但懂行的都知道,一至八个鬼市外,还有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废弃鬼市,难找得很。找地下的东西,又是潘东这类人最为擅长,所以我说的事情没错。”
“潘东的行踪并不为多数人所知,也少有人知晓这平平无奇的镇子下掩藏着一个废弃的鬼市,所以你倒不必过分担忧镇民的安危。”秉烛随手拍了拍崔晓的脑袋,转而又道,“这里交给潘东清理便应当无事,我们倒是可以先回镇子瞧瞧,说不定颉莱刻的姐姐还未走远。”
蒲悠边听,边拾起掉落在地的手斧,拿在手中掂了掂,问道:“我觉得这手斧实在趁手,能拿走吗?”
“能,这斧子无甚特别,喜欢送你便是。”秉烛瞧看了两眼,笑道。
来时的路已被秉烛封死,崔晓与蒲悠跟着他走,最后竟从一条暗河跋涉而出。蒲悠应是不通水性,像是怕水,虽然水位只到小腿,途中依然紧张非常,直到上岸才放松下来。
几人早晨进的鬼市,此刻出来一瞧日头,竟然已近午时。他们早饭吃得太早,崔晓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后知后觉感觉到饿。
崔晓一扭头,刚想问问接下来有何打算,却见秉烛书生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他和蒲悠二人还留在原地。
“崔晓?你在发什么愣?”蒲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蒲悠姐姐,你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崔晓皱着眉头思索,“就算我们专注于找人,下到鬼市时也才不过卯中,现在看日头却已到了午初。我方才还不饿,意识到时间之后却忽然饿了……”
崔晓一边说着,一边觉得眼前的景象竟逐渐模糊,他再一眨眨眼,发现眼前哪里是什么河边,分明还是在旅舍走廊之中。他的腰上拴着一截绳子,正将他向后扯。他向后一看,发现另一截拴在颉莱刻身上,他正闭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正向前走,自然将崔晓向他的方向拉扯。
崔晓赶紧站稳,颉莱刻便开始原地踏步,双眼仍是紧闭,好似梦游。
“你醒了?挺快的。”秉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崔晓看过去,见他不知从哪拽了把矮凳,正跷腿坐在上面,单手把玩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前辈,这……这是怎么回事?”崔晓左右再一看,发现蒲悠在他后方,离他们要远些,也被一根绳子拴在腰上。
秉烛道:“我许久未来这里,竟险些忘了这儿的蜡烛与灯油里还有毒。从蒲悠道出颉莱刻名字起,忽见你们面色略有发青,才将将想起。起初我见你们闭目自语、手舞足蹈,时而还能对话,相当有趣,可不久前蒲悠拿起了手斧挥舞,你与颉莱刻又开始各处乱走,我就只好先将你们分别拴起来,现制解药。”
“说来,你曾中过卉梦,或许也正是因此才能这么快醒来。崔晓,你觉得这毒比之卉梦如何?”秉烛饶有兴趣地一笑,站起身来,轻轻一脚将矮凳踢至一旁。
“卉梦……?感觉卉梦要更真实些……”崔晓仔细比对了一下,直言道,“不过与之相比,这毒竟然悄无声息,我几乎没能觉出太多不对……”
“这毒名为‘安歇’,比之卉梦要常见许多,百金一钱,闻之有略微花香,在这里是被石漆味道盖过了。我这几个月对此毒稍作调整,过去流落外面应也不多,不过,日后多防着些总归无妨。来,解药。”秉烛说着,屈指将一物弹入崔晓怀中,一展扇子,轻摇两下,给自己扇了扇风。
这扇子给人的感觉便是十分风雅,其上几点肆意挥洒泼下的墨迹分布得恰到好处,观之舒适,右侧又题有四列字迹,约是首诗。崔晓刚想细看,颉莱刻忽然发力,扯着他后退了两步。
崔晓忙用力将绳子扯回来,稳住身形,目光扫过秉烛书生的扇子,忽然整个人一怔,讶声道:“咦?”
128河中府4
天色暗下,李惟清与桓温佘便脱离了队伍,裴从善则带着自己的兵,趁夜色返回了沅城。
“果然,这才是你的作风。”李惟清反而松了一口气。
“嗯,我信不过阮蒙,但一时半刻无妨,还能尝试一下诱敌而出。”桓温佘将两人的马匹拴好,拍拍手找了个地方坐下。
阮蒙留在冰室,再加之巡铺的人,一时片刻不会有什么意外。而裴从善趁夜色带兵回城躲藏起来,一有什么响动,便可倾巢而出,瓮中捉鼈。搜山的继续作障眼法,李惟清与桓温佘二人则直接前往白门,轻装速行,以防对方并非调虎离山。
“先前你太过干脆,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令你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了。”李惟清道,“原来是早已自有安排。桓叔,此处就你我二人,能够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来此处是究竟要做些什么吗?同我说说吧。”
“你知道的,我不信任任何人。”桓温佘道。
李惟清便说:“你与我说这个,不正是信任我吗?”
此言一出,桓温佘不由得失笑,道:“我与你说,唯一的理由是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接着摇摇头,一时未再言语。他很快起身,打开随行携带的袋子,去给马喂些精粮,又过少顷,忽然承认道:“……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有些分身乏术。”
冬日里,有些没来得及落下的叶子会一直挂在枝头,被冰雪冻在一起。李惟清在路上摘下了一两片,此时便将之捏在指尖轻轻转动,于寂静中等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桓温佘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监安司,官有二百余人,吏数千,暗桩数万,加上暗阁百余。然内忧外患不断,早些年在藩镇一事上耗力甚多,后又因权宦……再加之尸人之事也不可懈怠,我现在手上能用的人,也只剩下不到两成。”
“你究竟要做什么?”李惟清还是问道。
林中一时又静了下来。桓温佘不答,李惟清也不催,待马儿将今夜份的精粮吃得差不多了,桓温佘张了张嘴,却道:“你觉得三月前为杀死仇崆而行的一系列布置,如何?”
“很精密。”李惟清便道。
“……是吗?”桓温佘道,“但这只不过是在尝试斡旋的垂死挣扎罢了。”
斡旋什么?李惟清知道他在拐弯抹角地提点,不再开口去问,兀自思索:有什么是值得他这样说的?监安司的力量庞大,可以说是大半个武林都握在桓温佘手里,他是在什么与什么之间斡旋?让他如此畏口慎事,或许一方与朝廷有关,而另一方呢?仇崆已死了,宦官应也将被整顿,这事情无疑是圣人让监安司放手去做的,应当与此事没有什么干系……李惟清一时间还当真想不出,是什么能令桓温佘采用“斡旋”一词,用以道出自己处在两难窘境。他是三品高官,又任职监安使,手握实权,谁又能与圣人画上等号,把他塞进夹缝里去?
直到二人又牵起马匹上路,李惟清也未全然想个明白,只能兀自乱猜。近来江湖上对于简令的狂热追捧尚在热潮,九刃教还未能从中完全抽身,继德山周遭完全失了安静;清烨山庄与百馨坊覆灭的消息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只有郑家为清烨山庄表过哀悼,多数人只关心他们是否知道更多有关简令的消息。近来又有许多人拿着些祖母绿的宝石,言说此物便是简令存在属实的证据……这些是江湖传闻,李惟清与崔晓一起行在江湖当中,很难半点不知。不过他们一路上走哪算哪,却也当真未太过关注,毕竟简令的闹剧应该已然了结,不是吗。
而桓温佘先前说过掳人者是鸹国人,最初散布简令传闻的也可能鸹国人。可是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让江湖局势混乱起来实际上并不会对暗中做事有太大的帮助,因为几乎人人都会为了简令一事而竖起耳朵、擦亮眼睛,注意一切可疑的异动……
想到此处,李惟清忽而一怔,想道:如果说,这就是散布传闻的人真正想要的呢?
假如这一对对耳朵、一双双眼睛,会成为他们的助力,莫非他们是在寻找些什么吗?
他如此想着,便向桓温佘问道:“鸹国人在找什么?先前所见的那一根棍子?泉藏寺?”!
“不是的,这些都只不过是一种线索,你应该想想空谷的事情。”桓温佘却道。
桓温佘的态度很奇怪,他握着个答案,却不直接去说,偏要李惟清自己思考出个结论。这般做派,令李惟清隐隐察觉了什么,他本并非一个会逃避的人,这时却忽然下意识地不在此事上深究。因而,他继续去考虑桓温佘的话语,转而又想回了简令之上。
先前余下的那只简令去了哪里问都不必问,定然是被呈到了圣人的桌子上。他们用简令做了什么?研究?还是如同对待磐石木一样,收到了库房里?
说到底,李惟清自十一岁起便于空谷与长安往返随晴梅学医,又生性寡淡,对周身环境总是不大关注,一时之间,居然没能想出以自己五兄的性子与目前形势,会拿简令做些什么。
所幸,他是个不耻下问的人。这时,二人已又行进了数里路,李惟清忽然开口:“简令究竟能做到什么,或者颖哥究竟要用它做些什么?”
“晴梅当真一点也没让你接触过这个?”
“没有。”
“这很好。”桓温佘忽然笑了,“我与你说过吧,它不过是晴梅培的一味药,药效你不也亲身体会过了吗?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会告诉你,圣人想将与之相关的东西给尸人试试。”
有余话未尽,但二人已然走到了一处崖壁之前,从光秃秃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眼前是一处荒地,零落交错的木头与一些已不成样子的织布散落于地,纵横于崖壁与地面的刀剑痕迹几被泥土与新雪掩盖,然而仍有最深两处痕迹,几乎将荒地一分为二。仔细看来,此处还有诸多类似残垣的数堵泥墙悚然伫立,崖壁上开凿痕迹极多,占地极大,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地之上,简直像是一座小镇布满疮疤的遗骸。
桓温佘转而道:“幸好我还记得这条路,走近路总是更快一点。”
“这里就是……白门?”
“是的。”
桓温佘应答了一句,继而牵着马径直向这一片断臂之中走去。李惟清跟上他,甫一将脚插进雪里,忽觉不对,这片雪太深太厚了,已没过了小腿肚。如果不是有咔嗒一声微响,李惟清便始终不能知道自己方才是否已经踩在了什么东西之上。
“你这段时间,跟崔晓待在一起,是有些太放松过头了。”桓温佘反身回来找他时说道。若是往日,李惟清一定会跟着桓温佘已有的脚印走,但跟崔晓待了这么段时间,崔晓似乎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放松与舒适,竟令他一时间显得有些不太谨慎。
李惟清并不觉得这点哪里不好,毕竟哪怕是就他而言,桓温佘才是太过于紧绷、多疑,像一只已然嘎吱作响的弓。李惟清已经被一根绳子拴住单脚,倒吊了起来,天地在他眼中到了个个儿。往日里天是亮的,地是黑的,但在这黑夜的雪地之中,反而天是黑的,地是亮的。他兀自思忖着有的没的,笑了一笑,向来帮他解开绳子的桓温佘道:“就我而言,多放松放松应该是件好事,反正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是的。”桓温佘嘀咕着,把绳子解开,单手托着他的肩膀,令他不至于直接倒栽葱般插进雪里,“嗯……嗯,但是接下来我需要你提高警惕。”
“当然。”李惟清拍了拍身上的雪,应道,“不过,这里怎么会有陷阱?”
李惟清刚将这话说出口去,便已又自己意识到,这说明此处废墟里仍有人于其中活动。绑住他脚踝的绳子很新,没有什么磨损痕迹,在这种残垣断壁之中很难将绳索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新,且这场雪是昨日所下,雪面光洁如初,除却桓温佘的与李惟清的再无其他脚印,所以一定有人在昨日前、五日内,曾来过此地。
随着二人再向崖壁附近行去,这个猜想得到了证实:一只行商所用的运货马车歪斜在树旁,被雪覆盖了半截,车轮已尽被拆掉。桓温佘拾起根枯枝,掀开车帘一瞧,又放下,回身与李惟清道:“药商,也可能是游医,便宜东西,不多。”
紧接着,他将枯枝随手插在雪中,继续带李惟清向崖壁而行。
李惟清问道:“你对这里这么熟悉?”
“虽然有十四年没有踏足这里,但这里同样没什么变化……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变化了。”桓温佘言道。
十六年前白门被灭,十四年前泉藏寺被烧毁,两件事几乎接连发生,从此以后连山中隐士都不敢再凑近,这里便成了一片荒地,的确没有也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那么,这辆马车怎么会经过这里?此地偏僻,决计不会是什么必经之路,况且此地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大型野兽的踪迹,加之种种……这片废墟之中定然有人逗留久待,然而桓温佘却只带着李惟清向崖壁前走,对此事似乎毫不在意。
崖壁之下有碎石堆积,从稍大些的碎块之上,还能看出它们曾经应能组合成一处圆台。这东西像是从上方落下,崖壁各处都有焦黑痕迹,应是被火焰燎灼过。
“景哥……长兄是亡于十四年前。”李惟清道,“当时我未满十岁,不太清楚详情。不过,晴梅曾经告诉过我,是你在当时帮他焚毁了泉藏寺。”
桓温佘已然跃上这些碎石堆,俯身查看了一会,方才道:“……是的。”随即转身轻巧一跃,站回了李惟清身前,伸手一勾他肩膀,叹道,“本来以为这处暗道应该还能用……毕竟晴梅当时便是从此处逃出来的。算了,我们还是得爬到山顶,从碧潭下去。你还能走吧?”
李惟清点点头,刚待应答,忽而,山上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叫喊。他下意识擡头一瞧,却只能看到崖壁之上被人工开凿的洞窟,在黑黢黢的夜里更为幽深、奇异。
“那我们便快些动身,免得耽误时间。”仿佛没有听见声音一般,桓温佘淡淡说完,便侧身从李惟清身旁走过,再带路向崖壁顶端而行。
越向上走,雪便越薄,起初即便踩在桓温佘的脚印之中也走得有些吃力,不过一旦雪薄了,擡脚落脚便轻松得多,李惟清逐渐又从后方赶上,跟在了桓温佘身旁。路上断枝枯杈繁多,也有零星脚印向上,李惟清逐一瞧着,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他起初以为崖壁不远处歪斜摆放的马车是桓温佘提前派来探路之人所为,此刻再看山上痕迹,除却他们之外,却只有一人与两道轮子的印记。这道脚印很小、很轻,像是小孩或女人的脚印,两道轮子的痕迹却很重,像是搭载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桓温佘无疑是能够长袖善舞、巧舌如簧的,不过在李惟清面前,他还是更情愿不去做这些圆滑的表面功夫,做个稍显严肃的师者;一如他在崔晓面前,才会多袒露些算计外的真正的关怀与回护。于是一路无话,直到抵达崖壁顶端,忽而有一池湖泊落入视野之中。
这湖泊已结了冰,水面若镜,正映出天上一轮明月。左侧本应有一处顺山而下的溪流,此时却已被截断,一块巨石伫立其间,其上刻有浅浅四字:晨山之墓。
再看旁边,崖壁边沿正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木屋。李惟清却忽而露出了微末笑意,是想起了空谷,晴梅往日也是住在这样一个修建于悬崖边的小屋之中。继而想到晴梅也是死在那里,于是笑容便又淡了,忽而说道:“人们似乎总喜欢用墓碑来表达对死者的铭记。”
“是的。”桓温佘仍是喃喃,“石头、木板,刻了名字的东西,是形式上的墓碑。事实上,死者的每一件遗物在在乎的人眼中都是坟墓,大的、小的、柔软的、坚硬的、会动的……譬如你,不就总是带着一卷晴梅亲手抄撰的书吗?”
李惟清道:“或许是这样,又或许我只是睡不着觉时没有打发时间的东西,所以把很多卷书都走到哪拿到哪。”
“你该学着至少在我或崔晓面前情绪外露些、直白些,不用总拐弯抹角地隐藏起真正想法,这样往后才不至于被一下压垮。”桓温佘则道,“毕竟如果是崔晓亲手递的刀杀了我,他一定会……”
话到这里,他自己却有些说不下去了,忽然闭上了嘴,沉默了下去。他们二人绕过碧潭,已踏着薄雪绕到了这间木屋之前,桓温佘伸手推开了屋子的门,动作突兀而快速,没打半点招呼。
屋子没有窗户,所以自外侧察觉不到,原来屋内点着蜡烛,荧荧微光将整个窄小的屋子照亮。屋子简陋,仅有一张矮桌一床被褥,而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坐在这床被褥之上,手中拿着针线,正低头认认真真缝着东西。
假如她缝的不是别人的嘴,这场景倒也不算稀奇。
听到开门,此人略微擡头瞟了一眼,接着便又低下头去,在缝线末端打了个漂亮又结实的结:“什么,是你啊?我就说,刚才怎么有三个人也上了山。”
桓温佘也不客气,开口便道:“花香暖,你徒弟冯萱死了。”
“喔。”花香暖则道,“反正我本来也只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才教了她易容。”将话说完,已一抖膝盖,将腿上这个手脚处各绑在一个马车车轮之上的男人丢在一旁,伸手自伸手拽着一截绳子,又拽出来了一个状况类似的人,重复起了相同的工序。
这便是昔日江湖闻名的大盗花香暖?为何会在此处,蓬头垢面地缝人嘴巴?李惟清忍不住开口:“这是在……”
“可别误会,他们求我这么做都来不及呢。”花香暖先是话音凉凉,而后擡头再仔细一看,忽而一怔,道,“嗯?为什么安王会在这里?”
李惟清没见过花香暖,不知她为何能认出自己,但也并未过多在意,仍是把话说完:“但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是江湖人,想进泉藏寺。说来可笑,白门因泉藏寺而灭,而白门灭亡后,泉藏寺的位置也已不是秘密,众人皆知了……唔,你知道泉藏寺里头现在都是个什么样子吗?”花香暖从乱蓬蓬的头发后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我帮他们缝住他们的嘴,好免得他们在里面乱叫,招惹来什么解决不了的东西……”
“行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句,你和阮蒙这样轮流看守的日子差不多也到头了。”桓温佘说了这样一句,也不等花香暖回答,便一把将门合上,自个儿向晨山的墓碑旁走去。走到近处,他向李惟清招了招手,李惟清方才上前,只见不知桓温佘方才做了什么,这墓碑旁出现了一条向下的阶梯,冲着湖泊的方向,没有任何光亮,一时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桓温佘扯住李惟清的手,说道:“跟着我走,别出声。”
二人矮下`身子,进了这处洞窟,李惟清丝毫也没能注意到,就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脸覆面具的人,也进了悬崖边的木屋之中。
129沅城4
屋门被忽而推动,吓得钟汀潼不由得一下子跳着站了起身,打眼一看,却是旅舍老板进了屋子,送来了些松软的面点,客套两句,便又径自关门走了。⑨
桐辛元盯着这些糕点,稍作沉默,终于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你们钟家的族训限制族人外出,又令你们将族地隐藏?”
钟成静点点头,钟汀潼却疑惑地小声询问长兄:“我们不是已经搬过一次族地了?这算不算父亲违背祖训了呀……况且,我们似乎也没有被严格限制外出?也就是老一辈的人不爱出门,甚至不爱出屋。”
他这边跟钟成静说着悄悄话,另一边桐辛元并不管他,自顾自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与空谷有关,当然就可以说是与晴梅有关。最近与晴梅最有关系的,自然便是简令。”
“简令?你是说,简令还和空谷、和毒医晴梅有关系?”钟汀潼讶然,由着急躁张扬的性子,便猛一下站起身去,又被长兄扯着坐下。
“钟家没有简令。”钟成静道。
“我当然知道钟家没有简令。”桐辛元冷笑,借此一下子想到了晴梅的面孔与吩咐,面目不由得狰狞了几分:“简令要由人傀在避阳之处养成,你们钟家不行,所以我要说的并非简令。晴梅日日差遣我们这些药人去替他采药、挖矿……哼,我要说的是矿,你们钟家族地,应该正是有着一处矿脉。”
“矿脉?”
“‘卡拉’的矿脉。”桐辛元放下碗筷勺子,揽过桐知俊的肩膀,将语速放缓,慢慢地说,“若未记错,这个词的意思应当是‘黑色的’,奇怪极了……毕竟我们从中采出的东西,都是与橄榄石一般无二的石头。这些东西就是简令的原料之一,被称作‘卡拉’,若磨粉或直接吞服,能令习武之人一时间内力大增,但终究不过抵一时之用,若你们要我比喻……我倒觉得这东西像是五石散。不同之处是,它如果运用恰当,的确能当药解毒,忽增的内力也的确并非虚假。”
钟汀潼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待桐辛元将话说完,却又皱眉问道:“要你这么说,这东西既然是条矿脉,连你一个药人都知其用处、开采使用,监安司听闻这种事情,应该早就上报朝廷,将空谷收归旗下使用了吧?”
听他这般说,桐辛元连连冷笑、不住摇头:“你以为,这所谓空谷最初是什么样的?是如何被发现、建立,湍族为何有许多人都在大唐境内,那些个聋哑村又都是为何而存在,我弟弟为什么会被割掉舌头的?!”
他将话说着,语气渐而激动,本身并未想过多涉及钟家外的事情,却终究离了题,积压了太多年的怒气难以压抑,隐隐将要喷涌而出。
“这些事情我一件都不知道,所以你也不应当吼我,而是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钟汀潼丝毫不惧,拍拍胸脯,“因为我是个好人,我总会做好事,你把缘由告诉我,我替你讨公道!”
他这么一说,倒叫桐辛元冷静了下来,他看了看怀中的桐知俊,摸了摸他油黑打结的头发,道:“抱歉,我的确不该迁怒于你们。”
话虽如此,却似乎不打算再将事情继续说下去,将视线投到钟成静身上,意思明确:我已经回答完你的问题了。
钟汀潼却急了:“你这人怎么话说一半?!不行,要么这事你就别说,要么你就把话给我说清楚,你知不知道拉屎只能拉到一半就提裤子是什么感觉?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他一拊掌,“你要是跟我把事情说了,我想尽办法帮你让你弟弟笑出来,并保证他的安全,这还不行吗?”
钟汀潼这般保证说得空口无凭,直让桐辛元想要冷笑,几乎要出言讥讽。但他顿了一顿,心里却连这点微末的可能性都在祈盼,实在没有放下的可能,因此沉默了少顷,说道:“空谷是唐人起的名字,实际本来是水湍族的族地,在唐人发现‘卡拉’后被派兵夺下……因此,水湍族在唐沿海多有私建村落,而其余大部分人实则被安置在了崖州,被禁止登上临近的雷州等地。”
“由此才有了‘湍族人从不上岸’的传闻啊。”钟汀潼恍然大悟。
“……但是朝廷找不到卡拉啊。”桐辛元冷笑,“一开始,他们用卡拉的伴生蛊……也就是所谓‘惑心蛊’,来探寻卡拉。这东西以卡拉为食,能用来查探矿脉。但是往后,还不够、不够啊,接着他们改良了惑心蛊,创造出了第二批人,称之为‘楚汝士’,然后是第三批,用了自惑心蛊研制出的‘伶人蛊’,并建立了……聋哑村。”
他擡起头,问钟汀潼:“所以,你还能跟谁讨公道呢?向朝廷讨公道?啊……我看你们还是快些回家吧,我也好快些带着我的弟弟找个地方隐居,免得又被惊扰安宁。”
这般自暴自弃的语调令钟汀潼第三次霍然起身,他是个冲动的人,又在热血极容易上涌的年纪,当即道:“你开什么玩笑!既然有人做错了事情,当然要让他们弥补,难道是朝廷就说不得了吗?正因为是朝廷,位高权重,所以一旦做出了错误的事情,难道不是会导致更严重、牵涉更多的后果吗?”
“你要我抛却好不容易找回的弟弟,去赌、去讨公道吗?”桐辛元道。
“他们做了错事,他们理亏,我们为什么不能去讨公道?”钟汀潼拧眉握拳,“先是抢了人家族地,而后又不惜给别人下蛊找什么劳什子‘卡拉’,他们怎么不自己去找,偏偏要这么干呢?就这样来看,他们跟土匪强盗也差不了多少!这都是谁做的,朝廷设立的那些听起来无比唬人的一堆监察机构,莫非都给狗吃了吗?”
“别闹了。”钟成静忽道。
他方才在旁将桐辛元说的话琢磨了两遍,觉得大差不差,他应当是说了十成十的真话。一来,桐辛元没必要随口编个故事骗他们,二来,他面上流露出的愤怒厌恶不似作伪,再者……钟成静其实曾见过这所谓“卡拉”。他觉得钟汀潼起身由着性子说话,说得倒也没错,但钟汀潼毕竟少见江湖,也不曾涉猎官场,将一切想得简单又容易,一通话说下来尽是难能实现的事情,却已要将桐辛元本就不稳的情绪逼上绝路。
桐辛元又何尝不想将为什么问个明白,但在他眼中,为什么这三字始终没有血脉相连的亲眷重要。比起去问询过去这十余年中将他击打得体无完肤的苦难,他更想不惜一切地抓住指缝如沙的这丁点眼前幸福,他从空谷逃出来,曾不惜与虎谋皮,只是想跟弟弟找个安宁的地方一起生活下去。
而钟汀潼却实在是要将是非黑白看得太过分明,他意气风发、性格张扬,桐辛元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就犹如一只缩头乌龟,看得来气。他觉得自己说得没错,正觉得能将桐辛元说服,哪知却忽然被长兄横插了一嘴。他俩关系素来很好,钟汀潼猜钟成静的言下之意总是一猜一个准,因而此刻更填不解。
他回身张口,欲要反驳,却忽然听得钟成静道:“你与李惟清,都是空谷出来的人,是吗?”
桐辛元嗤笑一声:“我们说过这件事情了,李……惟清,他不知道这些,无论是‘卡拉’还是湍族,他都不知道。所以,你的好兄弟崔晓也不知道,别试探了。”
他的语气有些发苦,钟汀潼歪歪头,问道:“莫非,你羡慕这个……李惟清?”
“不,我可怜他。”桐辛元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始至终都被晴梅,还有送他来空谷的人蒙在鼓里,浑浑噩噩,这哪里好了?我可怜他。他是在宫里长大的,习惯了对不该知道的事情下意识视若无睹,这一点很不好。但他是个好小孩,无论是尸人还是药人,他把我们平等对待,同吃同住,偶尔还带我们做的东西给晴梅……呃,我猜这个阴沉的老东西会把它们扔到悬崖底下。”
话音未落,忽而,窗外传来了一声巨响,将巨石自崖顶推落的声音怕是也不过如此。钟汀潼急忙往窗外一看,只见稍远处本是虎头帮集会的客舍,已然尘烟滚滚。
“怎么回事?!”他急忙将窗子打开,探头去瞧,然而烟尘一时未散,在这间旅舍二楼,只能瞧见客舍隐约朦胧的轮廓。
钟成静自身后拍拍钟汀潼的肩,令他又坐回原位,道:“我去看看。”说罢,已然跨出窗外,回身上了屋顶,疾行而去。
钟家内功硕猛若雷,他运起轻功也称得上一句“声势浩大”。幸而方才巨响引去了太多注意,没有人在意几片屋瓦自房顶崩落。钟成静在客舍旁的三楼小屋刹停脚步,被尘烟呛得不住咳嗽,不得已,只能用匕首自袖上割下一块布来将脸蒙好,方闯进了一片烟尘当中。
然而他刚向前踏出一步,心觉不好,当即抽身而出,前襟已破,差之毫厘便会被一把直刃利刀插入躯干。
他当机立断,并不恋战,力贯足底,只一味向后。方才一刀,实已令钟成静惊出冷汗,立时明了,自己与对方实力差距极大。在百馨坊中的经验使他能将这一刀险险躲过,撤退念头起得剪绝,却没法让他多退出半步,以避不知何时起绕至身后的那抹身影。
搏斗之中没有容错的余地,钟成静只来得及心道糟糕,矮身俯首,得了身后之人莫名其妙的一顿,这才得以又翻滚扑进了烟尘当中。
烟尘飘散得很快。
在几乎响彻全城的一声巨响过后,尘沙便卷入了离得不远的一处小院,院门被忽起狂风吹得嘎吱作响,啪一声拍在院墙,又弹了回去。乌刃对此未作理会,问道:“你说的是谁?”
韦左思擡手一指屋外天光。
未及说话,却见原本老老实实挂在窗户上的男人动了动。铺天盖地的巨响带起的烟尘于近处而言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意味,将本来强烈的太阳尽数挡了去,整个院子都被笼罩在了阴影当中。于是这男人忽而动了动,已动作小而谨慎地慢慢将插在身上的刀向外缓缓拔出,继而身躯灵活向外一蹿,竟是逃了。
即便如此,乌刃仍是没有动作,反而是韦左思急了:“你……他带着你的刀跑了,你都不追的吗!你究竟是领了什么命令,来做什么的?”
“我原本是来找血茶,但是血茶已经不见了。”乌刃道。
“是,两旬前她将薛正托付给了我……宫里呢?”
乌刃反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韦左思一怔,摇了摇头,他本来是监安司中人,但早年便贪图安逸自请留置东都当个分司官,现在更是已隐姓埋名当上了个富商。帮几个忙可以,但他实在不想再被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端当中。
虽说如此,他还是说道:“走前问过一嘴,血茶是往西北去,以她的作风定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三月方能往返的路程不知能被压缩至多久。无论如何,你应当去追一下方才的半尸人——”
韦左思话说一半便渐渐住了嘴,不由自主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乌刃的一双幽绿眼睛死气沉沉,不为所动,藏在阴影之中配上半面甲颇显阴鸷,乍看竟能品出些阴恻恻的瘆人。
乌刃自己不觉,只是略作思考,便道:“嗯,你去找出谁杀了薛正——查一查。我追上去,处理这件事情。”
话音未落,身影一动,已仿佛消融入屋内黑暗中一般,使着幽灵似的身法轻功,追了出去。烟尘之中是一处已有残缺的客舍,乌刃只身闯入,尘灰顺着他的动作与步伐于周身流动——所以逃跑的虎头帮原三把手也是一样。
能见度不足周身半米,但乌刃抽刀向其追去的同时,仍将客舍大致情况摸得清楚明了:这座客舍有一半已塌陷到了底下,木板与砖块支棱着,在地上搭出凹凸不平的曲折路径,易碎的屋瓦散落一地,踩踏而过便会发出几声脆响。◢
乌刃的速度极快,虎头帮原三把手被追得焦急,顾不上注意地面,发出的响动便愈来愈多,于是也被追得越来越紧。他自己倒也心知逃不过了,转身将刀一横,刚与乌刃对上一招,便被下一刀切在腕处,兵刃霎时脱手而出,几无反抗之力地被乌刃钉在了地上。
实际上此人连在虎头帮也仅能达到三把手的位置,起初能挡下一击已令乌刃略有诧异——尤其是他似乎是用蛮力稳稳将之拦挡,这般怪力,他生平至今也仅仅见过一次。想这些时,乌刃已俯身将方才挑飞的直刃短刀拾起,刚要将之收归于鞘,敏锐察觉到烟尘飘动有异,继而毫不犹豫地重新握柄出刀。
在要出第二招时,乌刃已经意识到了这个脸蒙面巾的人是钟家大少钟成静,刀便一顿,重新收归鞘中。
而钟成静向前复又扑进了弥散满天的尘灰中去,虽然听得身后有模糊语声忽起,心下却也不犹豫,径直前冲,试图依照记忆找到客舍中虎头帮聚会的屋子。然而这半边的旅舍已几乎成了片废墟,哪儿还能找得到一间屋子。他记挂着陈拙,也考虑到交给陈拙的被虎头帮掳来的少男少女们,略有焦急,望着这一片废墟短暂地觉得手足无措了一霎,接着,他便寻了个木板砖瓦间较大的空隙一跃而下,要钻进这片废墟当中。
——接着又被一只手揪着领子,一把拽了回来。
钟成静回首,发现竟是乌刃,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处,也没有意识到方才正是与他对过两招。
乌刃并不解释,只道:“你先跟我走。”
走?走到哪儿去?
二人再上屋顶时,烟尘已散了稍许,不远处一队人马正在赶来,应是衙役。钟成静略瞧一眼,但乌刃已默不作声地走出些距离,于是他便也跟上,问道:“崔晓……也在?”
“他不在。”乌刃道,“但是你可以告诉我,方才那间客舍是怎么回事。”
于是钟成静以相当简略的话语稍作叙述,便见乌刃点点头,说道:“嗯……我明白了,我是受县衙托付,在查一桩案子。陈拙与你说的其他人应该已经脱身,方才在废墟当中,没见到什么活人或尸体。”
意不在杀人,为什么这间客舍却会被摧残成方才模样?钟成静一边想着,一边也点了点头,随后忽而想起自己是跟在后面,才嗯了一声,聊作回应。
“塌陷?”他又问道。
“……爆炸,这座客舍是因此才会变成这般废墟。”乌刃则道。
“火药没有这样的威力。”
“不是火药。”乌刃微微叹了口气,已不想再如此频繁地回答钟成静的问题,说到这里便住了嘴。
无论是什么东西使客舍变作了废墟,始作俑者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钟成静想道:莫非是虎头帮的仇家?想要行侠仗义的侠士?他一时难以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乌刃背影,又知道对方必然不想再多费口舌,问也白搭。
然而问题虽一时想不清楚,沅城中的路他却是熟悉的,左右瞧看比对一番,很快便发觉,乌刃是带着他往县衙方向行去。然而二人路过县衙,未有止步,继续向前,是进了一处院落:左思的院落。
左思——或者说,韦左思,他的院子自薛正的尸体被县衙发现,便被封存起来。现在县衙的人手则多被临时调派了出去,毕竟方才的巨响震得临近的居民、旅人、商贩,一时都惊慌失措,街道上已然乱了套。
乌刃轻巧无声地落在了院子当中,钟成静却想着事情,一时不察,一脚重重地落进了泥水里。乌刃瞥过一眼,自然而然地顺手随便将他的疏漏之处整理妥当。
钟成静忽然想明白了:或许客舍的事情,是有人在抹去什么痕迹?
130崔晓5
墨迹潇洒。
这首写在扇子上的诗字迹潇洒肆意,却只有上半阕清晰,下半阕花作一片墨迹,半个字也瞧不清楚。
令崔晓惊讶的正是这上半阕,他记性着实不错,与李闻云初见时她所背下的半阕诗半个字眼都没记错,而这扇子上也同样半个字眼都没落下,与李闻云所念的分明该是同一首。
“前辈,这诗是……”崔晓有几分好奇,他硬拖着颉莱刻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看清诗的下半阕。
秉烛瞧出他的意图,了然地挑眉,解释道:“这诗是我年轻时所写,现在想来颇为青涩,只是扇子与字皆是旧友所赠,便是字迹模糊也一直未舍得扔下。”
“你现在瞧起来也很年轻啊……”崔晓嘀咕着,问道,“如果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这诗句,前辈觉得是在何处?”
秉烛书生好似并不意外他的问题:“别的地方?那便只能是我的几位旧友那里了……嗯,我这解药配得不错,他们也已醒了。”
崔晓一回头,发现颉莱刻与蒲悠二人的确已经睁开双眼,正茫然地看着周遭。他便先将腰上捆得死紧的绳子先解开,舒了口气,揉了揉勒得生疼的腰,而后与用手斧砍断绳子走来的蒲悠将情况解释一番。
“原来如此……潘东呢?怎么不见人影?”蒲悠看了看在场的几人,问道。
自崔晓醒来起就没见到潘东,他本来也想问,但刚才的注意力被扇子上的诗所吸引,便姑且没能问出口。秉烛向颉莱刻晃了晃扇子,答道:“潘东去清理鬼市了。”点点颉莱刻,道,“这小子在鬼市里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方才中毒迷障时全嘀咕出来了,正巧省事。”
蒲悠闻言睁大眼睛愣了一会,方才道:“我……我没说什么吧?女孩子家的事情,你们听去可不太礼貌!”
“蒲悠姐姐,你好像没说什么,光挥手斧来着……是不是在迷障中跟人打架了?”崔晓道。
“哼,是啊,还以为在挥着板斧追颉莱刻这小子。”蒲悠似是放下心来,展颜打趣。
颉莱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母老虎……”
他声音很小,没被蒲悠听去,但令崔晓有些汗颜,想道:还好蒲悠姐姐没听清,否则这小子怕不是挨上几拳都算轻的。
“对啦,反正我在鬼市放的东西你们也发现了,现在不如把我的xue道解开吧?”颉莱刻忽然嘻嘻笑道,“哎呀,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解开xue道我也走得快些不是?”
“解开xue道你好跑吗?”蒲悠忽然冷笑,“别以为有过这么一个幻境,所有人便都忘了方才的事情——你的姐姐呢?”
颉莱刻也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模样实在不太诚恳,他尽量认真地说道:“姐姐昨日发现这废弃鬼市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早就已经骑上快马跑出这镇子啦。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到了别的城县了吧。”
“你们究竟为什么而来?”蒲悠的眉头深深皱起,语气十分生硬。
“当然是……简令,怎么,这东西只有你们唐人能抢?”颉莱刻眼珠一转,理所应当地答道。
崔晓疑惑道:“这废弃鬼市里究竟有什么,鬼市中人都不知晓,你们却这么想要?”
“鬼市里的人不知道,当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东西的用途!哼,姐姐在江湖上散布了不少消息,没想到你们唐人居然如此无知,别说对于这张舆图半点也不晓得,竟然连区区一个已废弃的鬼市,甚至潘东这人在何处也不知晓!不过,还是让我和姐姐都给找到了。”颉莱刻哼哼两声,颇为骄傲。
只为了找东西,就将消息散布到各处?崔晓略有疑惑,姑且按下未表,又问:“舆图……?什么舆图?”
“是不是这张舆图?”秉烛忽然说道。
崔晓转头看去,只见秉烛书生的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厚纸,正笑盈盈地瞧着他们。
颉莱刻从地上爬起来就想去抢,秉烛只稍稍后退半步,他便扑了个空,摔在地上,砸出好大一声响。待颉莱刻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秉烛手里的东西自然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你们把这舆图拿在手里也无甚用处,不如给我看一看嘛。若非遍寻不到,我也不会因一时气恼,而在此处布下机关不是?”颉莱刻抽抽嘴角,露出一个假笑。
一道颇显恼怒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你那是机关?分明是想炸了此处鬼市。”
崔晓小跑到扶手跟前,恰正将颉莱刻蠢蠢欲动的手隔开,向下望去,发现楼下不知何时已灯火通明,亮堂得紧。潘东站在楼梯底部,头发已经变得干燥,但刘海依然长长地盖过半张脸,加上略微的耸肩驼背,显得他十分阴郁。
只听他继续道:“这鬼市顶上本是块荒地,二十多年前扩建,近些年顶上的镇子越建越广,已占了约半个鬼市。倘若你当真把这鬼市炸了,上头的镇子也要一起塌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样收拾起来,究竟会有多麻烦?”
“哈哈,反正也不是我收拾,又不是我的同族、我的子民。你们,不也是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们的吗?怎么,莫非这种态度只有你们能用?”颉莱刻眼中隐含讥讽,随着灯烛光焰明暗不定地跃动。崔晓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却又难以记起觉得熟悉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况且颉莱刻这情绪像发自内心,又有些许不同。
他想着事情,表情就逐渐凝重起来。颉莱刻感觉被人盯着,向他的方向一瞅,被这番凝重骇了一跳,有些发毛:“你……你做什么……”♂
崔晓摸着下巴,奇怪道:“我觉得你方才有些眼熟……先不提这个。前辈,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颉莱刻虽年纪尚小,但在鬼市布了不小的阵势,又张嘴就是打打杀杀,在此处一放了之显然不妥。但若要一直带着四处走,且不说颉莱刻自己乐不乐意,总归也是相当麻烦。
如果是在平日,崔晓倒是乐意填这个麻烦,权当逐渐交个朋友。可秉烛书生究竟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崔晓还没个头绪,秉烛书生武功深不可测,江湖又盛传他是凭喜好杀人的性子,倘若要动起手,崔晓保得住自己都异常困难,更别提旁人。
秉烛瞧了崔晓两眼,忽然一笑:“若让我说,我便杀了颉莱刻,再去追上他姐姐,二人一并杀了,管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施展不开。所以,我看,还是你拿主意得好。”
崔晓闻言怔了怔,不大明白为何秉烛书生愿意听他的主意,但思虑到颉莱刻若一放了之,难免不会再想对镇子搞些破坏,便道:“……既然前辈这么说了,依我看,他应该并非满手血腥之徒:上头那位尸体应当已在河中泡了一两日,颉莱刻先前却并未瞧出他不是潘东,直到我们到来方才反应过来。可见,他与尸体实际接触不多,并无了解……我们便姑且先带着他,看管着些,可行?”
而颉莱刻,知道自己就如砧板上的鱼肉,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没再作声。
“自然可行。”秉烛合起扇子,摇了摇头。
蒲悠已经沉默了好一会,此刻忽然展颜道:“既然如此,他已被点了xue道,暂无兴风作浪的能力。我们不如且先回镇子瞧瞧,未想此事耽搁了这么久,我还答应了邻家阿婆帮忙带些蔬果呢。”
潘东已经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了上来,应是余怒未消,对人也不似先前一般畏缩避让,冷笑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秉烛书生一个眼神制止了。
此时崔晓正背对着他们,没有看见这些。只觉得人也捉到了,在这早已废弃的鬼市之中应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要做了,便应和道:“是啊,时候应也不早了,我肚子也都饿了……不过,前辈,你先前说已将鬼市的封上了,我们要从何处上去?”
“有两处可走。”秉烛道,“这处鬼市未修建完全便已然废弃,因此一处是最初便预留好的密道,一处是运送材料下来的通道,出于种种原因,我并未让他们将之封死,把这条路留了下来。”
由于那处预留的密道实际上位置并不太好,他们决定走这处未封死的通道。潘东面色依然是阴沉的,他走在最前面,一直一言不发,大步走着,直到行至一处斜坡之下,方才让路回头,道:“上面人太多,我不上去了。”
“人太多?”崔晓一怔。先前秉烛书生说过此处鬼市与潘东影踪皆是鲜为人知,但他一时间想到的的确是他们一齐或其中哪个被发现了,方才引来江湖诸人云云。
在秉烛的示意之下,潘东继续说道:“正道上的人……哼,来找那些冒充江湖名人的家伙们的吧。”
确切来说,是铁衣门的门主丁厚带着他的一众门徒——事实上,他们先是在沅城与赵重诲和青山剑派的门人化干戈为玉帛,结伴切磋了月余,又各自从沅城离去,在江湖晃晃悠悠转了些日子找挣钱法子,也仍未放弃寻找简令的想法。近来,听闻再荣镇的消息,方才赶来——毕竟,如果有人自称陈绵笛,无论是真人还是看冒充的热闹,都是值得跑这么一趟的。
毕竟在三十年前,陈绵笛这个公认的江湖第一失去踪迹后,连萧家百人论的第一都一直为他空着。现今中江湖最强的人公认应是鬼市主人,可几乎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无法相较——正道之中,实力最强的,则是远在朔北的钟家家主钟卿云。
江湖在十几二十年前更为热闹、鼎盛,这些年在监安司的监管之下,只偶尔有些翻不起水花的小打小闹,新人也难出头,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死水一潭。也正因此,自年初再次兴起,而后愈来愈真的简令传闻就像一筐不断落下的石子,在这死水里稍微掀起了些微小的波澜。
崔晓在一扇门后谨慎地冒出个头来,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处通道之上是一间空屋,建来便是为作遮掩。不大的屋内摆有一两样日常用的简陋家具,都落了灰,角落里有个罩着黑袍子的独轮推车,几张硕大的蜘蛛网织在上头,显然也已放了很久。
崔晓左右看了一圈,觉得附近的街道之上还算平静,也无江湖人聚集,便关门回头,刚想说这件事,便见秉烛书生正拿扇子去挑推车上罩的黑袍。推车之中隐隐有一道绿芒一闪而过,崔晓还没来得及细看,几只大蜘蛛便顺着折扇爬了上来,又被秉烛书生一转腕甩翻在地。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大的蜘蛛……”崔晓瞅着它们爬回推车当中,喃喃一句,方道,“外面好像没什么人,潘东之前说的话,靠谱吗?”
“你可以去看看,我们在这里看着颉莱刻。”秉烛书生说道。
他说这话时,一只手正牢牢地捏住颉莱刻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一旁的蒲悠也不无赞同地点头:“嗯,我先前说过要帮邻家阿婆带东西,对不对?刚好,我与你一起出去。”
崔晓记得她说过要带蔬果,便问:“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先去一趟镇东头?”
镇中的铺子大多集中在东侧,有卖蔬果的自然也是。
蒲悠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方道:“……喔!不用,我自己去就是了,你如果要找江湖人,应该快点,省得让他们打扰到这个镇子的安宁。”
铁衣门的人,大多留在镇外,只有丁厚带着丁美德进了再荣镇。崔晓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在镇子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食肆中准备将食物打包带走。
铁衣门附近的镇子名为霜露镇,离朔州钟家不是很远,当桓温佘将他暂放在钟家“寄存”的时候,钟卿云有时就会带着钟成静和他到这个镇子上转一转。所以,他实际上认识丁美德。丁美德比他大个五六岁,跟李惟清差不多年纪,虽然整个人没轻没重、咋咋呼呼,但并不能算是个坏人。
崔晓在旁看了一会,选择在他们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踏入食肆的大门。最先注意到他的是食肆老板,此人嘿了一声,问道:“崔少侠,这次吃什么啊?”
“不不,我等下再来吃饭,还不饿呢。”崔晓忙摆摆手。
丁美德一擡头,便兴奋道:“崔晓?!”
他把手里东西扔给丁厚,大步上前,一下子把崔晓抱进怀里,来了个又紧又暖和的拥抱。丁美德个子很高,长得又大又壮,兴奋地来了个熊抱,给崔晓闷得够呛,忙伸手拍他后背,道:“好啦、好啦,你怎么会在这里?”
“叔父带我来此,说是有传闻说陈绵笛出现在了这个镇子上,我们来凑个热闹。”丁美德松了胳膊,拍拍崔晓肩膀,爽快地说,“很久没见了吧?总感觉你还是以前那个冻得蔫不拉几的小豆芽菜似的,长高了不少嘛。”
“这个陈绵笛是假扮的。”
“知道,凑个热闹看个笑话嘛。”丁美德揽着崔晓,露齿一笑。
“嗯……不过原来是因为这样啊,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
“以为是有什么关于简令的传闻。”崔晓道。
丁美德把嘴巴一噘,下巴皱起得像个核桃,摆出了一副嫌弃神色:“得,坏事传千里,铁衣门跟青山剑派在沅城闹的笑话,都传这么远了?”
崔晓挠了挠面颊,虽然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过仍是配合着笑了两声,转而问道:“那……你们接下来打算?”
“没热闹可看,当然是继续在江湖转悠,看看能不能找个挣钱的法子呗。是吧,叔父?”
丁厚闻言点了点头。
“这年头挣点钱是不容易……你们买了不少干粮,我帮你们一起拿吧。”崔晓对方才的出言试探有些歉疚,索性帮忙拎起两大包,省得丁美德丁厚再来回跑个第二趟。
走至半路,他又忍不住好奇道:“对了,铁衣门是怎么了?我记得卿云叔叔不是多有照拂,霜露镇的状况不是一直还算不错吗?”
丁美德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而且,也总不能一直仰赖钟家往铁衣门拨吃穿用度,是吧?再者,铁衣门近来收了许多新入门的弟子,大家想买的东西也很多,吃的穿的用的……都得花钱,再不找点能赚大钱的途径,虽然靠现在我们……我、叔父,还有几位长老都做工挣钱,还揭得开锅,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本来在沅城的时候以为……结果……哎……”
再荣镇不大,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口。崔晓正点头认同着丁美德的说法,帮忙思量着如何挣些大钱,忽然瞥见一个江湖打扮的青年一路小跑过来。待他凑得近了,崔晓便认出,这也是铁衣门的人。
铁衣门的青年跑到近前,表情兴奋又雀跃,对着丁厚小声道:“门主,这次我们算是来对了……听说,最近,贪油鼠潘东就在这附近呢!”
131河中府5
“……潘东?”裴从善道,“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你是军爷,当然没听说过。不过我知道,潘东就是那个贪油鼠潘东,干盗墓的,武功不强,所以你叫他进来应该也没关系。”后茗说道。
在李惟清与桓温佘还未抵达白门遗址时,裴从善便已带人回了蒲州城,在城中守了不大一会,便“恰好”将返回城内的后茗与沐恺玛尔一并捉了。这时桓李二人已找到了花香暖,而裴从善也已带着捉到的两人回了朗月清风楼。沐恺玛尔被绳子捆起,正窝在角落一语不发,被看管着。通往冰室的门被锁了,裴从善认为没必要暴力破门,等桓温佘与李惟清回来便是,料想也耗不了多长时间。
而就在方才,一人通报说有个自称潘东的人上门来找,后茗便在旁插嘴一句。裴从善叹了口气,问:“他说找谁?”
“说是找李惟清。”监安司巡铺中人应道。
安王……裴从善捏了捏鼻梁,道:“让他进来。”
潘东是个面容阴沉的青年,散乱的发丝遮挡了大半个面庞,衣着简陋,身无兵器,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威胁。然而裴从善的胳膊依然搭在腰侧刀上,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放下警惕一般,就这么问道:“你说你来找李惟清?”
“喔,是的。”潘东的声音轻而细,眼神畏畏缩缩,与任何人都隔得老远,语气中却莫名带着些嘲讽意味,“如果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是赶路赶了十四五天,终于在冬月十六的晚上自海州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些难找的人一个消息的话,我会把一个写着‘安王亲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我当然是来找他的,但是找到你们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什么消息?”裴从善略过了他的大段废话。
“呃,一个口信,来自……秉烛书生。”潘东道,“既然我找到的是你们,那么他说:告诉桓温佘,把他的小把戏收一收,监安司的手伸得足够长了。还有一个小问题——监安司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任用小孩子了?”
桓温佘这时候已经与李惟清一起走到了碧潭旁石梯的尽头,洞xue不断向下延伸,越向下越是憋闷。没有任何用以照亮的物什,李惟清只能在漆黑一片里跟着桓温佘向前走,七拐八拐了许久——在这片黑暗中长久滞留,足以令人怀疑自己的双眼究竟是否睁开。
终于,不远处有东西在黑暗中散发着些微光亮,绿莹莹的微光独自滞留于角落,好似能够吸引来黑暗中的游魂。◆
这个季节,这当然不会是萤火虫。走近来看,原来是一只盛满水的琉璃瓶,瓶中有一颗小小的透绿玉石被固定在中央,正是它在散发出这片光芒照亮黑暗的荧荧微光。
瓶子上拴有绳索,桓温佘将之提起,拿在前头照亮,向李惟清轻声道:“我派人来过,他们应该将前路的机关清扫得差不多了,我们只要注意噤声。”
“等等。”李惟清捉住桓温佘的手臂,忽然问道,“先前,在继德山……九刃教,你当着崔晓他们的面,问我要不要以身犯险,是在试探谁……是在试探乌刃吧,为什么?”
桓温佘不语。
“你试探出什么了?”于是李惟清问道。
“圣人给他的命令之一是保护你,恭喜你,看来你五兄对你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即便你身上的毒跟他几乎没什么关系,他当时半点也不知情。”桓温佘道。
“嗯,是呢,谁能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对一个三岁孩子下毒手?”
李惟清的声音中不乏微弱的刺痛,见桓温佘摇摇头,向他比了个噤声手势,便听话地住了嘴。
琉璃瓶的光芒能够笼罩周身两米左右,提起来略微擦拭,便足以将这个狭窄而低矮的石窟照亮。石窟内十分潮湿,不知何处有水珠缓慢落下,滴滴答答的声音回荡不休,脚下有似沙粒般的粉末,有些滑脚。
但最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生物,无论是蝙蝠、蛇、菌类……一切可能会在阴暗潮湿处见到的东西,通通没有,黑暗之中除却水滴,仿佛只剩下了李惟清与桓温佘的脚步声。
李惟清怔了怔:等等,两侧的石壁,是不是仍在逐渐收窄?
他对狭小漆黑的地方略微发怵,忽而稍有紧张。
愈发深入石窟,里面的水气愈重。鼻尖萦绕着腥湿味道,面颊也几乎要贴上焦黑石壁,只能侧身行走。洞窟低矮,不时有碎石落下,打在身上或地面,桓温佘腰侧的剑鞘在身后不断与石壁摩攃磕碰,微小而尖锐的噪音自后传来,磨得人牙酸皱眉。
李惟清的手恍惚间重重按进了石壁上大片草绿的茸毛当中,就像不小心摸到了一只动物的腐烂死尸——冰凉、柔软、稀烂、咸湿。他动作一顿,默默地收手,仔细看去,原来前方的石壁上几乎已被苔藓爬满,在琉璃瓶内幽幽绿光之下,显得分外诡异。
而他的手上,除却几点水珠,已然染上一片几近褐色的深红。湿润、黏腻,像一只稀软的桃子在他的掌心腐烂做泥,顺着指缝淌到指节,凉而黏,缀着不肯落下,散发出一股酸腐的腥气。
李惟清宁可认为自己刚才按到了一个烂桃子上,假如不是他的指尖挂着大半个眼球。
就在此时,幽绿的光忽然间自他面前消隐无踪,浓稠的黑暗重新裹挟上来,伸手不见五指。不顾指尖还挂着半个尚余弹性的湿润眼珠,李惟清下意识伸手一抓,捉了个空,发现桓温佘忽而已不见踪迹。
没发觉掉队?机关?还是……什么其他的?好啦,不过是在一个陌生、潮湿、苔藓里藏着眼球的狭窄石窟中丧失了光源,同伴也无声无息地莫名不见,有什么可怕的呢?至少水滴依然在落下,持续不断地、坚持不懈地,滴答、滴答、滴答……
李惟清恍惚地想。
没了照亮脚下的光线,便只能摸索着依靠两侧的石壁,方不至于被凹凸不平的石块绊倒。指尖挂着的大半只眼珠在向前抓握时已被甩落在地,李惟清向前迈步,轻轻的噗嗤一声爆响,脚底倏然踩滑。他用双肘撑住两侧石壁,胳膊深入湿滑的苔藓当中,方将身躯稳住。不知自何时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直逼而上,不远不近,李惟清总觉无力,迈不动腿也擡不起胳膊,更得小心磕绊,走得不快不慢。
不多时,袖子便完全湿透了,布料贴压在皮肤之上,与处理刚杀的活鸡时一般触感,诡异的带有一丝微温,瘆人凉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再走几步,李惟清徒然撞上了什么——温热而坚硬的东西乍然贴近面颊,原来是撞上了人的肩膀。
依然没有灯光,琉璃瓶呢?
李惟清刚想张口发问,忽而意识到:这里没有光线,他怎么就这样忽然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与自己近到几乎贴在一起的人,一定是桓温佘呢?
来不及细想,李惟清便已被一只同样湿滑黏腻的手捉住手腕,向前带去。再前行数十步,终于一片开阔,可仍是漆黑一片,骤然截断的石壁令李惟清一个踉跄,差点向前扑倒,足见两人步伐速度。他被托住手肘一扶,终于听得了眼前人的声音:“嚯,小心点。”
这的确不是桓温佘的声音。
李惟清呼吸着潮湿沉重的空气,不由得问道:“你……萧九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仍未停下,越发近了,李惟清摸索着转过身子,直面走来的石窟,莹莹绿光便落入眼中——原来是桓温佘。
桓温佘原来一直走在后面吗?李惟清有些恍惚。
“太久没来,忘了这的琉璃瓶放在石窟边上,叹了口气,“你们先上去吧,先让他呼吸点新鲜空气。”
“当然。”萧九华揽过李惟清的肩膀,拎起琉璃瓶,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向前走去。
有了光亮,走到一个门口时,李惟清才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建在一处广阔石窟之内的塔楼入口。而待走上盘旋而上的台阶,向上走了一层,他则又透过极厚的几层琉璃明了:这居然是建在碧潭当中的塔楼。
塔楼里不知做了什么处理,空气清爽,八角皆挂有油灯,将楼内整片区域照得明亮,简直将方才潮湿、逼仄的石窟内滋生的阴暗全部一扫而空。
如此,便也能清晰见到,就在琉璃窗子下方,正蹲着一个人,见他们走上楼梯,回过头来,是驱虫无声。而他的面前,有两人正浑身是伤地半躺半靠在墙上。
李惟清歇了几歇,终于觉得不再恍惚,问道:“这里就是泉藏寺?”
“泉藏寺还要再上去,那一片地方比起白门好不了多少,不过说这里是泉藏寺也没错……毕竟这里才是他们研究东西的地方。”萧九华道。
“说真的,萧兄,你为何会在此处?”
萧九华叹了口气:“嗯……我本来只是来碧潭附近找人寻求一个答案,而现在呢,则是被说服留下来,帮忙解决十几年前留下来的烂摊子。”
李惟清点点头,又问驱虫无声:“你呢?”
“我纯粹是来解决这个烂摊子的。”驱虫无声诚挚道。
李惟清便说:“如此看来,大概我也是被带来解决这个所谓烂摊子的。”
一个怎么样的烂摊子,才能危及到十几里山路外的蒲州城?
依照一路的所见所闻来看,碧潭边的小屋当中住着曾经的江湖大盗花香暖,据桓温佘所言,她正与阮蒙轮流看守着这个地方。如此说来,桓温佘是否对阮蒙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了解?要是当真如此,先前又何必慢悠悠地在城里让裴从善的人满城找人呢?阮蒙的棍子是泉藏寺的东西,但被桓温佘放在了冰室,并未带来,是因为这东西与此事无关……抑或别的什么。
萧九华在此停留也是令人诧异,他既然是九刃教教主,当然不必听从桓温佘的指令。所说的来此寻求个解答也令人费解,李惟清思忖片刻,最终也只能猜测应是与他的父亲萧商有关。
即便如此,近来九刃教也不太平,他从魏博来到河中府,想来除此外应也另有目的。
想事情时,李惟清已蹲下`身将靠墙的两个伤患依次看过,觉出大小伤口的处理都颇为正确,便只给他们一人一份分了些伤药。此处也不算太大,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的声音清晰可闻,桓温佘的脚步声自始至终没遮没掩,不一会走了上来,还带回了另一个单眼血流如注的男人。
“这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李惟清一边自然而然地将伤患按坐在地,上手处理伤势,一边向桓温佘问道。接着,他又瞄到桓温佘腰侧挂着的窄剑,忍不住又问:“……你从来都是身无兵器,怎么忽然佩剑了?”
桓温佘听了他的问题,已又弯腰提起了琉璃瓶,说道:“跟我来。”
于是李惟清将不知所措的男人的眼部处理得当,方才跟桓温佘一起再度走下楼梯。这一层相隔的距离,空气差了不少,因此域。
桓温佘领着李惟清逐步靠近一个黑漆漆的大门,站在门前,待李惟清走近,忽道:“我告诉过你:小心虫子。”将手中的琉璃瓶往前一伸,贴上大门——刷啦一下,门前的黑色缺了一大块。李惟清这才看出,这门也是琉璃所制,并非黑色,这片漆黑——竟是比肩接踵的甲壳。
“这是什么?”李惟清手指桓温佘掌中的琉璃瓶。
“这是‘卡拉’,简令的原料之一。”
李惟清后退一步,道:“我知道了。”
至此,他已将事情想通:桓温佘起初便清楚知道后茗的所在之处,却仅仅只是几次三番上门请说,并未动以武力解决,而在后茗将那根诡异奇怪的棍子给出之后,又是如此巧合,直接被人捉了去。接下来阮蒙现身亲自上门,桓温佘将阮蒙留于朗月清风楼的地下冰室,领了大批人马出城,又径直来了白门……难道真只是凭借一个脚印与他曾经一直在找的一名鸹国人?掳人者是否是鸹国人他又如何知晓,辅以拎出朗月清风楼后便不见踪影的鸟笼、对裴从善的安排、对白门与泉藏寺的熟悉与布置……约莫着也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李惟清道:“捉走那个小姑娘……后茗的人,是你安排的?”
“没错。”
“你早就知道,阮蒙本身就在你一直遣人前去的小院里?”
“是的。”
“你捉走后茗,则是一来为来此提供理由,二来引阮蒙自己出来……你让裴从善埋伏在朗月清风楼附近,大概也已令捉走后茗的人回去,莫非你最初便是想将阮蒙关住?”
“你恢复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桓温佘道。ω
李惟清摇了摇头:“有几件事情不明白,阮蒙没有当时便救出后茗,是因为他实际没有武功吗?”
“事实上,他现在只有握着那根棍子的时候,才能使用内力。”桓温佘道,“另一件事你已不必问了:捉走后茗的人的确是鸹国人,先前说的也尽是实话,只是那名我说过一直在追寻的鸹国人……或者说,水湍族人,早在今年年初,我便已经找见她了。”顿了顿,又道:“你应该已猜出我的目的了?”
“我猜出颖哥对简令以及尸人一定很有兴趣,你刚才说这琉璃瓶中的东西便是简令的原料之一,我便可知道,他派你出来的目的与它脱不了干系。让我猜想,五兄想用它……它们来做什么,武装军队?”李惟清目光一扫琉璃门上随着琉璃瓶的晃动而微微抖动的漆黑甲壳,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但你带我来到这里,目的却是想让我帮你解决泉藏寺遗址中泛滥的蛊虫毒物,花香暖与阮蒙二人看守于此,理应更熟悉这里。你却不让他们行动,反而将阮蒙关起,说明你接下来的做法,将会是他所无法接受的。”
“你看,每个人对自己的‘学堂’都有不同的看法,晴梅几乎是在这里长大,却憎恶这个泉藏寺,不但从山下地道中逃了出去,还不忘托我把这里,把山林中的泉藏寺焚毁得一干二净。阮蒙呢,他有一位忘年交的老友,临死前将棍子给他,让他来了这泉藏寺,而他倒是在这里待得不错,虽然没有抛却良知,但也接纳了泉藏寺的‘使命’,断然不可能让我把这里全然摧毁。”桓温佘慢慢收回了提着琉璃瓶的手,眼见琉璃门上又成了漆黑一片,揽过了李惟清的肩膀,带着他重又向上行去。
又是这样的态度。李惟清暗自一叹,不得不抓握住了这一丝飘忽的思绪。桓温佘自始至终表现得像个学堂中的先生,引动李惟清从细节揣测端倪,让他自行思考自己究竟有什么计划,做事也随意激进,简直就好像……在赶时间一样。
桓温佘一边走着,一边解下腰间所佩的酒葫芦,仰头喝下了一大口酒,又珍惜地拍了拍它,晃了晃确认其中余量,将之重新拴好。李惟清在身后落出了一两步,闭了闭眼,几次张口,又觉得言语似乎将会刺痛自己的喉咙,忽而一再犹豫。
在走上塔楼的上一层之前,李惟清终于委婉地问道:“……桓叔,你这次行事,为何如此着急?”
132沅城5
“为什么呢?”
陈拙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两只锏放好,绕着屋子中间的矮凳走了半圈,语气当真疑惑:“你说,为什么无论是哪里都有坏人呢?”
屋子正中,矮凳之上,正绑着先前乌刃追击的半尸人。他的呼吸无比急促,面上涕泗横流,右掌已只剩半个,却因着他是个半尸人,没有血液流出,正咬牙道:“你还在乎好人坏人?”
“你看,我的工作就是处理坏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好人,毕竟有些时候,只有……坏人,才能更好地料理坏人。”
陈拙步至此人背后,俯身轻声道:“所以,我本来应该把虎头帮清理干净,毕竟你们绑架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比如薛正……就是你手下的人杀的,对吗,范堤?你知道的,我眼神极好,过目不忘。”
“哼……哼,你也别装什么好人,你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当时不去救这个叫什么左正薛正的小子?”范堤面上难掩惊怒,只觉右臂痛极,却并无恐惧。
“很可惜,我当时在处理另一件事,晚到一步,你的人已经杀死了薛正。”陈拙道,“而你现在还能这样质问我,应该感谢我的临时搭档,他需要个‘证物’,而经他提醒,我也需要个‘借口’。不过,你接下来应该没法再多质问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陈拙沉默少顷,直起身子,忽而将范堤的下巴擡起,右手稍擡,一柄边沿锋利的刮刀在他的手里旋转两圈,被握在掌中。他将之伸入范堤口中,不顾范堤的剧烈挣扎,从中轻而易举又利落地将一样东西挑出,随手掷在地上。范堤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大张着的嘴中,他的舌头已仅剩半截,只余下一个平整光滑的斜面。
“……证物跟借口都不必说话。”陈拙喃喃着,兀自露出一个微笑。
大多数时候,笑容是具有传染力的。
因而,钟汀潼正在桐知俊面前摆着鬼脸般的笑容,试图逗他一乐。钟成静已走了有段时间,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钟汀潼略有担忧。但桐辛元不会武功,桐知俊呆坐得像个木偶,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两人自己扔在旅舍不管。
透过窗子,可以见到官府的人已在客舍的方向挤做一堆,实在说不好究竟是在探查情况,还是只是在令本就拥堵的街道雪上加霜。钟汀潼想着这些,向桐辛元挤了挤眼睛,问道:“怎么样,你觉得会不会又是虎头帮的问题?”
桐辛元本双臂环抱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闻言道:“我方才真是一时冲动蒙了,居然会觉得你跟他年纪差不太多,没准真能让子贤开口说话。”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么有字啊?”钟汀潼一下子将注意力挪到了感兴趣的点上,坐直说,“讲讲呗?”
“……这是我们早就讨论好的,他自己取的,说想做个贤明之人,考取功名或者写点什么,都很不赖。”桐辛元低语道,“你又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钟汀潼指指桐知俊:“你多说说往事,没准他一下子就想通了呢?”
他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指望桐辛元真说出点什么,不过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动动嘴也不费力,权当逗嗑两句。桐知俊不知是不想、不敢,还是不能动弹,整个人僵硬得像个木偶,口水不咽也不吐,顺着嘴角溢出淌下,又被桐辛元轻轻擦净。
桐辛元道:“没什么好说的,过往如何便如何了,待你兄长回来,我们便动身出城,这是一开始便说好了的。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想知道的我也尽数说了,这件事之后就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着急,我总能让他恢复过来。”
“好吧。”钟汀潼说道。
假如桐辛元只是想要这些,只是想要与自己的弟弟找个平静的地方,去修复他们所有过往中造就的伤口,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赞同、帮助呢?
钟汀潼叹了口气,边想边说:“只是我在想,如果你们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或许你们可以来朔北,钟家近来刚好要……”
他的话未能说完。
这间屋内有左右两张矮床、两扇窗子,中间放着一张木桌,钟汀潼坐在左侧,离窗户稍远,桐辛元与桐知俊坐在右侧,挨着窗户。
桐辛元的胸口被一把直刃利刀洞穿。
就在他的身后,一道不知何时进入屋内的漆黑身影握着刀柄,桐知俊毫无反应地被迸溅上鲜血,而钟汀潼则霍然起身,万分不可思议:“你、你为什么……”
乌刃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几无停顿地便要抽刀,然而桐辛元竟还能动,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胸`前的刀刃,另一只手将桐知俊推给了钟汀潼。随即,他两手紧握刀刃,居然还有力气说话:“该死的家伙,药人可比你想象中的难以杀死……”
他从未如此感谢过晴梅为了让药人能够更耐折腾,而改良过无数次的药方。
钟汀潼迅速地做出判断,一手揽过桐知俊几无重量的身体,撞开窗户,闪身而出,几乎没有一丝停顿,闯出了屋子。屋内,乌刃极富技巧地将刀抽出,将刃稳稳停在桐辛元的脖子前,哑声问道:“你说出了多少?”
“无论你问的什么,老子屁都没说!”桐辛元狞笑着,拧头盯着乌刃的双眼,竟然毫不迟疑地身子一偏,转眼便向刀刃撞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钟汀潼揽着桐知俊,也不敢动作太快,没在屋顶上奔驰多久,便选了个位置一气跃下,藏在角落,一边口中念叨,一边探头去看乌刃有没有追上。
他对沅城并不熟悉,不知不觉间已跑到了虎头帮曾举办宴会的客舍旁。此时烟尘已然散去,客舍只剩半个的模样在旁便可尽收眼底,不远处便是县衙的人,钟汀潼稍稍安心,料想对方应也不会在这种满是官府人员的地方下手杀人。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走近了些,钟汀潼单手揽着桐知俊,几乎毫不费力,只是这般模样终究有些扎眼,他便临时买下个斗篷姑且为他披上。也不能离他们太近,毕竟这客舍不知发生了什么,人人都紧绷着心神,眼神在人群中来回扫视。
但钟汀潼耳力不错,他听见稍远些,有人正道:“……明府,底下有数十具尸体,尸身本身是辨认不得的,但……”
“但什么?”
“但他们的首级都被割下,被……被码放在完好的半个客舍里,几乎都是通缉令上的人,很、很好认,还没完全确认过,不过,应该、应该都是虎头帮的人……”
张全义咒骂一句,说道:“什么样子的人,能干得出这种事?”
难不成是陈拙做的?可他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啊。钟汀潼想着,晃了晃头,告诉自己:现在应该去找大哥,商量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可是乌刃为何忽然提刀杀来?父亲的口信是给他的,嘱咐过一定要亲手交付,难道他们不应该是朋友吗……
一时难以想通的事情再怎么逼着自己去想也是白搭,他复又摇头,想了想,揽紧了桐知俊,带着他向郊外奔去——沅城郊外有一处不能称之为山的小山坡,在这小山坡上有一处洞xue,是他等待城门开启前四处乱逛无意发现的。带着桐知俊毕竟有些累赘,钟汀潼想道:先安置好他,然后再返回沅城,这样无论是对上什么敌手抑或找大哥的踪迹,都要方便许多。
桐知俊的身体十分僵硬,但在带他走在街道上时,钟汀潼能够逐渐感觉到掌下的腰身逐渐不再那么紧绷,在出城之后,已然恢复了柔软。钟汀潼心想着不会吧,将桐知俊的兜帽掀起,果然见他正缓慢地挪动视线,将眼珠子逐渐转向自己。
“你能动了?”钟汀潼将脚步稍稍慢下,想着:这样的话,说不定能够告诉他地方,让他自己跑到山洞里……节省时间。等等……他听得见吗?
桐知俊显然能够听见,因为他缓慢而仍带稍许僵硬地点了点头。钟汀潼看他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知道他估摸着一时半会是没法自己走路,于是又重新加快脚步,带他向自己发现的山洞走去。
至少他现在应该能自己喝水、吃东西了,是吧。钟汀潼苦中作乐地想着,对自己大哥仍是担忧,但他惯常地乐于向好处想,觉得钟成静一向无往不利,武功也很好,一定没有问题。
他说服了自己。
这处山洞很浅,大约十五步便走到了头,洞xue深处有一个沉重硕大的石龟,钟汀潼将桐知俊慢慢放在石龟旁侧。这时,桐知俊已经能自己挪动手指与胳膊,他在钟汀潼掌心写道:对不起。
“什么?”钟汀潼一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为你刚才不能动?喔……这么说,你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吗?”
桐知俊点点头,继续写下:僵住了。顿了顿,补上三字:不定时的。
“啊,这我倒是曾听闻过,有游医告诉过我,这算是一种病症。你在聋哑村的时候,一直很害怕的吧?”钟汀潼大大咧咧地说着,拍拍桐知俊瑟缩的肩膀,同情道,“没事,我答应过你哥了,要让你笑出来,还要保证你的安全。待会我去找些吃的回来,再去找我大哥,你在这里别急,等我回来。”
桐知俊点点头,也是经历过许多,慌张悲恸已被压下,没有在意钟汀潼的口不择言。
这处石窟只有一个出入口,钟汀潼费了番心思将洞口掩住。他站在外面环顾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从颇为做作的碎石与灌木之间挤进去,检查了一番以树枝与斗篷靠着石龟搭起的小棚子,蹲下来,道:“等会喔,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可惜山洞里不能生火,不然可以暖和一点。”
他握着桐知俊干瘦的手指来感受温度,以防他在不知不觉间失温。被拖来掩住洞口的灌木发出了轻微声响,钟汀潼回身看去,除却碎石堆投下的一片漆黑阴影外没有看到别的东西,或许只是冷风吹过。他将头转回来,对桐知俊道:“好啦,你别乱跑,天已经快黑了,外面很冷,贸然出去容易冻出个好歹。”
说罢,他见桐知俊点头,便放下心来,一边心说他不僵住时是乖巧听话的,倒是省心,一边转身,欲站起重新走出洞外。但他与桐知俊的手还半握未放,刚转身到一半时,钟汀潼自己忽而僵住了。
一柄刀横在脖子上,大概谁都会多少僵上一下。
毫不意外,乌刃握着刀,距离很近,近到钟汀潼都能看清他左眼中沿瞳孔向外扩散的棕色斑点,也能见到他充血的右眼如何骇人。苍白的脸、幽绿的双眼、无声无息,跟鬼似的。
乌刃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钟汀潼瞅准时机避过刀刃向前一撞,挥起了拳头,向下意识后退的桐知俊喊道:“快跑!往县衙跑,他总不至于跑到官府杀人!”
为了让桐知俊能够跑出洞xue,钟汀潼本是瞧准了乌刃右眼充血显然有异,本想盯着薄弱之处猛击,调整了身姿便一下子打偏,拳头砸在了他的左脸上,自己也扑倒在地。这一下不轻,钟汀潼刚从他身上爬起来,却见乌刃只侧了侧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手中的刀已然从钟汀潼肋下贯穿。
钟汀潼的血从口中喷咳到他身上,连自己的伞也没来得及拔出,就已经无力再动了。擡眼略一瞧看,见桐知俊已跑出了洞xue,钟汀潼才复又低头,知道自己已无力制止,便想多少拖延些时间,费力道:“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怎么做?”乌刃也没有动。
“忽然闯进来,杀了桐辛元,又追杀我和桐知俊至此……为什么,我以为,你和我父亲……”
“我不算认识你父亲。”乌刃说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们都知道接下来故事会如何发展。”
“桐知俊会找到我大哥。”
“不。”乌刃摇摇头,“不是说这个,但我想他大概不会。”
这几句话后,乌刃已擡腕抽刀,将钟汀潼已无力支撑的身躯推离自己,屈膝撑地,站起身来,甩去了刀上血渍。他四下瞧看,转身去将被搭做小棚的斗篷摘下,路过钟汀潼时隐约听他呢喃了句什么,但再转身回来,钟汀潼便已然没了声息。
乌刃用斗篷把钟汀潼裹好,往肩上一扛,迈步向洞口走去。山坡上有积雪,而桐知俊并不会掩盖脚印,也没有武功傍身,因而,追上他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陈拙将屋门打开时,先注意到的就是乌刃扛回来的两具尸体,他隐约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因为关于泉藏寺与‘卡拉’的任务。”
陈拙一怔,方才道:“嗯,喔,你是说……很久以前那个‘有意或无意知晓泉藏寺与卡拉矿藏的无关者均格杀勿论’的命令。”
他侧身让乌刃进来,关好屋门,又问:“怎么回事?钟家两个小子都是好人。”
被割去舌头的范堤还被绑在椅子上,正呜呜叫唤。
“钟成静认为我可以信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从中推断出桐辛元告诉了他和他弟弟大致情况,出言试探,确定了,很简单。”乌刃将两具尸体放在了墙边,说道。
然而陈拙却皱起了眉毛:“钟成静呢,你失手了?你从不失手,为什么要故意放跑他。”
“没有,只是……他比我想得更坚韧一点。”乌刃道。
“是什么让你心绪躁乱了吗,如果你决定要出手,就一定不能失误,应该一句废话也没有,一击毙命,不是吗?”不知为何,这些话语有些咄咄逼人。
“……抱歉。”乌刃退却半步,接着又诚实道,“但是你现在的情绪也十分奇怪。”
陈拙怔了怔,忽而低下头抹了把脸,同样说道:“……抱歉。”
“……我很久都没有接到宫里的联络了,这么些年来,在江湖做点惩恶扬善的事情,本来还算不错,莫名其妙有了个好名声,也结交了一些人,但突然……”陈拙喃喃道,“又得做回老本行了,是吧。嗯,好,你还能找到钟成静的痕迹吗?”
“不。我本以为他会回去找自己弟弟,但他没有,或许是认为我会直接追上他。但无论如何,他如果没有好运气地遇到一位医者,现在大概也差不多……”
乌刃忽然停了话音,陈拙擡头,便眼见着乌刃有深刻疤痕的那边嘴角忽而抽了抽,不自然地上提、咧开,露出尖锐犬齿,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半个笑容。
他端详了一会,忍不住道:“你这样还是有点瘆人的。”
乌刃叹了口气:“也不是我想的。”
他擡起左手,虚捂住了嘴,想了想,伸手道:“给我一副备用的面具吧。”
“你本来戴着一副。”
“对,不知被钟成静击至何处了。”乌刃道。
“钟成静真的是一个好人,他的弟弟也是。”陈拙说道。
接下来,这间窄小的屋子陷入了一种无比安静的沉默当中。陈拙陷入了思绪里,而乌刃则只是静静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直到范堤所坐的矮凳忽然向后倾倒,在狭小的屋内发出了一声巨响。他一直没有放弃尝试从捆住自己的绳子中挣脱开,但使用了错误的方式,不慎跌倒,一下便引来了乌刃与陈拙二人的注目。
乌刃几步行至范堤面前,蹲下`身去,手指搭在腰刀环首上,问道:“你还有话要问他吗?”
问题自然是向陈拙问的,他这时已翻出了一副半脸面甲,递予乌刃,摇了摇头。
133沅城6
乌刃遗失的面具,实际上此时正被钟成静握在手中,其上沾满鲜血。
钟成静就在县衙当中。
自他从乌刃刀下逃离,跌跌撞撞碰见了一名衙役,又被当作凶犯带进县衙,再到发现他身受重伤去请医师,一路声势不可谓不大。也就是陈拙为避人耳目找的地方太过僻静,因此暂而一无所觉,在外走动的无论是行人,抑或在为薛正一事奔波的韦左思与游水狐,都能察觉到县衙中出了什么事情。
区别不过是能否从中察觉出真实状况,以及在此后是否一脚掺和进去。
听闻钟成静的事情时,游水狐已经将薛正的事情明了了个七七八八,也已去范堤的院子看过,猜出乌刃曾去过那里,正愁唯一的难题便是不知该如何引出真凶,一下又听说钟成静满身鲜血的被带进了县衙,更是深觉头疼。游水狐没法放着钟家大少不管,手上的案子几已查明,只剩下逮捕真凶,何况尚余时间,于是他便暂且回了县衙。
他一回来,就被张全义迎上。这位县令自上任起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此刻已是傍晚,他那张苦哈哈的脸更是被天边夕阳衬得憔悴。张全义上前,似乎是已然料到游水狐会不走正门翻墙进来,因此等在这里,只道:“游先生,出了点事,朔州钟家的大少爷……”
这倒是有些奇怪,游水狐只是县尉请来查薛正案子的帮手,为何张全义见面便说钟成静的事情?
游水狐听着张全义说话,向前走了两步,刚待开口,便见张全义身后的屋檐下还有一人,正是县尉。
县尉是监安司的老熟人,因此当他擡手将一封带有监安司监安使印记的信笺举起晃了晃,游水狐便明了了。这倒是能解释张全义态度的由来——可是,桓温佘怎么这么及时地来了封信?简直就像是他正在此处,看着这些事情似的。
“……现在是冬月廿二,薛正的事情我们只要在冬月廿八前查出真凶便可,所以现在还想请游先生再……”张全义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忽而被游水狐将话打断。
“薛正的事情,我已查得差不多了。”游水狐道,“他在冬月初一被左思收为义子,初六时尸体在路旁酒肆后被人发现,而根据尸体情况判断,他是冬月初四被杀——也就是城内一处人牙子窝点被端的当日。左思看似是同日被绑,实际上却早在前一天傍晚便被捉走,捉走他的人是月初流窜到沅城中的虎头帮。”
张全义一愣一愣地听着,全然不知他是从哪里挖掘出的这些事宜。
“而真正动手的人,是虎头帮三把手手底下的人,名为范季,虽然与虎头帮三把手范堤同姓,但并没有亲缘关系。证物证人稍晚些我的同伴应该会带来县衙,左思已回家了,张明府,钟家大少是怎么一回事?”游水狐问道。
张全义张了张嘴,想到那封来自监安司的信,没有问询,答复了游水狐的问题:“啊,是这样,今日下午有一间客舍出了事,有衙役在附近临时驻守……这位钟家大少满身是血地跑到附近,被衙役发现了。起初,我们还以为是他犯了事,后来才发现,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血……您请看吧,游先生。”
说话间二人已沿着围墙步至一间偏僻屋前,张全义亲自推门,侧过身,好方便游水狐进屋。
这间屋子站在门口便可一目了然,屋内仅有钟成静一人,他的衣服半披在肩上,胸腹被紧紧包扎,一道自右肩至左肋的血痕渗透布条,清晰可见。他坐靠着,微微擡头,左手垂下,正握着一张沾满血的面具。
游水狐看了一眼这副面具,回身向张全义道:“能否让我与他单独说上几句?”
“当然。”张全义点头应答,帮忙关上屋门,很快走远。
直到张全义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游水狐方才再度擡头打量了一番这间仅摆有一张烛台的屋子。他还未开口说话,钟成静便道:“我见过你,在清水镇。”
游水狐在清水镇干过一段时间早食铺子,自己当老板,手艺到后来已经很是不错。钟成静是世家子弟,上紫金山至清烨山庄时几次路过清水镇,见过游水狐一面倒也并不稀奇。
“你姓游?”他又问。
游水狐干早食铺子时当然不叫这个名字,彼时他的名字不过一个寻常姓氏加上一个假称行弟的数字,好叫、好记,也方便融入镇上。钟成静这样一问显然是听到了张全义的话语,于是游水狐也不否认,说道:“幸会,我是游水狐。”
一个名字,对于暗阁中人而言,算不上什么。
接着,游水狐又道:“你手中拿着一张面具?嗯……我似乎见过,百馨坊的……”♀
“我知你是监安司中人。”钟成静咳嗽了一声,说道,“信,他们在门前讨论的。”
游水狐便道:“好吧,你为什么拿着乌刃的面具,又受了重伤?”
“说来话长。”钟成静道。
在钟成静简洁的叙述当中,游水狐不时提问几句,逐渐明了:起初乌刃带钟成静去韦左思的宅邸,本只意在寻个僻静之处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客舍烟尘当中——毕竟游水狐与乌刃都清楚,虎头帮的事情他应当已经了结了。后来因有心帮桐辛元一把,又知道父亲有密信予他,认为他值得信任,便将桐辛元的事情稍说了几句,接着便险些命丧乌刃刀下。情急之中钟成静本能地挥拳反击,正中乌刃右眼,面具在这一击中被擦碰掉落,钟成静顺手捡起,便逃了。
游水狐稍微睁了睁一直笑眯着的双眼,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就这样吗,没别的了?”
钟成静摇了摇头。
“他有没有说些什么给你?”
“没有。”钟成静看起来有些疑惑,等着游水狐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乌刃杀人从来都是一击毙命,干脆利落,你的伤虽然很重——我看你大概都没力气动弹了吧,连擡起手把面具放到桌上都做不到。但是……这不太像他的风格。”游水狐重新眯起双眼,笑眯眯地解释,“不过,既然你知道我是监安司中人,这件事便放心地交给我吧。嗯……面具,就先给我保管吧,好吗?”
钟成静缓缓摇头:“我一会会给张明府。”
“好吧。”游水狐说着,将情况差不多了解清楚,便一边重新推开门扉,一边说道,“你且先养伤……”
“所谓‘卡拉’。”钟成静问道,“监安司管吗?”
“……会管的。”
游水狐关上了屋门。
他刚舒了口气,身形一动,几步蹿上了屋顶,就见县衙北侧似乎隐有骚动,便也赶紧飞奔而去。他刚一到,便见是张全义被几个衙役护在身后,正伸手颤唞地指着眼前一身黑衣的人。
游水狐在远处看了两眼,叹了大大的一口气,刚至近处落地,便道:“误会,明府,这位就是我提过的江湖朋友。”
正是乌刃,戴着一副半面甲,手里提着一个头颅。假如他没戴面甲,张全义说不准能直接认出他来,但就这样,戴着面甲、提着东西,没直接被衙役大张旗鼓地包围起来,纯粹是因为他没走正门,直接找到的张全义。
他分明可以隐秘行事,为什么这么张扬?疑问在游水狐脑海中一扫而过,他哎呀两声,几句话打消了张全义和衙役的戒备,也得知了好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咋咋呼呼叫来更多人。
乌刃似乎不大在意,将捉着范堤头颅的手一擡,尚在滴落的血液令张全义与衙役一同连着后退两三步,他沉默了一刹,方道:“这是范堤的首级,你们说是衙门斩首示众,将之在城门也好、县衙也罢,悬挂几日。不出一旬,范季必然会寻机将之偷回,安排人守着便是。”
“啊……”张全义一怔,上前双手将范堤的首级接过,道,“是,是,我明白了。”
一旁有个小衙役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茫然道:“哎?可是,可是,真凶为什么会来偷……这个?”
游水狐与钟成静谈话时张全义也没闲着,已提前在县衙将好几件事布置下去,只等游水狐口中的证据到来,于是有些衙役已然知晓了薛正一事的大致经过。
“你啊你……”张全义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推了一把,小声解释,“虎头帮已灭,范季现下不过是个漏网之鱼而已,他们这些人别的不说,却总是乐意将义气二字拿出来说事。若他眼睁睁就让范堤的脑袋被我们这么挂着,以后事情传开,他便也别想混了。”
“他……万一干脆这么金盆洗手当良民了呢?”小衙役不服气地嘟囔。
张全义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屁股一脚:“我们干什么吃的,都知道凶犯是谁了,难道就干等着他自投罗网吗?快快快,动起来,干活了!”
游水狐在旁看得好笑,与张全义再说过一两句话,待他忙碌地带着范堤的首级安排事去了,便转身向靠于院墙的乌刃问道:“统领,你干吗去了,怎么沾了一身血?腥味好重。”
此话一出,没被搭理,毕竟这是句废话,乌刃自然是杀人去了。游水狐又无缝衔接地问下去:“你去过虎头帮旗下的小院,将左思给救了吧?真奇怪,你明明没去找暗桩,为何却比我还要更快一步?”
“范堤的人在案发现场假扮衙役,其中一个是范季。”乌刃道。
“喔,所以你才拿着范堤的首级来……当时见过一面,认为他肯定会来?”游水狐恍然大悟。
“他是个聪明人,自负、年轻,喜欢刺激,追求冒险。被我吓住了,大概会藏个一两日,才会恼羞成怒地开始计划。”乌刃轻轻咳嗽了一两声,擡头看了眼天色,刚要再张口,游水狐忽而截过了话茬。
“你想问我在城中的落脚处,对不对?”游水狐背着手,昂首阔步,莫名其妙一下子趾高气扬了起来,往县衙正门走去,“来吧统领,别忘了我在沅城可还有一间早食铺子……”
话到一半,游水狐又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在那间早食铺子里干了什么,语音渐弱,怕乌刃想起来跟他算账,强撑着清了清嗓子。走出县衙后,又偷偷瞥了瞥乌刃眼色,转移话题:“呃,不过,你先前不是一直在思进旅舍吗,统领,怎么忽然要来我的落脚处?”
“思进旅舍会有衙役去,吵。”
“怎么回事?”
“杀了桐辛元。”乌刃平淡道。
游水狐一怔,想到了县衙中钟成静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跟桐辛元一起的桐知俊和钟汀潼呢?”
乌刃垂目道:“杀了。”
语毕,为免游水狐连着再问为什么,自己提问:“县衙,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游水狐暗里一个激灵,忽而去想他提起范堤首级时,笃定张全义已从自己这里知晓大致经过的模样,忍不住还是问道:“为什么?钟成静呢?”
此时天色已暗,四下无人,乌刃瞥了游水狐一眼,没有回答,只说:“没有就好。”
今日一天下来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嗓音较往日更为嘶哑,但游水狐这时有些无暇注意。游水狐依然是想着钟成静的事情:按理来讲,他应该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乌刃,让他定夺该如何处置。但他被桓温佘收进监安司进得晚,还不到五年,在暗阁的编号最末,是百十,也年轻,心思活泛着,与乌刃相去悬殊,不知缘由,一时不想如此轻易地将钟成静的性命交付出去。
一路想着,很快便回了他这早食铺子。这间铺子总共两层,二楼便有卧房一间,矮床一张。游水狐边上楼梯边思忖着:乌刃没有说为何要杀死钟汀潼几人,桐辛元是空谷的药人……莫非此事跟空谷有关,是阁主……监安使的命令?但是桓温佘已经约有一个月没有回监安司,也没有联络,但如果不是他,统领还会听谁的指令行事?乌刃毕竟是如果没有明确任务与命令,便几乎不会做出任何行动的一个人……
游水狐光凭着几句话空想,实在一时难以想出个所以然来。在他愣神儿的期间,手却也没闲着,自顾自地已经翻出了一床崭新的被褥,正双手捧着。乌刃从旁将之接过,刚好唤回了游水狐的注意力,他便问道:“统领,阁主还有多久会来?”
“不清楚,但他会来,我来此便是为了等他。”乌刃说道。
他将被褥随手在房间角落铺开,刚摘下半面甲,游水狐便又问道:“统领,你既然杀了钟成静的弟弟,那他本人呢?”
“被他逃了,无须过多在意。”乌刃轻轻叹了口气,算了算时间约是酉时,“且歇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再去找他……也还有别的事情没做,范堤算是个未完成的半尸人,需要确认城中还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乌刃所说的别的事情,却并非是指与钟家有关的事情,游水狐一来二去光顾着找寻凶手,一时间遗落下了一个问题:薛正的尸身被人从县衙偷了,可还没有找到。如果薛正的尸身上有什么关于虎头帮的线索,在县尉找来游水狐前,张全义应该便已然查出,他毕竟也并非是个酒囊饭袋。
那么,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将薛正的尸身从县衙偷走?薛正的尸体上有什么东西……还是说,他们要拿这样一具已停放了半个多月的尸体做些什么?游水狐此时并未去想这些问题,一下子便被乌刃口中的词汇引去了注意。
“半尸人?”他霍然转身,震惊于原来除却仇崆之外,还有别的半尸人存在。
乌刃点点头,闭目揉了揉眉心,声音疲懒:“醒来再与你商谈此事,并不复杂。”
游水狐想了一想,问道:“这……这个半尸人,是谁做出来的?谁还能有能耐……”
一时间,他把沅城中几个值得注意的人名在脑海滚过一遍,却没能想个明白。如果不是血茶已有两旬不见踪迹、没有音讯,早已不在沅城,游水狐说不定会去怀疑她:半尸人如仇崆,能够饮血吃肉来精进内力,又只要尚存内力,便不能轻易杀死,保有清晰的意识,除却满嘴利齿,简直与常人没有两样。
听闻,血茶当年被萧家排至怪人谈榜首,便是因为她疯魔般妄图使尸体复生,当年在西北边境闹得不小——约莫是十七年前?游水狐考虑着,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莫非……是血茶干的?我是说,虽然她现在不在沅城,但是也有可能……呃,你说是未完成的半尸人,可能她暂时只做到一半……”
“不。”乌刃没有迟疑地打断游水狐的话,吐出一个名号:“是秉烛书生。”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在一号,会有点多^^
134崔晓6
崔晓暂时还不能回去找秉烛书生。
就近来的江湖而言,提到潘东几乎等于提到简令,指望找到这东西赚钱的铁衣门不得不暂留在镇子上,崔晓也不得不暂时跟他们混在一起。他倒是不担心铁衣门的人打扰镇民,毕竟他们行事作风一贯豪爽正派——但他不得不忧心他们一个不小心当真找到废弃鬼市,与秉烛书生正面对上的可能。
虽然秉烛书生表现得随和、亲切,但……崔晓总能从他的行动中隐隐品出些与师父近似的微妙意味——他信任自己的师父无论有何谋划也不会伤害自己,但并不完全信任秉烛,因而一直没有放下警惕。
想着事情,崔晓已经与铁衣门的人一起重新回了镇子里。小镇上有处村店,便是设于镇东镇西交界处,位于北侧边沿,店老板是对夫妻,崔晓见过不多的几面,大体感觉对方像个好人。
丁美德正在旁问道:“崔晓,你来这镇子上多久了?”
“六七天前吧。”崔晓说道。他心里正想着秉烛书生和颉莱刻二人不知如何,本来想问潘东的消息,一张嘴就说串了:“秉烛书生……不是,潘东的消息,你们确定属实吗?”
“也不是那么确定吧。”丁美德耸了耸肩,毕竟这镇子上早先刚有人冒充过江湖名人,不久前将此事说与铁衣门诸人后,大家寻找潘东的兴致便一下子都低沉了下去。
丁厚在旁听着两人说话,忽而道:“你刚才说秉烛书生什么?”
崔晓短暂地琢磨了一下:说出秉烛书生就在镇子当中,究竟是能令铁衣门知难而退,还是会激起他们除魔卫道的心思,直接一窝蜂冲过去……然后被秉烛书生杀死。他摸不太准,也想着秉烛书生毕竟在九刃教帮过自己与乌刃,昨日再见又提到了李惟清,暂时还是不说为好。
于是,他打了个哈哈,胡说道:“说到潘东,丁叔就是想找废弃鬼市里跟简令有关的线索嘛,江湖不是都传遍了。而说到鬼市……不知怎的,我就忽然想起秉烛书生了,方才一时嘴瓢而已。”
丁厚对秉烛书生嗤之以鼻:“秉烛书生不过排在怪人谈七十多位,也在鬼市偷偷摸摸待了有一年整了吧?他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你若见到,得离他远点,毕竟二十多年前……”
崔晓知道丁厚今年已四十好几直奔五十,阅历深厚,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二十多年前?”
“你知道白门吧?十六年前覆灭,曾经是江湖中第一大派。”丁厚叹了口气,“秉烛书生本来是白门大师兄,九刃教不是有个男花魁端木芷吗?他是他的三师弟。要我说,他俩一丘之貉,可惜了晨山老前辈和沈秋兮。他们这一辈亲传弟子,也就二师兄沈秋兮是个侠义之人,在晨山被杀后撑起了白门……不过好景不长,十六年前秉烛书生上门毒杀了一众子弟,与沈秋兮似乎应是打了一场,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不过既然秉烛书生还活着,应该是杀了沈秋兮吧?”
“原来还有这种事情……”崔晓应声。
“可不是么,听说鬼市和九刃教还有什么牵扯……而白门当时一灭,泉藏寺就暴露出来了。然后你大概也知道的,两年后,泉藏寺也被灭门了……”丁厚话音一顿,是已然走到了村店之前。
之所以顿住,却不是因为这个村店又破又小,而是因为门上挂得紧实的一个大锁头。
崔晓一怔:“嗯?昨日下午这店还开着呢……不过不必忧心,这镇东有不少空屋废舍,都是没人住的,我去与村长说一下,借给我们用上一阵应该没有问题。”
“村长?”丁美德讶声道。
“是啊,这里很久之前好像是个小村庄,有人出资帮忙扩建,后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出资人留下钱财材料走了,所以近些年这个镇子其实才尽数建好,朝廷也挪了几位衙役过来。”崔晓向他点点头,“镇里的人叫村长叫惯了,我就跟着一起这么叫呗。”
村长就住在镇子东侧。
这处小镇,相对破败冷清的东侧实际才是村庄原本所在之处,随着另一侧逐渐修建得更加完善,多数人便搬了过去,剩下留在镇东的人多数是像村长这样保守恋旧的。
村长带有一种闲来无事的中老年人特有的热情,见到崔晓,首先便双手握住他的手掌,上下大幅度地摇晃数下,说道:“哎呀,少侠,这几日在镇子上歇得如何?前些日子可真是感谢你与你师兄了,如果不是你们,这过路的商队要是因为不听劝,死在我们村子里可怎么办。你的这位师兄真可谓是妙手回春、手到病除、仁心仁术……”
这位村长年轻时考过学,虽然没成,但好歹识字。他并无子嗣家眷,逮到外来人,总是想多唠上几句。
待崔晓将事情说明,他连连答应,并不反感江湖中人,几句话下来,还反而要去感谢铁衣门让村子东侧能够再次热闹起来,给丁厚个豪爽汉子都整得万分不好意思。
村长亲自把他们送到空屋密集之处,路上丁美德好奇问询:“之前说路过的商队,那一支商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险些忘记叮嘱你们了。”村长一拍脑门,“这不是镇子附近有一条河么,这河中的水……千万别用也别喝,村子里都是从井中取水。这商队嫌麻烦,直接喝了河里的水,结果就染上怪病了,一个个跟失心疯似的,或躁怒或刻薄,力气很大,大概就在这位少侠来村子的四天前吧……哎哟,本来他们人都还挺好,第二天先是情绪不对,然后就尽皆倒地闭目不起了。得亏是他与他师兄来此……”
丁美德悄悄与崔晓问道:“这水究竟有什么问题,你跟你……师兄,又是为啥来这儿?”
崔晓便也小声地将桥下尸体的事情与丁美德说了,怪病缘由实际他也不太清楚,与桥下尸体相不相关并不好说:这商队中人当时他探得每人体内均有些薄弱的内力,然而待他们病好,这奇怪内力便消隐无踪,并且一一问过后得知他们之中竟无一人修有内功,煞是奇怪。
“我本来是要跟师兄去歇春庄。”崔晓紧接着又跟丁美德解释。
“喔!天下四庄之首,以锻造闻名的歇春庄?这路可不好找,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去那里?”
因为赵平——也就是崔晓手中这把春雨剑的原主人要他去一趟,在这个月月末之前把赵微接回沅城。崔晓挠了挠头,简略道:“就是有人托我去接人……月末前我要回沅城才行,歇春庄应该也没那么难找吧?”
“是不难找,但是不好进啊,自从上一任庄主毕雨尘死后,他们基本上就是个不见人的状态嘛,造的东西倒还是买的……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丁美德想了想,悄悄跟他说道:“反正海州就这么大块地方,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之后也要回沅城……叔父跟青山剑派的人约好了见面,咱们一块走呗?”
“行啊,但是……”崔晓想到李惟清,犹豫了一下,“我师兄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待会要找人问问,先给他写封信去。”
再荣镇上也没什么认识桓温佘的人了,崔晓也只能去问秉烛书生——当然,他既已暂时没有被他跟着,还是先回自己与李惟清的落脚处瞧了一眼,发觉李惟清的确不在,有些东西也被拿走。他心里不禁还是有点埋怨:为何连封书信也没留下?
仍然是那间屋子,秉烛与颉莱刻各自坐在一边,崔晓推门进屋,打破了沉默到几乎凝固的气氛。颉莱刻几乎是以看救星的眼光去看崔晓,当即便道:“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镇子上的江湖人是多,我回来就慢了点。”崔晓转而向秉烛道,“前辈,你先前是与我师兄见了一面,对不对?可知他是往哪儿去吗?”
秉烛轻轻摇头:“嗯,我知道,怎么,你要去找他吗?”
“倒也不是,我写封信。”
“你师兄是向河中府去,不知是哪个城镇村落,如果你要写信,不一定能送到他的手中。我还知道乌刃就在沅城,如果你真有事相告,不如令他转达。”秉烛便说。
这事简单。崔晓心想,我写两封信不就得了吗?
他将写信的事暂且滞后再提,摆摆手,试探道:“我再去瞧瞧那群江湖人打算何时离镇,顺便给你们带些吃的回来?”
颉莱刻擡头:“我要吃肉。”
他与秉烛待在一起显然处处别扭,但也没说要与崔晓一同出门,就这么报了几个菜名。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崔晓好脾气地一一应了,便向已相熟的那一间铺子走去。他们家虽说是间早食铺子,但当天的东西卖不完也没法就这么关门歇业——除却饼凉得透彻,没什么可挑剔的,这时来买总是要便宜些。
这毕竟只是一个仅有一村百来口人的空荡小镇,老板开这个铺子兴趣使然的成分更多。见崔晓来,与他说话也还算投机,索性将今日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全塞给了他,说赶着去看个热闹。
接着,崔晓又去尽量买了颉莱刻点出的东西。这处镇子毕竟店不算多,有些东西实在有钱也买不来,但最后崔晓还是两手都抓了装得满满的几只食盒布包。
这对他来说不算沉,便也不甚费力。于是崔晓便绕些路走,想再去与铁衣门的人说几句话:譬如问问丁厚丁美德二人知不知道秉烛书生长什么模样。
——他们倒的确没亲眼见过。
如果他们亲眼见过,现在应该已打起来了。
崔晓抓着大包小裹的东西,颇有几分无语:秉烛书生怎么就这么带着颉莱刻大摇大摆地站在街上……好吧,也并非大摇大摆,颉莱刻将兜帽捂得严实,而且他们的确没说会无所事事地等着带吃的回来,但也没说会俩人站在镇中街上看热闹啊?
热闹的中心,便是浑身湿淋淋的丁美德。
——还有蒲悠。
为什么蒲悠跟铁衣门对上了?
崔晓惊讶极了,忙把手里东西给秉烛书生与颉莱刻一扔,顾不上问他们怎么出来,也懒得来回进行一番没营养的问话,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去。甫一到近前,崔晓便发现,两人之间还横亘着一个人,是个白发苍苍的婆婆,此人双手已不见踪影,俯趴于地,没发出什么声响。
崔晓还当真认得此人,她是个隐退的江湖人,干的是与尸体打交道的活计,有时赶尸有时剖尸卖尸。时日长久了,对尸体极其熟悉,这位婆婆竟渐渐喜欢上了这些事情,她尤其喜欢研究死尸的不同状态,退隐之后时不时也干些本行,桥下那些尸体便都是她或捡或收来的,镇中无人会靠近河边,倒是方便了这位宋婆。
便听丁美德喝道:“……如此,你还不承认是自己杀了人吗!”
前情没听着,但崔晓差不多能够猜到:无非是丁美德听了河水的事情,沿着河道跑去检查,到头来虽顺藤摸瓜找到了宋婆,但却不知为何,竟认为河中桥下挂着的尸体是蒲悠杀的——崔晓看了看地上几无声息的宋婆,好似又明白了究竟为何。
眼看丁美德挥起拳头,崔晓忙上前一步道:“等等,你误会啦!”
丁美德听见熟悉的声音,猛一回头,看向崔晓:“诶……什么?”
“桥下的尸体不是蒲悠姐姐杀的……”顾忌外围围着的一群镇子里的人,崔晓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将宋婆的事情与丁美德简略说了一通。丁美德这人虽然有点一根筋,但听得进人言,尤其崔晓与他算是相熟,因而崔晓说的话他一个字儿都没猜疑,直接信了。
只是想了一想,他还是犹豫着跟崔晓同样小声道:“但是……我潜入河底找了找,找到了这个——”◇
丁美德取出一块形状不规则,只有拇指大小的瞧起来像橄榄石一般的透绿石块,又往前努了努嘴,说:“方才我闯入屋子里时,她手里就拿着同样的东西……”
站在他们二人对面的蒲悠环抱双臂,闻言冷哼一声:“你怎么就知道这玩意是我的,不是我从这位宋婆屋子里刚巧拿的?”
“蒲悠姐姐,你又是为什么……会到宋婆的屋子里?”崔晓问道。
闻言,蒲悠走近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一旁的丁美德则忽然抱拳,一副刚想通的模样,言道:“抱歉姑娘,既然是一场误会……”
他倒也非刻意打断蒲悠的话,不过是慢了半拍做出决定,胳膊一振,拳头抱得又快又猛,浸透河水的袖子甩出一溜水花,一半拍在崔晓身上,一半拍在刚走近的蒲悠脸上。
崔晓面色微变。
虽然他一开始就是因为知晓丁美德决计打不过蒲悠,怕他一个误会惹来一顿好打方才开口得急切,但此时却并非是因为担心蒲悠骤然发怒。他忽然惊讶又困惑,是因为这河水溅到了蒲悠鬓角,而她的鬓角则忽有一点红色化开——并非是血,而是头发的颜色。
周遭内围围着的本都是铁衣门的人,但此刻也有人跟着秉烛与颉莱刻挤到前面,早食铺子的老板便是如此。他眼尖得很,忽然指着,大喊一声:“她是水湍族人!鸹国人!”
“……什么?”镇民议论纷纷,一下子忽而沸腾,竟只因身处内围的铁衣门诸人不明所以地下意识伸手去拦,才得以没有一下子尽皆冲上前去。
蒲悠忽而冷笑一声,干脆擡手一抓,将幞头摘下,只见幞头当中束着的的确是一头过肩红发,唯有暴露在外的部分不知是用什么东西涂作黑色。她将牙齿咬着,崔晓凑得很近,能够听清喃喃低语:“这个村子还是这一副他妈的老样子……”
崔晓与丁美德、铁衣门诸人都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何一个鸹国人便能惹得镇民如此激动。崔晓上前一步挡在蒲悠身前,听着此起彼伏的谩骂与几乎称得上恐吓的各类言辞,忍不住道:“静一静、等一等,各位!她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她本身就是个坏事!”村长挤在前面,一手扒着铁衣门弟子的手臂,一手成爪,向前挥舞着,好似恨不得将蒲悠整个撕碎,不复先前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模样。
“怎么能——”
“鸹国和湍族本来就是恶种!”村长打断了崔晓的话,“水湍族整天都在研究害人的东西,鸹国曾是敌国,她是红发,鸹国人,在我们村子里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做些什么!说不定几天前的商队就是她所毒害,他们都是没人性的东西,狗杂种,我们必须记住历史——!”
这番话似乎是大部分镇民的共识,崔晓看着村长、早食铺子老板、帮过几个小忙,见过几次的青年人,甚至是挤在前头,还不到铁衣门弟子腰高的幼童,他们无一不群情激愤、大声辱骂、面色狰狞。崔晓忽而觉得眼前的仿佛不是一群人,他们的面容似乎在他眼前凝固、模糊了,宛如一片黑烟,仿若一片漩涡。
崔晓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忽而感到一股无法言明的恐惧:“……你们,究竟是在铭记历史,还是在传承、扩散仇恨……?”135崔晓7
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他单薄圆钝的声音被十数人一波接一波的音浪盖过,宛如潮汐卷去沙滩痕迹,潮水湿润沙粒、自沙子缝隙当中向下渗透,无声无息。
崔晓张着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忽而感到一阵无力。他闭了闭眼,心知光说已是无用,手指搭上腰间剑柄,思量着此刻拔剑而出是否算个优选:亮出兵器似乎对平息愤怒没有帮助,但却能够使人们惧怕,在惧怕之下,他们或许会安静下来,这样就可以将事情掰扯清楚。
——又或许只会激起更大的愤怒浪潮,而这次崔晓也会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
崔晓有些举棋不定,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没有拔剑,但也并非毫无动作。他提了口气,来不及细说,伸手将丁美德手里的橄榄石一把拿过,精细控制力度,寻了颗石子当作靶子,将其一把摔在村长脚前。
村长下意识低头一看,忽而惊恐万分,当即欲向后退,然而被层层人群挤得不住向前,得亏有铁衣门门人拦住,才未一下子跌到地上。他慌忙大喊:“别推了,别推了!!卡拉,是红发魔鬼的卡拉!!”
他在人群当中,离得近的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于是这个词汇便以村长为基点,如涟漪般向外扩散。
“什么,卡拉?!”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们镇里!”
人群终于向后四散,退潮一般,围着的圈仍没有散,远远聚做一堆,与铁衣门的人拉开了距离,声音小了不少。崔晓晃晃脑袋,再去看那块橄榄石,发现它已碎作大小几块,粉末被微风吹起,竟是个易碎的。
橄榄石似乎不应当如此易碎?崔晓瞥过一眼。镇民作如此反应是在预料当中,既然他们打死不自河中取水,这河里当然会有些蹊跷。宋婆将尸体挂在桥下是果非因,丁美德下水将这碧绿的石头捞上,便给出了崔晓一个可能性。他如此一试——果然。
但镇民的反应如此之大,倒令他有些许意想不到。
一旁的蒲悠忽而冷笑:“鸹国同黠戛斯一般以黑发为不详,红发在这些人眼中又象征魔鬼,当真有趣。”
有趣吗?
崔晓道:“蒲悠姐姐,你且先……”
“且先?”蒲悠打断了他的话,“且先一避吗?躲哪去?不。你知道,如果我乐意,杀死他们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不该逃走,他们合该怕我。”
崔晓哑然,他的确想让蒲悠暂且退避,好将事情暂先平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继而被传染愤怒,镇民们围作的圆圈已愈发厚重。
“况且,若回顾以往,他们该庆幸我记着故友之言,没有当即向他们下手。”蒲悠说道。
话音刚落,崔晓忽而转身回头,只见是秉烛书生与仍披着斗篷的颉莱刻一同自铁衣门门人之间挤了过来。
秉烛书生的目的还尚且不明,崔晓一直多有注意。因而,二人一动,他便很快发觉。
此刻时间刚至午时,又是冬日,人多闲着,街上人已愈多,事情口口相传,不知已歪曲成了什么样子。
要说让事情平息下来,最有效的做法自然是带着蒲悠先走,虽然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但没了攻击的目标,这帮人最多过个两三天便会安分下来。蒲悠显而易见地并不想因此退走,而事实上她确实不必:蒲悠武功很好,也不在乎镇民,若非铁衣门众人拦挡在外,若镇民当真凑到她跟前来,以她现在表现出的脾性,怕是早已挥舞起手斧。
颉莱刻可能是因见同族之人而兴奋上前,秉烛又是为何前来?
等等,崔晓一怔,蒲悠与颉莱刻不知是否相识?若他们同族……他兀自猛地摇头,暗叹自己也险些踏入误区,擡头光明正大地开口问道:“前辈,你们在旁看这么久,有什么能够巧妙解决现状的方法吗?”
秉烛一手收于背后,一手搭于颉莱刻左肩,闻言道:“不,我向来不在意这些,倒是你,为何想拦下蒲悠,不让她杀死他们了事?”说着一笑,双目描摹崔晓面容,又说,“你为何总是对我保持警惕?全写面上了。看来你虽没学到桓温佘的满腹黑水,却耳濡目染了他的多疑。”
崔晓不语,一旁的颉莱刻却忽道:“桓温佘?你就是崔晓?”
粗略回想,到目前为止,崔晓的确还没与他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但颉莱刻的反应着实太大。
崔晓闻言看向他,便见其单手一掀兜帽,一双被阳光照得闪亮的浅色眼珠直直盯来,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满面讶然,将崔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无论如何,他摘下兜帽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四周人声再度鼎沸,崔晓嘶了一声,道:“这下我们不得不先撤了吧?这样……我们先出镇子,将或许会追上的人甩开,随后再回无人的镇东侧……丁兄?丁厚叔叔在那边吧?”
自镇民骂开后,丁美德便一直怔在原地,此刻被崔晓上手轻拍两下,方才如梦初醒。他忙道:“啊……对!叔父是在镇东侧没错……”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与他们好好解释一番?”一旁,秉烛书生饶有兴趣地问。
“……我还没有高傲到觉得自己能够化解别人的仇恨,前辈。”崔晓低声道。
“嗯。”秉烛书生应了一声,忽而笑道,“我看我们倒也不必退走。”
说罢,他也不顾崔晓满脸茫然、满腹疑惑,兀自回身向人群走去。只见秉烛单手拨开正挡于面前的铁衣门弟子,俯身于村长耳边轻声耳语两句。村长后退两步,惊讶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好像被从愤怒当中抽离出来一般,眼中闪过了一丝惧色,向身后不明所以的早食店老板说了些什么。不大一会人群便自内向外逐渐安静下来,继而逐渐散开了。
“前辈?你……你怎么做到的?”崔晓讶异又担心。
他的耳力很好,将秉烛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也正因此,更感奇怪。方才,秉烛是向村长轻声言道:让开。这样简单的两字不过以一种因极轻而显得稍有特殊的声音说出,没有威胁、恐吓,为何会招来村长的惧怕?
村长的言语也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崔晓耳中,他则是向身后的早食店老板回头说:“是……是他,恩人回来了,快让大家散开……”
恩人?
村长与早食店老板看模样是差不多年纪,而秉烛书生看起来极年轻,约莫与李惟清一般大。但崔晓想到此处,忽而一怔:先前丁厚说起白门之事……是说在多少年前?十四年前?秉烛书生那时又多大?
人群已然散去,蒲悠环抱双臂,并不领情,看起来有几分嗤之以鼻,说道:“这场闹剧还有得看,你们且等着吧……尤其是你,崔晓。”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找到我,并试图说服我帮忙把你们赶出镇子?”崔晓一点便透,但还是说道,“不会的,村长与老板本质上都是好人,方才只是因为人群……他们,他们可能只是被一个漩涡裹挟了。”
蒲悠摇头:“虽然你什么都明白却还愿意相信他人很好,但就此而论——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漩涡,它不会消失,且无处不在。若你不想信,我们在此暂别,你与你这位丁兄同路,看会不会有人找上门便是。”◇
虽然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崔晓照做了。
让铁衣门门人先行回去后,他与丁美德磨蹭了一会,在路中间与秉烛三人暂而分别,走了不同方向。镇东侧房屋老旧,道路未有丝毫修缮,也几乎无人清扫薄雪,若非小心提气而行,便是一步一个脚印。现下自无如此做的理由,而丁美德面色凝重,脚下步子犹豫,印痕更深,拖沓,令崔晓稍一侧目,忍不住问:“丁兄,怎么了?”
“你不会没有发觉,的确有人跟了上来。”丁美德道。
有两三脚步,听得清楚,崔晓的确早已发现。
“这……这是不是说明就如方才的女子所言,他们是要来做些什么的?你……你怎么叫她的来着?”丁美德声音紧张,不待发问便自己继续讲道。
“蒲悠。”崔晓道,“我不知道,我们只能等他们当真过来才能知道——啊,前面的是不是丁厚叔?”
丁厚在一扇打开的屋门前,正向里面搬着东西,是些被褥物什。崔晓本想加快脚步,然而丁美德又问:“我在想……如果他们真如蒲悠姑娘所说,应该怎么办?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地前去质问,或许本不该有这样一遭事……”
“你问与不问,事情该是什么样子、人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呀。”崔晓认真答道,“如果他们本性当真不坏,可能是来道歉也犹未可知。而倘若他们没这么好,又或怕极、怒极了……嗯,镇子上还有个衙署,也不至于跟我们动武,不必担心一不小心将他们伤了。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大不了退却就是。”
“你说得对。”闻言,丁美德终于一哂,面色松快了些。
丁厚也已然注意到了他们,将东西都递给屋内弟子,自己站在门口,向他们招了招手,也首先低声问道:“为什么有人在不远处跟着你们?”
由丁美德将事情一一与丁厚说明,这位性情一向直爽的汉子不由得也顿觉无奈,摇了摇头。此事不好管,他们常年在江湖中走动,自知无论何处都有好人坏人,决计不该一概而论。然而他人偏见如何牢固,他们一介外人如何能有资格插手改变?
丁厚虽耿直,却并非不明事理,略略一想,便道:“……行,反正我们便就且先等等看看,反正这简令我们铁衣门也并非非找不可,先把这里的事情里里外外搞个清楚,我们再考虑如何去做。”
此言顾及的自然是两个小辈,铁衣门带出来的人年纪都不算小,大多沉稳,他却心道自己的侄儿与崔晓二人少年心性,说不准会想管个到底。这倒也未尝不可,毕竟是驻有官家的寻常镇子,事情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
三人轻声将事情如此讨论一番,方才进了屋中,与铁衣门诸人将屋内收拾一番,坐下一起吃了顿饭,端的是一番祥和热闹。
将饭吃到一半,一直在不远处持续观望的人终于上前敲了门,便是村长与老板二人。
村长似是更为平静,老板则焦躁些。果不其然,二人一进屋内,先是向崔晓与丁美德二人为方才之事一再表示歉意,如此开了个话头,丁美德再将事情向下问去,村长便摇头道:“各位有所不知啊。我们二人都是在这儿土生土长长大的……直到近三十年前……直到二十七年前,这里都还只是一个村子。”
他将这些事情粗略一说,与崔晓起先与丁美德说过的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有一点不同:村长虽未指名道姓,但却笃定地说,在二十七年前出资扩建镇子却又不见的人,便是他今日见到的秉烛书生。而他之所以如此笃定,则是因为对方的相貌没有一点变化,说话的声音、语气,他印象非常深刻。
二十七年的时间并不短,诸人都有些将信将疑。接着,村长又说:“而那个鸹国人……实不相瞒,其实很久以前,我们村落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村子,那一整个村子里……都是湍族人,他们有的红发,有的黑发,我们村子在下游,他们则在上游。”
湍族人?这么久之前……唔,为什么他们会在唐境内?崔晓想着。
“你们相处得很糟糕?”丁美德问道。
“不,实际上在官兵前来围剿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上游还有这样一个村子。”村长的表情难掩厌恶,“而在这之后……我虽然当时年纪不大,却记得很清楚。很快,河水就被污染了,河底沉积了一些绿色的石头,被他们称作‘卡拉’。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小孩子喜欢下河玩水,都乐意捞这种亮晶晶的东西拿回家玩。但是很快……村子里就弥漫起了一场怪病,就如同先前路过此地的商队一般,先是性情变得焦躁、易怒,然后力气增大,最后却闭目不起……
“又往后,当时的刺史亲自下来查看一番,便说是水的问题,与湍族有关,又在村里凿了两口井,这才将事情解决。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仰慕当时的张儒刺史,这才一再考学。”
村长将话都说完,崔晓本来下意识便是将要全盘信了,却忽而一回想李惟清几月前在张宏韧宅中说过的话,便将村长说过的话仔细一想,即刻挑了些错漏处:“既然你们村子离得这么近都不知道还有个村落,为什么官兵就这么来了?还有这所谓‘卡拉’,看起来只是几块橄榄石,方才我也空手触了,却也没觉得有何异样。”
说到此处,丁美德却忽然沉吟了。
“他们来村子一趟,只告诉了我们‘卡拉’这个名字!鸹国人则定然是来偷抢什么的,不然他们来我们这里干吗?”老板则嚷道,“崔少侠,你是个好人,又有实力,帮帮我们吧,好不好?湍族是异国异族之人,与我大唐多有嫌隙,定然不安好心。而恩人……恩人他,在二十七年前走了一趟又回来了一趟,当时失魂落魄的,每日在村子里就是在扎纸人。说实话,我们都有点怕他,因为、因为……”
“因为他告诉过当时的村长,说别再建了,他给的钱不会收回,我们可以好几代吃喝不愁,拿去随便用,只是镇子别再建了。但我们……他很快又走了,我们没听。”村长补充道。
“他肯定是看上我们村儿这块地了!”老板笃定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崔晓擡起头,皱眉道,“临近上游有一个村子,你们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吧?如果你不告诉我真话,我该怎么帮你们?”
村长与老板二人面面相觑,最终由村长说道:“呃……呃,是的,但是官兵能够发现确切位置,是因为村里当时有个女孩在附近迷了路,被三个小孩带去了他们村子里。然后……当时便报了官,待女孩回来,不免盘问一番。我记得……后来她似乎是被带到洛阳去了?”
老板点点头,认同了村长的说法。
“这些所谓的‘卡拉’,却不可能是官府下来查看过后告诉你们的。”崔晓道,“若真如此,他们应该已经想办法将东西捞上,就如丁兄一般。恐怕官府压根不清楚河的事情吧?”
他咄咄逼人,逼得村长下意识后退一步,讷讷道:“啊……是……卡拉是,是湍族人东西却是准没错的。”
“为什么?因为它们是你们村子中的人亲手从另一个村子当中偷抢出来的吗?”
村长不说话了。
老板则在旁道:“哎呀,总问这些做甚!总之,他们是异国人,所以……我们才应该是站在一边的吧?”
没等崔晓再说话,村长却忽然自己摇了摇头,拽过老板,向崔晓几人一俯首,出门去了。
“村长似乎想明白了……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杜撰莫须有的事情来贬低他人,是个可耻的法子。然而……他们所说的、所讲的,永远都是谁‘觊觎我们的土地、窥视我们的财富’,又如何反击等等,但……但却只字不提对他人的豪夺,只将做的好事提出来,完全忽略错处,这、这是不行的呀。”崔晓喃喃,“为什么永远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
“这是集体的扭曲,永远掩盖坏的、宣扬好的。于是人人学之,人人如是,便愈发诡异。”丁厚在旁道,“你们可别学他们啊。”
136崔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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