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一百一十五章(1/2)
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半个月后,徐城。
赵大鹏今日没有什么活干,他在家和吕颖一合计,决定带点东西,去探望一下隔壁病了半个月的邻居。
他们敲敲院门,没等多久,一个手里还拿着锅铲的少年人跑出来开了门,正是崔晓。
“赵大哥,吕颖姐。”崔晓赶紧侧身让他们进来,“请进请进,稍等一下我再来招待你们,菜快糊了。”
“哎,不用,他一会陪我去逛街,只是来给你们送点水果吃。”吕颖把一篮子梨塞给崔晓,“李小郎君得病了半个月还多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下次,我们再带点蔬菜和肉来。”
她雷厉风行,不等崔晓推脱,已经拽着赵大鹏的耳朵走出了老远,崔晓只得喊着谢她,再把院门关上,梨先放下,去把菜先炒完。
李惟清院子里本来堆满的杂物被崔晓完整地塞进了空屋,打算等他师兄醒来让他自己收拾,其中大部分都是书,很沉。崔晓炒了两道菜,又做了一碗加了肉丝的稀粥,这碗粥是给李惟清的,崔晓放到一边,等放凉些再去喂他师兄。
一个转身,他就发现,桓温佘不知何时已经拿了篮子里的一个梨,插在木棍上开始翻转着烤。
“师父?”崔晓放下饭碗,有点惊讶,“你不忙吗?怎么有空往徐城跑?”
“忙,再忙也得来看看我两个徒弟。”桓温佘觉得烤到差不多了,约摸着熟了,拿起来开始啃,边啃边说,“半个月没见了,能脱身就赶紧来瞧瞧乖徒儿需不需要为师给点心理疏导。”
半个月前,继德山上剩下的烂摊子一半九刃教自己处理了,另一半交由裴从善处理,而桓温佘火急火燎地带人回到长安,只来得及让人把崔晓与李惟清送回徐城。
桓温佘显然并没有休息好,黑眼圈很重,和李惟清第一次跟崔晓见面时几乎一个模样。
崔晓转移话题:“花伊前两日刚来过……师父你又来了。既然师父你在,乌刃该不会也在吧?”
他往房檐、树上、角落阴影里看了一圈,没看见人影。
“他没在。”桓温佘耸耸肩,“你师兄醒了,第一时间第一想法,肯定是要找他算账,我让他去盈满楼给我买饭了,徒儿,你做的这点饭菜实在是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我做的饭菜本来就是我自己吃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支使杀手买饭的人,师父。”崔晓往嘴里扒拉两口菜,含糊不清地吐槽。
桓温佘取出了一个小机关盒,按了两下没打开,干脆就地修了起来,目不斜视地说道:“乌刃啊?不完全算杀手,他其实算是直属于圣人的,不然监安司怎么被这么放心?虽然名义上你师父我是他的直属上司,但如果真想强行使唤他,还真使唤不动。”他晃晃机关盒,补了一句,“再说,杀手怎么了?杀手也是要吃饭的。”
自从崔晓知晓暗阁之后,桓温佘像是当真不打算像以往一般事事瞒他。
“说起来,师父,九刃教怎么样了?”崔晓想了想,没有呛声,问了这半个月来一直在打听的问题。
“九刃教?萧九华正式以自己的身份上任九刃教教主了,不过江湖上到现在都认为简令在他们那里,想来应该在疲于应付各大门派的骚扰吧。”桓温佘想了想,“你也不用担心萧九华,毕竟他不是真的跟你一边大。”
崔晓翻了个白眼,端起已经晾到温热的粥,进屋了。
一进屋他才发现,李惟清躺在床上半睁着双眼,竟是醒了。
李惟清转转眼珠,看着他进来,嗓音干涩,问道:“现在这是在哪里?”
“师兄,你醒了!”崔晓格外惊喜的先将粥放到一边,转身取出了个杯子,“在徐城。师兄,你已经昏了半个月了,每天只能喝点稀粥还很容易呛到……要吃点什么?”
李惟清身量本就算是单薄,半个月下来已经又瘦了一整圈,只觉得手脚比上次醒来时还要无力。他接过杯子,喝了口水,听崔晓问他想吃些什么,就笑:“想吃桂花糕……先不提这个,我刚才听见了桓叔的声音,乌刃也在吗?”
说到最后,他的笑里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崔晓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觉得师父实在是对他们都很了解。
“乌刃不在,暂时。”桓温佘终于将手里的东西修好,抹了把头上的汗,擡起头来,在屋外问李惟清:“说起来,乌刃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了,自你三岁被下毒开始。虽然是在暗处,不过你对他毫无印象吗?他最开始去找你和崔晓的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掩盖,就是为了让你们看不出来他对你们非常熟悉,哪怕只是一点小习惯也都知道。”
李惟清已经自己拿起碗在缓慢地喝粥,闻言怔了一下,喃喃道:“不是吧?他是那个我总塞给他糖的侍卫……?”
他的声音很小,崔晓没听清,好奇地问道:“师兄,你在说啥?”
“比起这个,先瞧瞧看你师父给你们带了什么。”桓温佘举起手里刚修好的机关盒,走进了屋里,“监安司最新研制出的机关鸟,和信鸽一个用处,但不用喂食,随身携带,缺点是只能短距离飞行,也就差不多能绕徐城三四圈的距离。”
崔晓接过来打开,盒子里果然是一只精巧的木鸟,拿起来掂了掂,发现它非常轻,又不大,揣在怀里应当也不碍事。
李惟清看着这盒子,觉得实在是非常眼熟。崔晓也仔细看看,咦了一声,问道:“这盒子,怎么像个首饰盒?”
“磐石木做的首饰盒,放在仓库里太可惜,我给要来了。除此外,还有你师兄的兄长给的零花钱,压在盒子下一层。”桓温佘笑眯眯道,“唉,为师可太饿了,徒儿,把盒子给你师兄,再炒两道菜去。”
“你不是让乌刃给你买饭了吗?”崔晓瞪着一双眼睛,虽然如此说,但还是转身去了炊房。李惟清笑着笑着,不小心呛了一口粥,咳嗽了起来。
乌刃其实已经买来了饭,就蹲在院子里唯一一颗能够承受住人的重量的树上,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对话,觉得自己暂且还是先别下去为好——桓温佘的饭?饿就饿一会儿吧,乌刃木着张脸想。
又过了一个月左右,一家新医馆在徐城开张。这间医馆位置不算偏僻,开张得悄无声息,甚至几乎没人注意,这间铺子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修整成医馆的。
医馆中的医者爱吃甜食点心,身边跟着一个口味相似的少年剑客。他们治病不收诊金,但也是为防抢了别人家糊口的生意,只治等不得的急症或别家医馆不医之人,每日都还算清闲。少年剑客不知为何,对菜谱很感兴趣,将徐城各家酒楼的菜谱几乎都看了个遍,又托着江湖朋友帮他找一些罕见的菜谱。
赵大鹏这日送货回来,听说这两人最近贴了告示,过几日就要出城游历,算算时间,他俩此刻应该正在院子里晒药,赵大鹏忙去敲门。
门压根没有闩上,一敲就开了,他们没在晒药,而是在整理行囊。
赵大鹏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地问道:“李郎、崔少侠,我听说你们最近要出城了,我跟颖儿合计了一下,打算一会在盈满楼给你们摆一桌宴席,你们来吃吗?”
崔晓正抱着剑坐在一边,闻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啊!”
卷二(补完)
117楔子
可还有许多宝贝,就被埋在底下。
潘东时常念叨着这句话。
潘东此人行事不端,平日干的是盗墓这般阴损勾当,日日在深山老林里待着,不去接触旁人,旁人通常也找不到他。因此,无论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也没人听得见。
但今日不大一样。
他一边从坑里爬出来,一边抹着脸上的泥,正念叨着这句话时,旁边忽然有人问道:“宝贝?这种平常的坟里能有什么宝贝。”
潘东一惊,冷汗蓦地窜出。他挖的这口薄棺埋得不深,四四方方一个大坑,周遭有何动静按理来说都该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什么时候来了个人,竟全无声息?
他这人生性阴沉胆小,几乎没有停顿,在听到声音的下一瞬转身就跑。谁知还没迈出第二步,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压上他的背脊,立即将他摔在了地上。
原来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夜半冷风,吹得光秃秃的树梢作响。来者身披黑袍厚重,竟几近静止,依然垂下,只微微摇摆,仍将二人的身形与面目遮得严严实实。
潘东摔倒在地的同时用肩膀稍作支撑,勉强侧过头,此刻用余光瞄着,心底大感不妙——他全然看不出这两人的功法与来路,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这该如何是好?
单脚踏在潘东背上的黑袍人弯腰,捉住脖子,松脚,将他提起,一气呵成。此人借着月光仔细地瞧了瞧,笑道:“怪不得别人都叫你贪油鼠。姐姐,你瞧,这潘东浑身是土,是不是像极了一只泥潭打滚的老鼠?”
这黑袍人一男一女,原来是一对姐弟。
弟弟垂下胳膊,手却还牢牢地卡在潘东的脖子上。他向姐姐走去,潘东就被拖在地上,脸憋得红了,难以挣扎。
姐姐冷冷地道:“不要多事,问他。”
她应该是个无情的人,这句话简短极了,冰凉,透着无边杀机,一下子令潘东冷透了半边身子。
江湖人称呼潘东为贪油鼠,当然不是因为他像只老鼠,恰恰相反,此人年纪尚轻、面目俊朗,拾掇拾掇走在街上,少有人会觉得他能干龌龊勾当。潘东得来这样一个称号,只因他既贪财又怕死,虽然不长得贼眉鼠眼,却是逢人就躲;不随意动武伤人,可又损德掘墓。有好事者一琢磨,赠了潘东一个贪油鼠的名号,实际权当一句玩笑。而潘东本就不怎么与人接触,也不在意所谓名头,这从玩笑来的称呼,便在他身上一路如此沿用下去,深入人心。
他现在拼命地思索着,这二人究竟有什么问题要问他,又要如何回答,才能从这一看便不讲道理的二人手底下捡回这条命来。
弟弟小声嘟囔了两句,又将潘东举了起来,笑问道:“潘东,你说这样的小坟又有什么好摸的?我且问你,有没有兴趣与我们一起干票大的?”
潘东愣住了。
潘东这一愣,显然令弟弟很是不满。他捉着潘东脖子的手紧了紧,又问:“你怎么不说话?”
风渐小了,这处野地的虫鸣鸟叫又已逐渐复苏,然而潘东几乎什么也没能听见。他胳膊早已青筋暴起,可无论如何都掰不开这黑袍人仿若铁钳的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满是虚汗,面色通红,只能憋着口气,勉力动了动脑袋,算作点头。
弟弟一下子松开手,潘东手脚虚软,又猛然趴回了泥地,咳嗽着喘匀气息。
“别废话了。”姐姐已经有些看腻了,冷冷地又下指令,“问。”
弟弟已张了嘴,本想长篇大论一番,却忽也变得简洁:“潘东,你带路,带我们去一处废弃鬼市。”
潘东又是悚然一惊,除了鬼市主人,理应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在鬼市待过,况且——这鬼市是废弃在二十多年前,一直未有响动,理应已无人知晓!然而他自觉没空细想,瞧见黑袍人的手又蠢蠢欲动,忙一叠声地喊道:“好好好,我带路我带路!”
潘东平时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此刻忙不叠地大喊,更显声音尖薄。弟弟噗嗤一声笑了,颇感无聊地转过身去,拍拍手:“既然都这么说了,还不快站起来带路?”
这片野地距离再荣镇不远,潘东整个人跟个泥猴似的走在前头,后边跟了两个穿着厚重黑袍的人,三人借着月光行路,远看近看都十分诡异。
好在这镇子人本就算不上多,潘东又拣着无人的路走,三人经过镇子,一路行至林边木桥旁,也未遇上任何人。
这一路潘东走得心惊胆战,终于来到桥边,方才渐渐安下心来。他一边转身后退一边赔笑:“二位,鬼市就在这附近了……”
他退得太慢了,刚磨蹭出两步的距离,弟弟已经伸手捏住了他的左肩,嘻嘻笑道:“真的吗?”
潘东刚要再度赔笑,却倏地睁大了双眼,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弯刀,竟已然插在了他的躯干之上。
弟弟握着刀柄:“诶,真不巧。潘东,你带了假路,可我的刀居然是真的。”
他松开了手,潘东捂着伤处,踉跄着后退两步,从桥下落进了河流之中,激起一个不小水花。弟弟尚还笑着,姐姐忽然冷哼一声,道:“你一生气,就杀了潘东,谁带我们去找废弃鬼市真正所在?”
“坏了,还要找地方呢。”弟弟方才显得懊恼,猛地一拍掌,“姐姐你说,这人既然贪生怕死,又何必如此?我们又并非是不讲理的人……算了,我把尸体找回来给你解气。还有我的刀,正好也一并捡回来。”
他唠唠叨叨地说着,顺着水流方向小跑而去。
河水湍急,哗啦啦地流淌。近来天气转凉,已过寒露,但这袍子厚重,仍然捂得人闷热。黑袍人中的姐姐原地站了一会,摘下厚重的兜帽,摇头,将头发甩开。
一头火红卷曲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继而落在黑袍之上,蓬松、层叠,未被束起。
【作者有话说】
努力保持一下周更。自觉写得比较凑合,没什么信心(毕竟拖了这么久才更新,如果辜负了期待,提前i sorry T T)
……
……
前文概括:
崔晓根据师父的书信到徐城找到了素未蒙面的师兄李惟清,又根据师父的指示与李惟清一起踏上前往清烨山庄的旅程,得知了李惟清原来是空谷毒医晴梅的弟子。途中,二人领着幼童钟鱼经历了一番波折,得知了“简令”的传闻再度在江湖中扩散开来。
简令的传闻最初起于十年前,据说能够活死人、肉白骨,令人武功大进,成为武林第一,一统江湖。师兄弟从花伊口中得知,简令共有五份,其中一份就在钟鱼体内,因此引来了江湖中人的追杀。随后,在赵家村遇见过的赵平横躺在道路中央,拦去去路,花伊趁师兄弟二人下马车查看,解开一匹马,带着钟鱼骑马扬长而去。
师兄弟二人与赵平同行,其中李惟清试探猜测出这位赵平实际上并非在赵家村与他们相遇的赵平,而是崔晓的师父桓温佘假扮,而崔晓对此还暂一无所知。
李惟清崔晓和假扮赵平的桓温佘抵达清水镇,遇见了萧九华。崔晓与赵平(桓温佘)、李惟清与重返的乌刃进入鬼市,大闹了一场。第二日师兄弟上山,遇见阿秋,在山顶救下朔北钟家大少钟成静,并击退了九刃教怨使陆占平,其后在山顶被九刃教围攻,不得已误入湍族地道。
地道当中危机重重,重回山中后李惟清、崔晓与萧九华、阿秋分别,萧九华招出一众九刃教中人,原来他就是九刃教不露面的第九刃使,同时也是九刃教教主。
李惟清与崔晓抵达清烨山庄,经历一番波折,百馨坊坊主钟慕与清烨山庄庄主晏仪箫皆死,清烨山庄与百馨坊覆灭。崔晓终于见到了半年未见的师父,而乌刃原来是桓温佘的属下,李惟清更是在年初假死逃出宫外的安王李容。
三日后,李惟清与崔晓为了“取出钟鱼身上的简令,令她不必再有性命之忧”,而在乌刃的带领下抵达沅城,寻找血茶,却忽然得知了野兽食人的案件,发现这并非是野兽食人,而是形似尸体的怪物“尸人”作怪。二人分别找到了尸人的始做之地聋哑村,在当中遇见了带兵前来的裴将军裴从善,崔晓终于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师父桓温佘就是朝廷上鼎鼎大名的监安使。
另一边,阿秋原来不单单是九刃教的第三刃使赌害阿秋,同时还是当朝权势最盛的宦官仇崆的养子养女之一。
随后师兄弟二人解决了沅城当中的尸人之事,野兽食人案件得以结案,在为钟鱼治疗的过程当中,在清水镇鬼市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瘦条儿却忽然找上门复仇,为了不令钟鱼的治疗被干扰,崔晓千辛下杀死了老瘦条儿,自己也身受重伤。
半月后崔晓伤愈,从师父口中得知了监安司与暗阁的真相,而桓温佘由于与九刃教教主萧九华达成协议,派遣乌刃与崔晓前去九刃教中找寻随后一块简令。
在九刃教当中经历一番波折,最终阿秋与仇崆皆死,而桓温佘按着自己的计划,令手下易容成仇崆的模样,假扮仇崆。最终李惟清与崔晓回到了沅城,开了一家医馆,修整了一小段时间,又重新踏入江湖旅途。
同时,江湖中有关简令的风波从未平息、愈演愈烈,即便简令只剩下了桓温佘手中的最后一个,可这件事情似乎还远未结束。
118崔晓1
崔晓将最后一口胡麻饼也吃干净,拍了拍手,将手上残余的渣滓拍下,朝相熟的掌柜挥挥手,起身一边拧着水壶一边走出了店门。
这个镇子上真是有最好吃的胡麻饼。崔晓想着,嘿嘿乐了两声,在迈出店门时脚步微顿,稍一犹豫,向镇子右侧走去。
这座镇子不大,镇东侧尽是空屋,人很是稀少,比较冷清。崔晓与李惟清到此已有些日子,多是在这镇东活动,自然知晓这点。他闲来无事,已与镇民混得很熟。
待寻了个僻静处,果不其然,自他走出铺子便跟上了他的人,总算是现出了身形。
崔晓握了握用布裹好的剑,回身抱拳笑道:“阁下何事?”
来者一袭广袖白衫,双手背在身后,也笑:“怎么,我没拿着烛火,便不认得了吗,崔少侠?”
竟是秉烛书生,他为何在此?
崔晓一愣,缓缓放下双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前辈怎也来了这座再荣镇?”
“我?自然是路过,觉得这镇上风景不错。”秉烛书生道,“你那位师兄呢?怎么没见到他?”
“师兄在三日前便出了镇子,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崔晓慢慢地皱起眉头,“莫非前辈找我师兄有事?”
秉烛书生笑了,摇了摇头:“小骗子,在此之前我已找过你师兄了,何必如此提防。”
崔晓无从分辨秉烛书生所言是真是假,闻言有些许尴尬:“只是这镇子上……”
“近日,这镇子上平白出现了好些个冒充江湖名人的无名宵小,又闹出了几起不小的骚动,因而你抱有疑虑也是应当。况且,我的名声本也不算好。”秉烛书生仍是笑言,“不过我所言非虚,你师兄已经告诉我,你们来此本是因为五六日前,有个比你们早些路经于此的商队中闹过一场怪病,你们将之解决后,便一直暂歇于此,可有此事?”
秉烛书生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崔晓与李惟清来此的因由,崔晓姑且信了他的话:“确实如此……可说是途经此地,像现在这般特意分别找了我与师兄,总不会皆是偶遇,前辈究竟所为何事?”
崔晓说话时,秉烛书生已经向前几步,走到了他的身旁,忽然低声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上。”
说罢,秉烛书生身形毫无征兆地一闪,几乎立时没了踪影。崔晓一愣之下慢了半拍,险些没能跟上。好在,他的轻功与眼力都算卓越,虽然身位落得远了些,却依然在片刻后,与秉烛书生落在了一个小院之内。
二人施展轻功一路走来,均是身形轻缈,脚步落得几近无声。崔晓缀在后边,更是将秉烛书生的身法看得十分清楚,因而疑问顿起——他们二人的轻功,至少在表面上来看,竟是一个路数的。
但他此刻无暇细想,因为这院子正中,俯趴着一具尸体。
崔晓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是一具尸体,而非熟睡的活人,是因为此人上衣尽除,赤摞的上身青白浮肿,已有腐烂迹象,想来是已泡了几日的水中浮尸,裤子吸满了泥水,脏污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周遭流淌。
“这是?!”崔晓骤然一惊,转瞬考虑了两三种可能,猛然看向秉烛书生。◤
但是,秉烛书生竟然也很惊讶。
他的惊讶不似崔晓写了满脸,只是一种细微的表情,像是也未想到,这院子里竟会有这样一具尸体。这样细微的情绪不似作伪,也很难捕捉,崔晓眼尖,但年龄太小,秉烛书生的表情稍纵即逝,还没等他分辨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微笑就又挂回秉烛书生的嘴角。
崔晓有些许迷惑,但还未等他再度开口,秉烛书生便道:“先别轻举妄动,尸体旁有机关。”
崔晓闻言细看,果然见到尸体旁有一根几乎贴地的细丝闪着寒光。幸好他们二人轻功使得轻盈,落地时离得也稍远,未曾触发。
但这根细丝,令崔晓有些两难。
他不知道这细丝究竟是作何用处,也不清楚这尸体究竟是何人。倘若细丝当真连着机关,不知晓是什么功用,难以防备,难免将尸体毁坏。所以,这根线,能不碰还是不碰为好。
“前辈……”
“你试试看。”秉烛书生打断了崔晓的话,“你轻功练得不错,当然,主要是功法更为上佳。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你可以试试看。”
锻炼的好机会?崔晓不敢茍同,秉烛书生的武功当然比他要好出太多,但这样一说显然是不打算帮忙。崔晓只好将游移的目光落回这根细丝之上,深吸口气,将嘴闭上,提息前跃。
他身形如燕雀般轻盈灵动,足尖点地两下,于空中一个翻身,伸手勾住尸体上方的木杆,略微晃动,落脚于支起木杆的柱子之上,整个人如同蹲在竖起柱子上般,稳住了身形。
至此,他还算轻松,气息十分平稳。稍待两息,见细丝果然毫无异动,便探身下去,伸手捉住了尸体的裤带。
浸水的尸体非常沉,崔晓刚一发力便知不妙,细丝在尸体被擡起的下一刻便骤然松软,他赶紧再度用劲儿,将尸体整个向秉烛书生的方向甩过去——细丝连着的东西,正是被压在尸体之下!无论如何,只要有人想动这具尸体,就一定会触发机关。
毁尸灭迹又能伤人的巧思。
细丝连着的,是一个形状古怪的陶瓷筒,其上有一处小孔。细丝松垮贴地的同时,陶瓷筒便立时被细丝抽[dòng],整个螺旋转动,紧接着,一股液体自陶瓷筒中喷出。
崔晓下意识觉得不妙,赶紧将手收回,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柱子之上,然而仍不可避免地沾到了少许液体,他的手部皮肤竟立刻红肿冒烟。陶瓷筒上出现裂纹,显然将碎,维持现状不大妥当。崔晓咬牙,双手一齐握上横杆,用力一荡,将自己也向外侧甩出,一个翻滚,算是平稳落地。
随后陶瓷筒的碎裂声忽至,秉烛书生一手提着尸体,一手提着崔晓的领子,翻出院墙之外。待他们落于地面,崔晓被放在地上,回头一瞧,小院中竟然已经烧了起来——无疑会引来人群与官府,此处不宜久待。然而崔晓还没开口说话,秉烛书生便又提起他,几个起落便已运轻功跃出老远。
崔晓再落在地上,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小溪旁。
路上崔晓手上的伤口先是奇痒,而后便是剧痛,他的手背上猩红一片,表皮皱起,轻易便能揭下。秉烛书生抓起他的手,取下腰间水壶,将整壶干净冰水都淋了上去。
这当然更疼,崔晓咬紧牙关,待秉烛书生熟稔地将他的伤口处理好包扎完,已经感觉整个胳膊都疼麻了。
“我把尸体扔回了院子中。”秉烛书生将药瓶收回怀中,说话一半是为了解释情况,一半是为了多少分散些他的注意力,“尸体身上全是水,没法隐藏痕迹,如果拎着,迟早会被沿着踪迹寻来,这镇子上现在还有一个麻烦人物,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尽量不要惹到她。”
“白忙活了?”崔晓扯扯嘴角,疼得扯不出来笑,只能龇牙咧嘴地询问。
秉烛书生笑了笑:“也不算是白忙活,毕竟你还记得将尸体往我的方向扔。这尸体衣服上挂着一片纸片,被我扯下来了。”
崔晓从地上一下蹿了起来,探头去瞧秉烛书生翻手取出的纸。
纸片边沿被水浸湿,尚能看出像是被从整张纸上扯下来的,上面的墨迹竟毫无晕染,书有十字:目论九前嬉,玄鸦四啸悲。
张扬潇洒而形神不散,一手好字。
“什么意思?”崔晓茫然地再去瞧纸张背面,发现纸片上确是只有这样意味不明的十个字,再无其余书写痕迹。
“意思尚不明确,不过……”秉烛书生紧皱眉头,说道:“这墨与纸倒是有些讲究,纸是好纸,一般人用不起。墨则异香,是出自……西北空谷,你闻。”
崔晓单手夺过这张纸,纸他看不出好坏,可这墨,他细嗅之下果然闻到一种盖过水迹腥气的清淡微香,是忍冬的味道。这东西就名忍冬墨,李惟清用过,也给过他几块墨条,墨迹遇水不花,只是制作麻烦一些,他们手上也没有几块。
崔晓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桐辛元,李惟清虽然说过毒医晴梅已经死了,但这显然不意味空谷里的人都死绝了。问题在于,为什么这张纸片会在一具尸体身上?空谷与这具尸体的关系又是什么?
他隐隐觉得这张纸片牵扯的事情绝不会小,又怕李维清说不定也会被牵扯进去,顿时焦急万分,足尖用力,便要直接运轻功跃走。
然而秉烛书生适时地揽住他的肩膀,往回一带,二人原地转了半圈,崔晓急了:“前辈,这事情说不定要牵扯到我师兄,我得先……”
他话没说完,又被秉烛书生打断:“喔,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你师兄在半日前,就已经出了这个镇子。”
秉烛书生笑了笑,迎着崔晓惊讶的表情,缓缓道:“他那边事情紧急,来不及满镇子寻你,托我给你带话:别担心,注意安全。”
119河中府1
蒲州城。
蒲州城有美酒。
桓温佘饮下眼前一坛颜色浓郁的酒液,向坐于对面的二人叹道:“若你们对酒没兴趣,不如早些说,还能让我省下买这两坛酒的钱。”
裴从善没有言语,李惟清则笑道:“按桓叔饮酒如喝水的速度,这两坛不一会儿便能喝完,应当是我们帮你省下了再买两坛的钱才对。”
他们面前放着开了封泥的酒坛,坐在酒楼之中,一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酒楼三楼本有雅间,清静非常,常年被监安司包下,但三人此刻却坐于此处,没有丝毫上去的意思。
因为他们正在等。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
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知道这是个女人,大概会披着一件能将人从头遮到脚的斗篷。穿着这样的斗篷走在人群中,一定十分显眼,但穿着这样斗篷的人,通常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旁若无人地走进一间酒楼。
为何他们却如此笃定地等在这里?
桓温佘已喝完了裴从善面前的那坛酒,青天白日做此豪饮的实在少有,引来了诸多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李惟清将面前酒坛一推,也予了桓温佘,他也不拒,举起便喝,咕咚咕咚尽数喝下,向桌上一拍,方道:“爽利!”
行事如此高调,当真能等来人吗?
只有裴从善抱有这样的疑问,然而他早已在与桓温佘共事的经历中明白,桓温佘做事,总是抱有目的。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仍难以放下警惕,锐利目光不住于人群中循复扫视。
李惟清将他握住腰间短刃的手压下,温声道:“裴将军,不必如此紧张。”
过了约一刻钟,市集之中来往行人愈发多了,熙熙攘攘,似乎是府衙发放了什么东西,人群赶着去领。
他们这张桌上未填新的酒坛,桓温佘一手摸着腰间的葫芦,一手枕在脑后,脚上了桌,晃晃悠悠,没个正行。
他闭着眼睛哼歌,忽然向李惟清问道:“你知道这朗月清风楼,本来是谁的产业吗?”
“第一家开在长安,我很难不知道,这是宦官的产业。”李惟清缓缓说道,不提究竟谁才是酒楼身后的大老板,只笼统道出了个宦官。
桓温佘便笑:“是,这些产业在他们手中来回倒换,起初这酒楼是不是单纯是个酒楼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在此前,它也曾是仇崆的产业。”
“所以,现在也算是监安司的产业了。”李惟清道。
思及此事,李惟清方才想到,原来距离仇崆事了已过去了三个月。桓温佘只到徐城看望过他与崔晓一次,对诸多事情也绝口不提。李惟清一方面是与崔晓近来一同在魏博游历行医了些时日,沉浸在他的少年侠义当中,每日都很快活,也在有意无意中去避免自己接触与朝廷有关的消息;一方面是监安司在桓温佘的把控之下做事向来干净利落,痕迹少而浅淡,仇崆是暗阁百一假扮一事,除去下命令的与执行的,几乎无人知晓。因而,直到今天如此一提,他才又恍然记起,因着此事,朝堂之上的局面显然又已有另一番变化,毕竟江湖也因简令一事而热闹非凡。
正当他微微叹息,一个人影已经忽然站在了他们的桌子跟前。
这个人披着从头到脚的斗篷,哼了一声,声音娇俏恼怒:“我不管这是谁的产业,这是你们要的东西!”
她将胳膊从斗篷底下伸出,原来底下竟藏着一根笔直细长的棍子,被布条裹得严严实实。她将这裹起的棍子扔到桌上,顺势解下斗篷,道:“这棍子你们要便要了,不要再打扰我师父!”
女子年岁约也不过及笄前后,浅棕色的头发微卷,被整齐扎起。
“这话说得倒不像是阮蒙让你拿来,更像是你自己要来的?后茗。”桓温佘姿势未变,好整以暇,满不在意正被好些人或偷偷或光明正大地看着。
后茗冷笑两声,气得将斗篷往他头上一扔,半句话没再说,转身大步走了。
已过了吃早食的时间,楼里顾客渐少。桓温佘向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会意,将伙计们吩咐几句,便已不再让进客。待楼里食客尽皆走了,便寻个由头姑且关门歇业。
掌柜的将门锁好,向李惟清行礼:“安王。”又向桓温佘行礼,问道,“要让城里巡铺的人撤回来吗?”
“不必,照往常来。”桓温佘道,“我们只是处理冰室的事情。”
这楼内地下有一处冰室,说是冰室,但早已不再做存冰之用。桓温佘手中拿着被后茗摔在桌上的棍子,一边将包裹严实的布条取下,一边领着李惟清拾级而下,裴从善则仍留在酒楼堂中静候。
他们在蒲州城已待了几日,李惟清对密密麻麻站满一整个冰室的尸人已见怪不怪。河中府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像这样的屋子,在城中还有不下十个。倘若在三个月前他们未将仇崆的事情解决,想必当时这成百上千的尸人便会倾巢而出,逢人便杀,无数城池顷刻便将化为人间炼狱。
虽已不再存冰,此处却依然很冷。李惟清轻轻搓了搓手背,向桓温佘道:“桓叔,给我看看吧。”
桓温佘一点头,将铁棍在掌中稍转两圈,寻了便于发力之处握实,忽然猛一前刺,正正将面前的一个尸人洞穿。尸人倒落于地,而桓温佘所持的铁棍之上,竟有血色花纹忽然蔓延而上,直至桓温佘的掌心。
这铁棍出自泉藏寺,诡异怪诞,直教人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骤起。然而,李惟清凑上前去,细细端详,只眉头微皱,道:“嗯……尸人本身没有活血,所以这应该不是血,况且凹槽很浅,奇怪。若真如你所说,这棍芯所藏之物与伶人蛊有关,将之从棍中取出研究倒是能更方便些。”
“下来时我便已试过,但哪怕以我的内力,依然无法伤其分毫。”桓温佘无奈地摇摇头,“可惜,若泉藏寺还有人在,说不准能将它打开。”
“你都追忆过往了,很罕见。看来你真的很想令这些尸人恢复原样……但是这也很奇怪,我还以为,你叫我来,更是想让它们为你所用。”李惟清一边用双眼细细描摹被桓温佘横举的铁棍之上的血纹,一边直言不讳。他的语气淡淡,神色漠然,却不像觉得奇怪。
桓温佘暂且没有回答,于是直到棍上血纹消退,冰室中都一时寂静。
“稀奇,这花纹不像是消退,倒像是渗入到棍子之中了。”李惟清喃喃着,直起身子,又道,“桓叔,我知道你不喜欢做无用功。你将它拿给我,应是至少有六成把握能用它解决尸人的问题。尸人之事本也只有两种解法,或是杀,或是尝试做出解药,我原以为你会将尸人都杀了。”
桓温佘道:“你可知道,仇崆做了多少的尸人?”
“我不想算,所以未曾算过,一座城内便如此之多,数了也是徒增烦忧。但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数目。”李惟清这次却似乎是当真觉得奇怪了。
“我在意或不在意不会左右此事,后续是否续作此解也还犹未可知。”桓温佘摇摇头。
“嗯……罢了,我也不猜这个。既然你都无法左右,我便更没法子。”李惟清思忖少顷,叹息一声,将袖挽起,向铁棍伸手,“给我么?”
“需以内劲激发,若还要看,我来便是。况且,此事不急,这帮尸人的伶人蛊已没了母蛊号令,此刻也不过是一群人形石碑罢了。”桓温佘手向后略缩,没让李惟清碰到棍子。
李惟清也不坚持,将手收回,转过身,却是向一旁的桌子走去。这桌子上摆着好些奇奇怪怪的物什与书卷,另有诸多形状相似的大小瓷瓶。他从桌上取出一卷书,翻看着坐下,未有回话。桓温佘命裴从善将他带来此处时曾言蒲州百姓恐有性命之忧,来了却又不提此事,空等了好些时间,方才等来这根棍子。
待得越久,越能闻到冰室之中弥漫的一股恶臭。李惟清恍若不觉,语气平常:“桓叔,蒲州城……抑或这河中府,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吗?”
桓温佘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泉藏寺擅驱虫?”
李惟清怔了怔:“未曾。”
“你现在听说了。”桓温佘将棍子拄在旁侧,不去回答李惟清的问题。他先是看向静止不动的一干尸人,随即又看向地面。李惟清不明白为什么桓温佘忽然提起泉藏寺,毕竟就如同烟霞楼一般,泉藏寺已经没了,古巧与古释二人便是最后的传承,而几月前,他们二人也相继毙命,世上应当已然再无泉藏寺了。
桓温佘没有解释,他只低着头长出了一口气,鬓发垂下,令人瞧不清他的面目。李惟清从桓温佘身上,莫名看出了一种犹疑——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因为桓温佘几乎从不会表现出这些情绪。
“李容。”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切都还远未结束。”
120沅城1
晨间,一场大雪落在沅城。雪来得突然又迅速,将小贩出摊的时间都推迟了少许。
近日沅城将有庆典,是经商贸易的又一个好机会,有诸多客商都日夜兼程地赶来参加,许多人一早便等在了城门外,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了个正着。
这固然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最为沮丧的莫过于带了惧水货物的商人,大匹绸缎与上好纸张都被雪覆湿,即便大部分无恙,也依然平白有了不小损失。
商人只沮丧了一小会,因为很快,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有人比他还要焦急、慌乱,不顾泥水迸溅上原本洁净的衣摆,在城门前焦躁地来回走动,片刻也静不下来。
然而,这少年只身一人,随身带了伞,既没有被雪打到,又什么货物都没携带,他是在慌乱些什么?
也不知此人究竟来得多早,又有多急。他排在队伍的最前头,城门一开,应付了守兵几句,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接窜进了城里。商人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年轻人的急躁,低头又去整理自己的货物了。
少年的伞已经背在了背上的皮制伞套中,他飞奔入城,七拐八拐寻了个人少的巷子,在墙上寻了几处借力,蹿上了屋顶。他似乎目标明确,立即向城中最高的塔楼飞奔,轻功使得既快又猛,落脚不轻,瓦片一路响动,形迹昭然若揭。
两道黑影忽然落在他的面前。
这两道黑影手持兵刃,黑巾蒙面,一瞧便知不怀好意,三枚飞刀骤然而至,少年翻身闪躲,只有一枚飞刀堪堪与伞套上所绣的“钟汀潼”三字擦过,险些将之割破。
钟汀潼还未落地,便已抽伞而出,动作干净利落,十招内便以伞尖点了两人xue道,令其僵直着自屋檐落下地面,不知情况如何。
至此,他仍未停歇,依然向塔楼而去。
与此同时,官府里也并不太平。
县衙的殓房屋顶,漏了一个洞。
这当然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县衙的屋子修得很结实,不会因为一场大雪就垮出一个能通人的洞。
这是人挖的,来者悄无声息,在周全的守备下挖出这样一个洞口,又盗走了殓房中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已经在殓房中放了有半月,是沅城富商左思新收的义子薛正的。
仵作早已验过这具尸身,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为何会被人盗走,如此大费周章?
张全义紧皱眉头,站在殓房门前,拢起袖子,正一边看着手下衙役收拾殓房,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张明府。”县尉自右侧缓步走来,捋了捋自己的长胡子,也皱着眉头,“对沅城来说,近来可谓多事之秋,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张全义唯有苦笑,沅城的“野兽”食人事件刚平息三个月左右,县衙殓房又被贼人偷了。他这个新县令匆忙上任也只有这三个月左右,沅城可谓是大事没停、小事不断,几乎没个消停时候,虽时节已至初冬,但可不正是个“多事之秋”。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言道:“殓房状况包括这屋顶上洞的情况,均已记录在册,只能且先将这漏洞补上——依我看,傍晚还要下雨。”
县尉点点头,带着张全义往旁侧走了几步,到了院角,又捋了捋胡子,道:“兼德啊,五日前,我说要请一个人来查左正的案子,你可还记得?”
张全义一愣,点点头:“记得,这位先生到了?”
“到了。”自张全义的身后传出一道声音。
张全义转过身,发现竟是院墙之上蹲着一个男人。男人笑眯着眼睛,发丝整齐,穿着身普通的团花圆领袍。
“你好,张县令,我是游水狐。”他自蹲着的院墙上跃下,向张全义略一抱拳。
县尉向张全义微笑着点点头,背着手走去殓房门口差遣衙役。县尉在位已久,与他家颇有交情,张全义信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略一颔首,向游水狐道:“久闻先生大名,只是……”
“只是我来得晚了些,左正的尸体已经被盗走了。”游水狐仍然是笑眯眯的面孔,不急不缓地说道,“此事,与我一同前来的江湖朋友已在查探,县令如若有空,可否带我瞧瞧殓房?”
“自然。”张全义一愣,瞥了眼微笑不语的县尉,点头应允。
游水狐边走边道:“如此,一边查探,我一边说些此案要点,县令可听听看何处有误,何处疏漏。
“首先,左正此人先前名叫薛正,被富商左思收作假子,紧接着,于五日后亡于路旁酒肆后侧。左思此人没有儿女,也无妻妾,精于行商,为人友善,没有仇人。但薛正身躯多有新鲜伤痕,又被一刀毙命。”
张全义点头:“没错,薛正的死因是躯干处的刀伤,路旁酒肆生意兴隆,但薛正被发现时已死了约两天,想来不过抛尸于此。先生且拿着这块腰牌,在沅城行走查案更方便些……冒昧一问,先生打算从何处开始查案?”
“等。”游水狐看向城中高耸的塔楼,道,“等我那位江湖朋友,看他会带来什么消息。”
冬日的风将雪拍在纸上,盖去利落墨迹。
陈拙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将纸张揭起,掀下雪花,随后,一只手从旁伸来,接过了这张被润湿了些,但墨迹完好的纸张。
纸上所画的是一幅画像,运笔平稳、线条有力,不愧为金睛画师所画;拿着画的人着交领短衫,样貌俊朗、仪表堂堂,只可惜脸上毫无表情,冷得像个冰块,正是朔州钟家大少钟成静。
他素来的不多话,陈拙便主动开口,笑道:“怎样,拙作可还入得了钟大少的眼?”
“很好。”钟成静言道,顿了顿,复又开口,“多谢前辈。”
陈拙点头,忍不住闭目揉了揉额角:“此人是虎头帮的新任首领,为祸邻里已久,反正我也不能不管,前日他们办起宴会,我的人刚好也在……谢便免了。但如果你说话能多一两个字眼,倒算得上听着好些。”
待他睁眼,钟成静已经将画像卷起,走远了。陈拙不由得无奈地干笑了两声,将笔收进袖中,起身收拾画架。
他收拾得很快,几下将之拆开收好,又坐回了原处,双手拢在袖子里,静静地注视身前的塔楼。
塔楼很高,高到足以俯瞰整个沅城。陈拙离得近,即便擡头也不过能望到五六层的高度,便被腰檐挡了,再瞧不到。但他也不向后退,更没有将近在眼前的塔楼小门打开,只是执着地擡头望着,直到肩背酸疼。
塔楼顶端很冷。
冷到令人以为已经到了深冬。
钟汀潼手指扒着塔顶檐瓦,整个人一哆嗦,差点没想直接松手。好在他还记得这楼有多高,心下一凛,更卖力地用劲儿,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塔顶已经有一个人。
此人一手按着斗笠,令其免于被风吹落,半面面甲覆于脸上,又佩着双漆黑手衣,穿得严严实实。钟汀潼爬上来,他半句话也没说,半个眼神也没给过去,只坐在塔顶边沿,不知在看些什么。〓
此人正是乌刃。
钟汀潼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刚一张嘴,忽地喝进去一肚子风雪。他忙闭了嘴,往塔尖后一躲,背着身子,嗓音清朗:“你就是乌刃吗?有人告诉我,来这里找你。”
乌刃声音低哑,沉沉道:“谁?”
“你是问我是谁,还是说是谁告诉我你在这里?”钟汀潼喊道,“我是钟汀潼,朔州钟家幺子,今年十五。呃,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人是我大哥,不过不是他要我找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人,要让我帮忙带一条口信。”
121崔晓2
“今天是什么日子?”秉烛书生忽然问道。
“今天?”崔晓想了想,“冬月初一,怎么了?”
他们二人坐在屋檐上,不远处就是刚将火扑灭的小院。衙署来了六人,其中两人正将已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擡走。此处偏僻,衙署的人赶来灭火费了不少功夫,三三两两的好事者被一个个打发走,待仅剩三个衙役守在此处,天色早已全暗。
秉烛书生用合起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腿,颇有点百无聊赖的意味:“大概也快到冬月初二了,待会守在此处的三位衙役也会走,那时我们再进院子便是。”
——秉烛书生绝不是偶然路过这个镇子的。崔晓再度肯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姑且压下心中疑虑,只点头应道:“……好。前辈,我们是要去取什么东西吗?”
秉烛书生笑了,摇了摇头:“非也,我们不过寻个地方睡上一晚。”
崔晓直觉这是在拿他打趣,半日的相处下来,他感觉这恶名在外的江湖前辈实际并不难以相处,又因他与自己师父相识,平白多些亲切感,不知不觉间虽未放下防备,说话却已有几分热络:“这院子刚平白出现一具刚被捞起的浮尸,又被烧了一遍,怎么着也能算是半个凶宅,前辈缘何想在凶宅睡觉?”
秉烛书生似笑非笑:“江湖人都称我一句书生,书生遇见破庙凶宅,岂非该如传奇志事一般借宿一夜,没准会有鬼怪化作的美丽女子来彻夜长谈。”
“说来,我有一事一直十分好奇。”崔晓眨巴眨巴眼睛,将视线姑且从守着院子的几名衙役身上挪开,“我有些好奇前辈的真正名姓,一直以来我只知晓前辈在江湖上的名号为秉烛书生,不知前辈是否方便说说……”
他声音越说越小,颇有些犹豫,秉烛书生看出他当真只是好奇,倘若自己说个不,崔晓约是也不会死缠烂打地往深里探究。
“旁人乃至好友都称我为秉烛,近些年也是越听越习惯了。既然你说好奇,我便告诉你我的姓氏——至于名字,你自己来找岂非更有趣些。”秉烛笑道。
“前辈的姓氏?”崔晓认真听着。
“申屠。”秉烛刚说出这两字,忽然自己一顿,站起身来,“好了,你的好奇且先收收,跟我来。”
说话间,有一人沿路狂奔而来,与留守的衙役说了三两句话,三名衙役便与这人一齐向他的来路跑走,小院周遭除了崔晓与秉烛二人外便再无旁人。
话音落下,秉烛的身影已没在院墙之后,崔晓赶紧纵身一跃,运足轻功几个起落,也进了已经面目全非的小院。
他正对着小院中屋子的残骸,左右看了两圈,好不容易才发现秉烛在他身后门前,站得离被火燎黑的院墙很近。秉烛向崔晓招了招手,道:“过来。”
崔晓依言两三步小跑来,不明所以地被秉烛用手在脑袋上比画了一下`身高,秉烛点点头,自语道:“凑合。”
秉烛就算在男子之中也是高得出挑的,崔晓的身高刚到秉烛胸口左右,闻言险些跳脚:“我才十五,还能长的!”
“没说你矮,且好好站会儿。”秉烛一只手背在腰后,用扇子轻敲了一下崔晓的脑门,又将他推得转了个个,面朝一边紧闭一边敞开的大门。待崔晓忙扭头转身想问秉烛这是要做什么时,却发现秉烛已经没了踪影。
虽不解其意,崔晓也只能姑且再自个儿转了回去,上上下下瞧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能站出什么花样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崔晓依然站在原地,一擡头,忽觉眼前闪过一道影子,不由得下意识伸手一拦。可他未曾料到这道黑影冲力如此之大,被带得趔趄,脚下不稳,赶紧收手撑地一个侧翻,又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他刚刚站稳步子,就发现这道黑影也停在了院门口——竟是个人。
崔晓猛皱眉头,他的眼神与记性向来很好,这分明是前不久来找衙役的人。
“你是何人?!”二人一同开口,崔晓一愣,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头戴幞头、身罩宽袍,长相英气的人,是个女人。
这人约是个急脾气,只问了如此一句,也不待崔晓回答,擡手便是一剑。
剑光来得突然,崔晓只来得及向后又退数步,凭着轻功身法躲了过去。他本以为此人定难停手,得费好一番口舌与劲力,因而已要拔出兵刃,然而她忽然咦了一声,已忽然收剑回撤。
崔晓拔剑也不是不拔剑也不是,有点尴尬发蒙,只听此人又问:“寻梅雀?你从哪儿学得轻功?”
“当然是从他师父那里。”秉烛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们身旁。
崔晓扭头看去,只见秉烛双手均背在身后,站在院墙之上,袖袍衣摆被风稍稍吹起,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站在此处。而秉烛正借着月光打量了正收剑归鞘的女人两眼,肯定道:“嗯,果然是你,蒲悠。”
蒲悠闻言,忽然怒气冲冲地将身上罩着的外袍扯下,摔在地上,跺了跺脚:“你居然收徒弟了?当年我想学这轻功,跟着你拜了一个月左右的师你也不理,说是不收徒……哼,算了,你们在这儿干吗?是不是与小院中的尸体有关?”
她在外袍之下`身背个木箱,腰间别着不少器物,竟是个游医打扮。
蒲悠虽然看起来怒气冲冲,言辞间却有少许犹豫及滞涩,像是不善组织言辞。崔晓在旁想着,摇摇头,感觉是自己过于敏[gǎn]了。
“他不是我的徒弟,只是我与他的师父算是旧友罢了。”秉烛摇头,跃下院墙,矢口否认,“什么尸体?我只是见衙署的人往此处来,又差人留守,想来应该有些热闹可凑。”
他几步走到崔晓旁边,崔晓这才缓缓收回了先前准备拔剑的手。
“热闹?你当真不知道,不是唬我?”蒲悠一挑眉,显然有些不信,但也没再追问,只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反正江湖上都已经传遍了,你们大抵是没怎么关注才会不清楚……既然如此,要不你们谁答应教我寻梅雀这门轻功,我便告诉谁是怎么一回事?”
秉烛又一摇头,笑意不改:“既然江湖上已经传遍,又何必非要现在打听。衙署搬尸体时我看过了,潘东此人最是贪财,事情无非是与金银财宝有关罢了。”
贪油鼠潘东?崔晓一怔,此人在整个魏州一带都是有名的,他贪财又怕死,主要干的是盗墓勾当,素来不愿与人结怨。他会出现于此,难不成,这附近有潘东看上的墓?
蒲悠有些垂头丧气,把自己的外袍从地上又捡了起来,拍拍灰尘:“还真叫你说对了,潘东确实是因宝物而死——就算再怎么不关心,简令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近来江湖盛传,潘东手上有关于简令下落的情报,想来他便是因此被谁杀了。”
自从九刃教的事情过后,简令传闻不但未歇,反而愈演愈烈。
“所以你来,是为了看看潘东死的地方,还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线索?”崔晓顺口接话。
“没错。”蒲悠走了过来,一把揽住崔晓,这时崔晓才发现秉烛之前为何说他身高凑合——蒲悠比他高了一整个头,他若是再矮一些,蒲悠施展轻功向小院快速冲来时,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得到。
蒲悠说道:“反正你俩也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一起瞧瞧这院子里有没有什么古怪。这都半夜三更了,院子也不小,我看等找完之后,正好能赶上吃早食,我请你们啊?”
秉烛还没同崔晓明说过他们回这里是为些什么,不过崔晓估计,也差不多就是要查查看这间院子。
但蒲悠此人来得突然,嘴里说的是不是实话也还犹未可知。崔晓扭头看向秉烛,见他竟也正看向自己。
蒲悠适时补充:“当然,是在镇子里最好的铺子吃。”
122河中府2
后茗出了朗月清风楼,又觉得只是将斗篷甩到桓温佘脸上太过不解气,恨不得再转身回去狠狠揍他两拳,砸几个酒坛。
她狠狠一握拳头,瘪了瘪嘴,倒没真付诸实际行动,只继续向城南府学而去,心想:若不是因为这姓桓的遣人去宅院之中欲寻师父数次,此刻我应该是在府学听先生讲说课业,而非无故旷课,待会还要挨训。
愈想愈气,又厌桓温佘对师父几次三番不厌其烦的纠缠,又烦府学中已然注定的课后留堂,后茗沮丧地叹息一声,摸摸口袋,走至路边买了个包子慰劳自己。
“好在他也没能真的找到师父……”她叼着包子自语,脚步忽而轻快起来,又轻而易举便原谅了桓温佘,将此事抛之脑后。
想到师父,后茗脚步一转,不再往府学去,拐入一条弯弯小道,七拐八拐,往一处宅院而行。
既然已旷课了,多旷些少旷些也都一样,不如回去拿些话本,带去府学继续看!后茗想着,几口将包子咽下肚去,已全然不再气愤。她蹦蹦跳跳一路走到一间院子里,也不去开锁,直接翻进墙内。
院子僻静,中间摆着一张落灰圆桌,两侧共建有屋舍六间,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临时的落脚地。后茗悄么声跨过陈旧的碎裂石砖,路过坑坑洼洼的院墙,进了右侧最里的一间屋子,很快又拿了个小包袱出来。
她胡乱哼着曲子,将门关好,转身时却蓦地一顿,脚底划开一个圆步,一柄轻薄窄剑握在掌中,剑穗摆动,竟是已然向前刺出一记。
来人好像避也没避,这剑却似是压根没能穿过厚重黑袍,上面一个割口也没有。
“你是谁,干什么,有什么目的!”后茗喝道。
来人不答,女音清澈,反问道:“阮蒙现在何处?”
怎么又是找师父的!后茗心里烦急,嚷道:“你也是来找棍子的!有人早你一步,已拿去了,若你要找,自己去城中‘朗月清风楼’,不要再来烦扰我师父!”
听得此言,来人却忽然迈步,一言不发,便向后茗走来。后茗见势,举剑再刺,却一下再度落了空。原来此人身披黑色斗篷,身法灵巧飘忽,竟已闯至后茗怀中,擡双手拿住她耳后,指头下压重按,使其暂时晕厥。
后茗手中的小包袱与窄剑一并落下,包袱里的几卷话本散了一地。斗篷人呵了一声,鞋底蹭了蹭,在浅薄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枚清晰脚印。随后,又俯身拾起后茗的剑,向紧锁的院门掷出,方单手扛起后茗,翻墙离去。
窄刃穿透院门,至剑格卡住。有人路过,被惊骇一跳,报了官,不过半日,便闹了个全城皆知。朗月清风楼虽关着大门,但消息比百姓灵通太多,早在传遍全城之前,桓温佘不但早早知晓此事,也已将现场情况,乃至脚印朝向,全部都一并掌握。
“要引我们去追罢了,别上当,不必理会。让裴将军下来。”桓温佘吩咐好此地巡铺管事时,一旁的李惟清正持着小块龙骨,与自铁棍凹槽中刮下的些许粉末比量照对。闻言,巡铺管事应了一声,目光直直地转至楼梯之上,半点也不好奇旁的事情,径直出了冰室。*
他走至酒楼厅堂,换裴从善下去。
裴从善甫一下去,便问:“要处理尸人了?”
桓温佘怔了怔:“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我来便是做这些的。”裴从善道。
一旁的李惟清将手中物什放下,好奇道:“为什么?”
“这些等下再说。”桓温佘摆了摆手,“你让手下几个仍在找阮蒙的兵回来吧,后茗被人绑了,他会自己找上门来,我们不必主动找了。”
裴从善应了声是,便又转身回去,半个问题也没多问。
李惟清向桓温佘问道:“你觉得绑后茗的人,是为了阮蒙,还是为了这根棍子?”
“我觉得他们都想要。”桓温佘叹了口气,“我本没想逼阮蒙出来,他不想见便罢了……阮蒙此人并不出名,后茗也尚且只是个学子。我可以猜测绑人者的目的,但一时却推测不出他究竟是谁。”
“或许这位阮蒙会知道。”李惟清道。
只过了约莫半刻钟,裴从善再次下到冰室之中,身旁跟了一个人。此人大眼圆脸,瞧起来神采飞扬,仔细去看,才能在他的脸上发现些许浅淡皱纹,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应与桓温佘差不多年纪。
桓温佘也正打量,说道:“阮蒙,闻名不如见面。”
阮蒙道:“你却是见面不如闻名。”
话不好听,桓温佘也不生气,笑了笑,言道:“几次三番请你不来,如今却特意跑了一趟,想来应该不只是来骂我吧?”
阮蒙说:“等等。”
他伸手向怀中摸去,裴从善便已悄悄迈步,手也摸着刀柄环首。然而,阮蒙只是从怀中掏出几卷书,从中拿了一个翻开,念道:“后茗,帮我找到她,我会告诉你们这根棍子要如何打开,取出其中的东西。”
“够直接,也爽快。”桓温佘道,“早听说你记性不好,我还担忧你是否半路便忘了不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闻言,阮蒙凝视桓温佘半晌,忽道:“有人曾给我出过随身带着笔与纸,遇事便记的主意。又怕我将笔纸都忘了放在何处,便帮我做了这样一个能收于衣内,斜挎在身的包裹。”
他边说着,边将一个已经显旧的布包取出,将方才拿出的东西再一一装了回去。这个布包缝得粗糙,针脚散乱,看起来补过不少次,桓温佘瞧着,怔了怔,没有言语,难得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在只是一时,他紧接着便笑道:“嗯,那就劳烦你在此稍歇片刻。既然要帮你找人,那么我便应该将人都带上,全力以赴,是吧?此处便劳烦你看守——你最好也拿笔记下,免得忘了。”
他说话也不客气起来,阮蒙不作理会,自己径直走到李惟清的桌前坐下,闭目养神。
桓温佘则向李惟清与从未放下警惕的裴从善挥了挥手,与他们一同回了朗月清风楼的厅堂。厅中此刻空无一人,桓温佘将他们留于此处,自角落提起一只被厚重黑布完全遮住的鸟笼,说道:“我们找人前,我再办些事情。”便推门而出,步履急促。
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裴从善终于显得放松多了。李惟清看在眼里,与他闲聊:“裴将军,你先前说以为叫自己来蒲城,便是为了处理——直白些,杀死尸人的,为什么?”
“起先,三个多月前,我便以为是要让我带兵围杀尸人,却不想只是看管,等待命令。方才,我还认为你们已经决定好了。”裴从善道。
“你知道我是问什么。你本在西北边关,早些年我被带着往返空谷时,总仰赖你们护送。虽然我知桓叔定然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边关无碍,但为什么……大老远的,偏偏要让你来?”李惟清问道。
裴从善沉默了一会,猜测:“可能,因为这些尸人,大部分都不过曾是平民?”
“什么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既然一只手已经脏了,便用下去也无大碍。虽然抛却道义美化,我们的职责就是杀人,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感觉还是不太一样。安王可能印象不多。”裴从善淡淡道,“……十八年前,是我代为领兵屠灭鸹国。”
当时李惟清年纪尚小,刚从被下毒一事中保住性命,缓缓恢复,知晓的的确不多。他心想:当时传闻说鸹国本是要降,临近和谈前期却派遣刺客,杀死了原本镇守边关的裴老将军。随后由新将暂而代职领兵,一举将鸹国屠城灭国,却未曾想,这名新将原来正是裴从善。
鸹国是一个西接葛逻禄、北挨黠戛斯、东临回鹘,南则与吐蕃——也就是曾经大唐陇右相近的国度,部分领土与灵盐挨着,又曾与大食吐蕃交好。鸹国境内民族冗杂,最盛时人口约有六百万,王族似与黠戛斯同源,多为红发,发质多卷曲。
外人对他们的印象多是:勇猛、好战、力大,全民皆兵。
沉默少顷,裴从善又道:“监安使做事,总有目的,我猜不出。方才胡诌,还请莫要放在心上。”
李惟清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又想:如果桓温佘当真想要快些将这些尸人恢复原状,自己前去将后茗带回,让我与裴从善留在此处,当为最佳。裴从善便罢了,带上我更像是个借口,莫非……他实际并未想过将尸人恢复原状?并且又对阮蒙如此放心,许多话说了又似没说,无论是什么事情,对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好瞒的呢。
他没有将这些说出,看向裴从善,却见他眼神幽深,像也正思虑着什么。
123沅城2
“今日,萧家该放新榜了。”陈拙说道。
钟成静站在他左边,简略道:“嗯。”
他的右边,钟汀潼则自狭窄的通风处翻了进来,蹦蹦跳跳,兴奋地道:“我看了!钟家新榜之上,百人论的榜首还是空缺的!怪人谈呢,还是‘无名’位居第一。”
他们三人挤在一处窄小的屋子里,四周嘈杂,墙壁薄极,是处在一间价格便宜的客舍之中。
陈拙叹了口气:“自陈绵笛不见踪迹,约有三十年了吧,白榜榜首就这么一直空着。”
钟成静道:“嗯。”
屋子里不吵,周围吵。他这一声几不可闻。钟汀潼往陈拙右边空位一坐,问道:“大哥,你那个朋友的事情办妥了吗?”
钟成静又道:“嗯。”
陈拙本来正在收拾自己的画笔与颜料,无声地又叹了口气,知道这兄弟两个又要开始了——左边的沉默得像只乌龟,右边的话多得像只喜鹊。
他,陈拙,夹在中间,无处可逃。
因为这屋子就这么大,总共也就能容纳下三个人。
这是个暗室。
无论他们怎么吵,客舍内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宴会。
恶人的宴会。
好人有宴会,恶人也有宴会。好人的宴会饮酒作诗,恶人的宴会噬人嚼骨。
这场宴会已经办了两天,今天是第三天,虎头帮的领头人前日只有一个,昨日又来一位,今日已经齐了。
人齐了,便也该上菜。
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啜泣,伴着木轮子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及推车人的狂笑,几个少男少女衣不蔽体,蜷缩在一起,被一同推入了客舍内这个打通三个墙壁的房间里。房间已经很大,座位已经很多,被尽数坐满,中间让出一条通道,正有美人伴着鼓乐声舞蹈。
小跑而来的推车人步伐一止,双臂一振,将小推车半个掀起,少男少女们一声惊呼,均摔在了地毯之上。
虎头帮的新任帮主坐在首位上,正大笑着,道:“前帮主王虎偏偏不让搞这些玩意,现在他死在鬼市,老子就整了,他又能怎样!”
副帮主在旁附和,却不见三把手吱声,转头一看,竟见三把手的座位已空了。再转头一瞧,原来他是已经快步走近了少男少女身旁,不由得无奈摇头,随即邪笑,便也要起身。
这三把手是近日从帮众中提拔,总是蒙着脸,很冷淡,想不到遇上此事竟如此猴急。副帮主想着,刚想要上前说两句荤话,却忽然见“三把手”已摘左脸黥着个奴字,约十六七,面无表情的少年。
桐辛元将桐知俊抱在怀中,轻轻叩了三下地毯边沿的地板。
听得这一急两缓三声响,陈拙与钟家二人便动了。钟汀潼笑容也不收敛,举伞一撑一顶,直接将暗室上的木板掀开,随着几声惊呼,他将伞举起一展,拧转伞柄,便有暗针自伞骨击发,辅之转动,暗针如泼洒一般,难以躲避。虽说如此,这些暗针力道毕竟不大,只能暂作阻拦。
他撑伞而起的同时,钟成静则已与陈拙一同自伞下俯身滑出,将停了舞蹈的美人与衣不蔽体的少男少女们逐个揽起,携着他们以避暗器。
灯灭、窗破,一轮暗针之下虎头帮绝大部分帮众已倒地哀号。陈拙将少男少女们放在角落,抽出双锏,腾空跃起,向虎头帮帮主劈下。
力大势圆、刚烈勇猛,吓得虎头帮帮主往旁侧翻滚,双腿软绵,难以站起。陈拙目露厌恶,顾忌角落抱成一团的少男少女,方才只是将其击晕。
虎头帮人多势众,但不过二流货色,见新帮主眼睛一闭昏死过去,多是立即吓得屁滚尿流,要往外逃去。然钟成静守于门口,钟汀潼站在窗下,他们自是只得伏诛。
桐辛元抱着桐知俊,却是不知所措。因为桐知俊面无表情,对他的触碰与话语均没有任何反应。
“子贤、子贤……”桐辛元抱着桐知俊,摸着他干燥的面颊,“我是阿兄,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钟汀潼将虎头帮的人都揍趴了,把伞扛在肩上,此时走来,奇道:“他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钟成静便瞥幼弟一眼,提醒道:“聋哑村。”
虎头帮的人躺了满地,他们闹出的动静也不小,虽已提前与店家打了招呼,但总不能一直就这么将被掳来的少男少女留在角落。陈拙叹了口气,说道:“嗯……无论如何,既然要找的人已找到,接下来我也该叫我的人来,处理后续了。你们想留下帮忙?”
钟成静抱拳欠身:“多谢前辈。”随即便带钟汀潼与桐辛元离去。
桐辛元一直抱着他的弟弟,不肯撒手,他们便不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所幸,钟成静所住旅舍仍是那间设有百馨坊据点的旅舍,这几个月日日往来,已将周遭摸得透彻,沿小路走回,又翻窗进去,下楼嘱咐旅舍老板准备一二吃食。
旅舍老板已经习惯这帮江湖人了,无论他们是三更半夜从正门进,还是大白天明明刚出门不久又从楼上下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两对兄弟在一间房间之中静坐,钟汀潼双手环臂,微微噘嘴,已有些不耐烦,正抖着腿。桐知俊则依然没什么反应,对外界的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刚被桐辛元换上一身整洁干净的衣服,简直像个布娃娃一般。
钟成静坐得笔直,双手置于膝上,看着桐辛元一边喃喃一边做事。虽然桐辛元说桐知俊已十六七,但他实在瘦小,矮,比钟汀潼还要矮了一个头不止,营养状况堪忧。
不大一会,钟成静又下楼一趟,将旅舍老板帮忙预备的四份饭食端了上来,桐辛元也果然自己不吃,先喂桐知俊。然而桐知俊拒不张嘴,舌头也仅有一半,即便钟成静要的是粥,也难以喂食。
钟汀潼个性躁动好玩,看着看着,忽向钟成静张嘴:“大哥——”
钟成静随手掰了一块软饼塞进他嘴里,皱了皱眉。钟汀潼并非自小娇惯,但行事张扬肆意的毛病一直改不过来,就算本身并无恶意,也总能惹得家附近的小娃娃哇哇大哭着跑回去找妈。他想要教训他两句,但最终叹了口气,半句话没说,将饼整个塞到了钟汀潼手中。
接着,钟成静正襟危坐,向桐辛元道:“你弟弟已经找到,现在,可以告诉我空谷的事情了吗?”
钟汀潼大惊,掰着手指开始数他哥一次性说了多少个字。
自与桐辛元一起在聋哑村找桐知俊开始,钟成静的目的就没再变过。桐辛元本身是药人,修炼不得内功,武艺低微,为了仰赖钟成静找回自己的弟弟,便与他透露了一件空谷的事情。正是这件事情,让钟成静不惜花费数月,追寻到桐知俊的踪迹,其间一封信都没来得及给崔晓写。
钟汀潼出了朔州到此在他的意料之外,钟成静没想出父亲究竟为什么让幼弟来给乌刃带口信,但既然钟汀潼打死不说,他也没有再多问的必要,干脆让钟汀潼带完口信,便与自己一起行动。听了钟成静的问话,桐辛元却没有回答,依然扶着桐知俊,慢慢地给他喂粥。
这般态度,钟汀潼自然便坐不住了,张口本想帮自己素来不善言辞的大哥多说两句,没想到却被钟成静一拦。钟成静依然坐得端正,再次问道:“桐辛元,你说钟家隐藏族地并限制外出的祖训,与空谷有关,究竟是什么意思。”
124崔晓3
镇子上最好的食肆,就是崔晓先前吃胡麻饼的那一家。
这家食肆的老板起得一向很早,近几日与崔晓又混得熟悉了些,即便崔晓几人在店门未开之前就从后门溜进了店里,依然吃上了一顿不错的早饭。
蒲悠在吃饭时也很是狂放不羁,不沾半点淑女做派,与崔晓抢菜时将筷子拼断了两根。秉烛本只是坐在一边微笑看着,直到蒲悠筷子一歪,飞溅的汤汁直往人脸上而去。
秉烛微微侧首避过,用扇子在蒲悠与崔晓脑袋上一人敲了一下,俩人这才安分下来。
“说说正事吧。”蒲悠扭头环顾了一圈,发现老板仍在炊房中准备食物,整个食肆中姑且只有他们三人,便道,“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简令的事情,接下来打算如何?要凑这个热闹吗?”
崔晓嚼着东西,摇了摇头,而秉烛却轻轻点头。蒲悠挑了挑眉头,崔晓再扭头去看秉烛,方才发现他点了头。
崔晓急急嚼了两口食物,将之咽下,忙道:“前辈,你也对简令感兴趣?”
秉烛笑了一声:“没兴趣。我只是对于潘东的死,有些想法。他手上有没有简令的消息我不清楚,但他一定是被人设计,才会成落……嗯,落得如此下场。”
崔晓闻言一顿,仔细一想,道:“……前辈说得对,潘东此人传闻神出鬼没,并不怎么与人交往,即便手上当真有什么稀世珍宝,也不应当传得整个江湖都是……这背后定然有人设计捣鬼。”
“所以,你们想要查出背后捣鬼的人是谁?这有什么意义吗?”蒲悠用手撑着面颊,瞧起来分外不解,“潘东形迹本也不端,干的勾当也非正道,难不成你们是要给这人讨个公道不成?”
崔晓摇头:“不,此人劣迹我也听了许多,只是既然已经有人循着消息而来杀了潘东,姐姐你也知道潘东身在此地。如果这件事没个交代,恐怕江湖人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这个镇子,打扰这个镇子的平静。”
听他如此说,蒲悠点点头,有些欣喜,又问秉烛:“你呢?也是一样?”
秉烛又笑了一声,晃了晃合起的扇子:“非也。只是不去夺万人争抢的宝物,反而逆流而去,探查几乎无人在意的真相,这样……比较有格调。”
崔晓与蒲悠面面相觑,一时分不清秉烛方才所说,究竟是托词还是真话。
不大一会,三人便又已回到了院子之中。
这处小院依然十分寂静,灼烧的痕迹遍布其中,陶瓷筒的碎片有几块迸射到了院墙之上,蒲悠昨夜未太注意,此时方才伸手取下一片,仔细瞧了一瞧。
“我话且说在前头,我们昨日已经搜过一遍而毫无结果,并且原本看守这里的衙役,我只是将其打晕了捆在了树上。就算他们无能到这也挣脱不开,这时候大概也快被发现了。”蒲悠道。
“不急。”秉烛一甩袖子,几步走进院子中已经残破不堪的屋子,合上了摇摇欲坠的屋门,将崔晓与蒲悠关在了外边,“且先让我先添件衣服。”
蒲悠将陶瓷筒的碎片随手扔到地上,嘀咕道:“这人怎么还是这么麻烦,一点变化也没有……不,他变得更麻烦了,比以前更麻烦得多。”
“对了,姐姐与前辈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吧?”崔晓正环抱着手臂,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敲着自己胳膊,忽然眼前一亮,“姐姐知道前辈的真名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跋山涉水跟了他一个月左右,但是……这一个月他只与我说了一句话,就是‘我没兴趣’……所以,我也只知道别人都叫他秉烛书生。”闻言,蒲悠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崔晓摸摸鼻子,干笑了两声:“是、是嘛……”
这间屋子被燎得漆黑的门本就摇摇欲坠,再被推开时,就已经只能轰然倒地。崔晓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忙看过去,只见秉烛再推开了门,披了身黑袍,正向他们招手。
崔晓与蒲悠一起向秉烛的方向走去,而秉烛见他们已经迈开步子,便自己也转身,向屋内走去。
这间屋子内的破损较院子中更为严重,近乎面目全非,手指轻轻一抹便尽是漆黑炭灰。秉烛带着二人行至一堆已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前,起脚重重一踢,将之踹到一旁,掩在其后的暗门便显露出来。暗门后的阶梯很深,也有燎灼痕迹,就好像是自下而上烧上来的。
崔晓一边跟在后边,一边感觉有些怪异。
这一小段向下的楼梯回音不小,三人没有说话,只是蒲悠似乎越走越懵。她跟在秉烛身后,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崔晓,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哪儿?”
这时,秉烛已经带着他们走到了尽头,一边推开尽头处合着的铁门,一边回答道:“鬼市啊。”
门被推开,门后的情形却算不上太好。
倘若刚推开门,就被十余个罩着黑袍的人用各样寒光闪闪的兵器指着,自然会觉得状况不妙。
所以崔晓当然也反应十分迅速地抽出了兵刃,警惕非常。可这些人只是手持兵器指着他们,不知为何,却毫无动作。秉烛书生更是没什么反应,伸手轻易拨开挡在最前面的两把剑,向他们说道:“跟我来。”
随着秉烛书生将剑拨开,握着兵器的人也一起向旁侧移动,崔晓向下看去,忽然发现,在黑袍之下罩着的是人偶,而地面上有几道纵横凸起的轨道,显然是供人偶底部所安木轮使用。
他跟着秉烛书生往前走,与这数十个人偶擦身而过,又观察到,这些人偶身上都有很明显的烧灼痕迹,可罩在他们身上的袍子竟都无一破损。
这里并非漆黑一片,虽说每栋建筑都如同被废弃了许多年一般,各处却都挂着不少灯烛,不说灯火通明,简单视物却是毫无问题。
这里的建筑皆为木质,崔晓不用细嗅也闻得出来,这里充斥着石漆的气味,可无论是建筑或是地面,却都没有任何痕迹。想来,就如同崔晓曾去过的第八鬼市一般,这里的木头也是如同磐石木般的不惧火烤。
秉烛只带着二人向前走,他的脚步不慢,对此处十分熟稔。途中,他的脚步停顿了几次,但最终都未进入任何房间,直到他与崔晓和蒲悠三人站在了一间挂着无字匾额的门前。
他将门缓缓推开,门开后的灰尘不小,呛得崔晓与蒲悠好一阵咳嗽。待他们二人直起身子,秉烛已经走了进去,将楼里的油灯一个个点好。
十来张桌子胡乱堆放,填充了屋子一半的空间,没有任何凳子,装潢朴素极了,就好像这处木楼是在修了一半时忽然停工。虽是如此,除却这些,楼里面该有的东西也算是一个没少。
崔晓缓缓吸了口气,想着:方才走过的阶梯也高低不定、边角不平,像是尚未完工一样。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个鬼市并非是修建完后被废弃,而是在修建中途便已经……
秉烛伸手解开黑袍,方才开口回答蒲悠先前的自语:“这是一处鬼市……本应已经废弃的鬼市。”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花时间多穿件外袍?”蒲悠大力一拍桌子,激起不少灰尘。
秉烛书生不为所动,将黑袍脱下,叠好找了块干净地方放着,笑道:“这衣服防火,免得余火未灭,手忙脚乱,狼狈。况且此处废弃已久,灰大。”
蒲悠瞪大了眼睛:“所以是就为了格调?!”
他们二人所说崔晓全然没听,他正摸着下巴考虑:“火焰燎灼的痕迹是新鲜的,石漆的味道也非常大,难不成,院子里的油火,是从这鬼市里烧上去的?”
秉烛书生抽出先前收在怀中的扇子,合着晃了晃,抵住了向他冲来的蒲悠额头,向崔晓道:“你且继续。”
“这里是鬼市,也就是说前辈先前带我守着这院子,也有要瞧瞧官府是否会发现这里的打算。”崔晓逐渐将眉头皱起,“而火是从鬼市燃到的院子中,我动了潘东的尸体,一个陶瓷筒便转了起来……里面的液体能够伤人,却不会引火,院子中当时并无他人,况且也没有旁的机关。也就是说,是有人看到我们来到院子里,又动了尸体,才下来鬼市燃起的火!”
“没错。”秉烛点头,“而且,此人隐匿功夫不错。”
见他们说起正事,蒲悠也安静下来,想了一想:“若如你们所说,此人应当还有一定留在这里的可能。就算他们早早逃走,这里也可能留有一定的痕迹线索。事不宜迟,从何处搜起?”
崔晓看着她,忽然眉头皱得更紧,与秉烛对视了一眼。□
秉烛忽然敲了敲墙,又摸了摸耳朵,说道:“除此以外,官府找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我得先去将下来的路封好。旁的,你们只要记得不要随便开门,这鬼市里倒也没什么危险,你们且随便找找看。”
他说完转身迈步即走,干脆利索得很,留崔晓与蒲悠二人顿在原地。
崔晓想道:隔墙有耳?
蒲悠不明所以地挠了挠鬓角,向崔晓提问:“我看这里大得很,你想兵分两路来搜,还是图安全些一起找找看?”
“一起吧。”崔晓道,“蒲悠姐姐是第一次来鬼市吧?方才我瞧了瞧,这里与我去过的鬼市构造差异不大,我们一起,说不定还能更快些。”
他说得十分真诚,蒲悠侧首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点头道:“……好,你边走边与我说说,你们是如何发现潘东的尸体的。”
这处鬼市废弃已久,可除却灰尘外,竟格外的干净。
这并非一尘不染的干净,而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会隔三岔五地来这里一趟,大费周章地将整个鬼市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似的。
或者这也并非错觉,而是事实。
秉烛坐在高处,一条腿盘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膝盖,而在他的身后,又有一个人影正缓步走来。
这个人浑身湿淋淋的,颇长的刘海将左眼整个挡住,堪堪露出半个右眼,瞧起来阴沉极了。他刚将乱糟糟的后发扎作一个松垮地半扎不扎整理起来,擡臂一甩使其安分垂在身后,说起话来细声细气:“鬼首,我把消息递出来之后可在河里冰水泡了两天,也没人来捞我一下。”
此人竟是潘东。
秉烛没有半点惊讶,头也没回,懒懒地应了一句:“如果要我亲自去捞,说明你已经是一具浮尸。如此来看,你能自己从河里爬出来,也算是一件好事。”
潘东心里腹诽,但没作声,阴沉又安静地向秉烛一直盯着的方位看去,但他的目力不及秉烛,只能隐约看见两道人影。
这两道人影自然就是崔晓与蒲悠。
崔晓早绘声绘色地把与秉烛来到小院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通,此时已经跑题到了蒲悠在江湖的见闻经历之上。他们二人越说越热络,已经在尚算空旷的道路中央原地站了有一会。
蒲悠像是已经说到了兴头上,看架势恨不得拉着崔晓找来两坛酒,边喝边唠。崔晓平时话也不少,但与蒲悠相比着实是有点相形见绌,他一边接茬一边注意看着,忽而发觉蒲悠时不时就要擡手摸摸鬓角,很痒似的。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蒲悠姐姐,你是不是……不太习惯戴幞头?”
蒲悠怔了怔,尴尬地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先前要引开守着院子的衙役,我大概也不会戴这幞头……先不提这个,太久没和人说这些江湖见闻,我多少有点得意忘形,也不知秉烛有没有办完他的事情。”
他们所站的地方几乎从任何地方看来都是一目了然,实在太过显眼,如果他们是鱼钩上的饵,被鱼一口咬住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鱼实在是太凶了些。
此人身披厚重黑袍,在崔晓擡脚欲走的下一刻自拐角处掠出,袍子一撩便是罡风疾射。好在崔晓早有防备,春雨剑骤然出鞘,将这几柄造型迥异的飞刀依次点落在地。
蒲悠不似崔晓早有准备,但也反应极快,将飞刀躲闪而过,三步并作两步,直冲黑袍人而去,兵器也已出鞘。
崔晓稍慢一步,看得清楚,瞧出蒲悠招式之中并无杀意、不藏杀招,显然出手只为擒住来人,由此觉得蒲悠果真非好勇斗狠之人,心下稍安。待他也上前而去,蒲悠与黑袍人已迅速地过了十余招。黑袍人本就不敌蒲悠,崔晓再如此上前,他很快便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被擒,竟身形一顿,直接破窗而入了一间牌匾上写着旅舍二字的房子。
“……这怎么办?”崔晓楞楞地放缓了脚步,“前辈不是说过,不随便开门在这鬼市里就没什么危险,也就是说这鬼市中的危险大多在屋里……我们追还是不追……”
他话刚说到一半,便见蒲悠身形一闪,早已跟着黑袍人一并闯了进去,半个字眼也没多讲,与先前口若悬河的话多模样判若两人。崔晓只踌躇了两个呼吸,左右看了看,便也足尖使力,轻巧地一跃而入。
屋内昏暗而空旷,崔晓脚刚一沾地,随着不远处轻微的咔嗒一声,转瞬便有嗖嗖几响突起。这声响太过迅疾,室内又太过昏暗,崔晓只得凭着直觉腾空翻身,险险避之,却仍不慎被一柄暗器划破右臂。
同时他听得向上而去的脚步声渐隐,想来这旅舍虽从外来瞧看不出层数,但也肯定不止一层。
崔晓不敢在原地久留,他退至角落,沿着墙壁前行,绕了一整圈才寻到向上的楼梯。
这旅舍的墙壁之上没有放置任何能够照明的物什,凭着屋外透进来的光亮几乎什么也看不太清。
虽然除却刚刚几枚样式平常的飞刀暗器之外便再无响动,可毕竟记得秉烛书生所言,崔晓不敢大意,辨清了方才暗器击发的方位,提气而起,自墙壁与楼梯扶手上连续迅捷地轻落数次,运轻功而上,硬是没直接碰到楼梯梯板。
崔晓蹲在楼梯扶手的末端,动了动鼻子,嗅到一股好浓的石漆味。
这不太妙,他从进到鬼市开始已经闻了一路这样的味道,本来已经有些闻不太到,此处味道却又变得如此显着冲鼻,显然是因为这里的味道,比其他地方都还要更浓烈些。
好在这里的墙上终于有了照明的灯烛,崔晓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楼梯所连接的是二楼的走廊。此处走廊细窄,只能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两侧均有房间,房门也比平常的房门更窄,排列得也十分紧密,粗略看来,目所能及之处竟已有三十余扇门。更远处是拐角,也不知这走廊究竟有多长。
此时周遭已经极为寂静,崔晓无从判断蒲悠与黑袍人究竟去了何处。这可难办了,他想,难不成要挨个找过去吗?
125河中府3
“来人特意在书卷上留下脚印,示意我们向这个方向追去,定然早有准备,不可大意。”桓温佘道。
他的面前正是三个身着黑衣,脸覆面具的男人,皆出自监安司暗阁,皆是藏匿好手。他们静默地听着桓温佘说话,没有任何表示,如果忽略轻微的呼吸,简直与冰室里的尸人再相似不过。
“这个方向是向中条山,而中条山上……”桓温佘顿了顿,“有白门与泉藏寺的遗址。你们手中拿着舆图,先行下去勘察,遇到问题,切莫轻举妄动。去吧。”
话音刚落,这三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鬼魂一般。
这间屋子就在朗月清风楼的三楼,临近隔壁白楼,此刻窗户开着,一侧头便能见到白楼之中远眺黄河、吟诗作赋的学子书生。
桓温佘向另一侧转过了头,说道:“你则先跟着我,别教……嗯,尽量别教他们发现吧,留你作为后手。”
靠墙一侧,还坐着一个人,女人。她穿着粗布麻衣,正摆弄着袖口的线头,隔着面具的声音发闷:“我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反正你要带很多人浩浩荡荡地上山。”
关于此事,李惟清与裴从善都稍有不解。
“为何……要带这么多人?”李惟清看向已塞满了整个厅堂的人群——这些人有一半是衙役,一半则是布衣打扮,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裴从善带着的小队人马则已在外等候,这队伍未免太大太显眼。
“我们直接搜山,人多很好。”桓温佘则说,“而且,我生怕绑人的注意不到我们。”
虽然这么说,但也显眼过头了。
李惟清坐在马上时,还在想着。毕竟他们整个队伍拉得非常长,更多的人意味着要带更多的水和食物,远远看去,简直就跟个商队一样。
中条山西连华岳,东接太行,面对黄河。蒲州城被群山环绕,无论他们要带多少人,搜山显然是行不通的。李惟清轻而易举便已想道:桓温佘显然是要用这为数众多的人干扰对方行动,拖慢此人脚步,并在对方发觉这是个幌子之前,提前一步去往这掳人者暗示的地点。
依着桓温佘行事,像是对这地点已了如指掌。
就凭一个脚印方向吗?
桓温佘是一个无比谨慎的人。
李惟清脱离了皇城,又已跟崔晓相处许久,便懒得再弯来绕去,他选择直接去问桓温佘。
车队很长,李惟清双腿一夹马腹,驱马上前,奔至车队前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桓温佘。他旁侧除了裴从善再无他人,李惟清便跟在近处,问道:“我们要往哪儿去?”
“他们是往中条山,我们是往白门。”桓温佘看他一眼,说道,“掳人者要往白门去,除了因为脚印朝向,还因为——我一直在找的一个鸹国人。她与白门有些渊源,出身自水湍族,我追寻好些年了,却一直未能将之捉住。今年简令最初忽而兴起的传闻……说不定也与她有些关系。”
他自嘲地摇摇头:“掳人者应该也是鸹国人,目的……除了复仇就是复国吧,好猜。不过,他们有多少人尚不明确,背后应还有人。”说着,桓温佘向裴从善道,“无论是谁,活捉,要审。”
“他们为何要去白门?”李惟清问道,“我知道白门已亡了许多年,虽不知详情,但……”
桓温佘沉默少顷,叹了口气:“泉藏寺,是泉藏寺。盯上阮蒙的人,只会是因为他的铁棍,而这个铁棍,曾是泉藏寺少主持中德的东西。而如果要去泉藏寺,必然要途经白门。”
李惟清本是想说他依然不信桓温佘只凭这些,便调动这些人一并往山里奔袭。但他见桓温佘微微眯眼,眉头稍皱,眼神晦暗不明,便把话吞了回去,将马勒慢了些,落出半个身位,忽然问道:“你后悔了吗,桓叔?”
桓温佘背影沉默,一时不言。
后茗也正沉默着,不过是被迫的。
任谁嘴里塞了布条,也只能沉默,不过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而绑架她的人显然想让她活着。所以,当该吃饭时,她嘴里的布条就被取下来了。
这半日里,后茗已经看出此人是个不好相与的、冷冰冰的人,索性也不费力气不费口舌骂人,揉了揉酸疼的下巴,问道:“你是谁,不说目的,不会连名字都不能告诉我吧?”
山里枯枝偶尔作响,后茗见此人背对自己,啃着手里干粮,认为对方不会搭理,于是也拿嘴叼起纸包上分割好的烙饼,一块块吃了起来。刚吃下两个,嘴里觉得干渴,咳嗽了两声,便听她说道:“沐凯玛尔。”*
“什么?”后茗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沐凯玛尔——咳,来口水呗?”
“你跑吗?”
“不跑了,不认路。”
于是缚住后茗双手的绳子便断了,她终于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从靠坐的树上站起身来。后茗自觉主动地拿起纸包,托着烙饼走到沐凯玛尔身旁,将烙饼放下,拿起石头旁的水壶,给自己咕咚咕咚灌下了几大口水。
她抹了抹嘴,盯着沐凯玛尔的黑袍子看了又看,问:“你这袍子这么厚重,这么闷着,不热吗?”
沐凯玛尔没有回话,后茗转转眼珠,活动一下手腕,缓缓动作,唰一下便将兜帽掀开。
“你干什么!”
恼羞成怒的语气,后茗暗自得意了一下,拉着兜帽不肯松手:“多好看的头发,藏着掖着干什么?”她料定沐凯玛尔要留自己活口,得寸进尺,往前一凑,在她近前仔细端详,嗯了一声,“你……你好像就跟我差不多大,怎么就走了歪路,干上绑票了呢?如果真有什么难处,说说呗,我师父这人可好说服了,没准能帮上忙就帮了呢?”
沐凯玛尔面色稍松,但仍只是冷冷睨了后茗一眼,将自己的兜帽抢回,又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和你师父帮不了我。况且,我比你大些。”
“大多少?”
“……我出生时,鸹国还没有灭亡。”
“哇——好吧,那是多久之前?”
沐凯玛尔嘴唇动了动,感觉有点难以言喻:“你们……你不是在上府学吗,先生教课时应当讲过吧?”
“我上府学是因为师父要求,实际上我对他们那点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上课净偷看话本与传奇了。”后茗坦白之余,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你看,我会武功,日后还是闯荡江湖的好。我也不考官,也不教书,不想读那些儒学,如果我有兴趣,想学的得了空有闲,当然会学。如果我没兴趣,就算硬让我学,又怎么能学得进去呢?”
“也是,学习并不是一项工作,也不该是一件苦差事。不过,你不考学吗?”
“考就随便考呗。”后茗道。
“依我看,你们大唐不是几乎人人都很重视什么……科举吗?”
后茗晃晃手指:“是的。但是,考试的目的不过是考较知识水平,如果一场考试就能改变人生、成为转折,重要到能够得来几乎整个社会的关注……只能说明,最初创造这场考试的本意已经扭曲、崩坏,它已经被像抹浆糊一样,填进了不知什么缝隙里去……当然,我无意否决参与者的努力与期望,只是对我个人来说这很诡异。毕竟,学习与考试都不该是证实自我价值的手段。”
思忖片刻,沐凯玛尔点点头:“嗯,这很功利。而你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找到适合自己的,而不去强求与他们相同,这很好。虽然我也觉得,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后茗哼了一声:“你说这话,是因为你喜欢读书。我也不是不喜欢读书,但我不喜欢被他们强迫着看自己不喜欢的书,比如算学……”
说罢,她撚了一块烙饼塞进嘴里吃,又含糊不清地说:“我之前见你从一只鸟上取下来了信,是不是也有人在强迫你做事?”
沐凯玛尔吃饼的动作一顿,语气忽然间又恢复了起初的冰冷。她三两口将手里的东西吃完,把嘴与手一并擦净,站起身来。
她说:“不,现在没有人会强迫我做事了。”
126沅城3
游水狐眯着眼睛,感觉这事儿有点强人所难。但他还是个笑模样,眼睛眯得像只狐貍,所以也没人看得出他是如何觉得的。
张全义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怎么样?”
“我觉得,在三天内破案,稍有些强人所难。”游水狐万分直白地说。
张全义叹了口气,讨价还价:“五天?”
“再多一天,六天。”游水狐道。
“好,我就与他们斡旋,多争三日出来。”张全义拍板定价,一颔首,“有劳游先生,请务必在六日内破案……”说罢,他步履匆忙,便出了这间屋子。
屋子当然就是县衙刚补好窟窿的殓房。
刚补好的窟窿之下,房梁,正有一个人坐在上面,双腿悬空,弓腰向下看着。
正是乌刃,他的头上依然戴着斗笠,脸上依然扣着半张面甲。
游水狐直视着张全义的背影,实则全无把握:“统领,你说我们六天能查干净吗?没有凶器,没有尸体,更没有证人。”
乌刃闷声道:“这是你的问题。”
“这是我们的问题。”游水狐晃晃手指,“因为你是我的好统领,一定不会忍心让我一个人苦恼的,对不对。”
乌刃身子前倾,手指勾住房梁边沿,前翻一圈,便已轻巧落在地上。他解开腰侧皮包,取出一只竹筒,说道:“那么我们现在已有了新的问题。”
“这是什么?”
“口信。”
“口信?”
“钟卿云的口信。”
游水狐眯着眼睛,眉头微皱:“这个口信,是不是给阁主的?”
“没错。”
原本封口的东西已被拆开,游水狐将竹筒往手中一倒,展开了掉出的纸卷。
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乌刃一双眼睛依然死气沉沉,声音也没有任何波动,照常的平稳低哑:“这比薛正的事情麻烦。”
“这比薛正的事情麻烦。”游水狐喃喃道,“有人找上了钟家,钟卿云要迁族地。也是,毕竟他早年本有三个兄弟,一个姐姐,现在却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比起族训和交情,更想保全族人家眷,会这么做也不奇怪。唔,你把这个人的名字划下去了?”
他擡起头,又问:“你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么封信,才跟我一起来的沅城吧,统领?毕竟阁主已经一月左右没给阁里安排任务下什么指示了……我还以为,他打算辞官不干了呢。”
乌刃没说话,伸出手。游水狐不知道,钟家族地实际早已迁移过一次,所以这封信,实际只是特意写来给他们预警。
游水狐便又将纸卷起,塞入竹筒,递还给乌刃,思忖着:“钟成静和钟汀潼正在沅城中,听说他们蹲了三日,今天与金睛画师陈拙一同将虎头帮清剿了,是为了救出桐辛元的弟弟桐知俊。”
“正是钟汀潼将‘口信’给我。”
“我们应该怎么做?”
“一边观察动向,一边等待阁主,一边做该做的事。”乌刃道,“你的六日破案。”
游水狐眯着眼睛,这次笑得很愉快:“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统领。沅诚县只是一个下县,监安司并未设立下辖巡铺,但零散暗桩却是有的,我这就去跑一圈了解一下情况。”
他跑得像狐貍一样快,很快没了踪影。
乌刃压了压斗笠,行在暗处,向路旁酒肆的方向走去。没有凶器、尸体、证人,富商左思本人也已然失踪,宅中被翻得一团乱糟,院子到现在也还没从碎石破木中清理干净,但他们毕竟还有抛尸现场。
虽然张全义惯常有些容易轻信于人,但办事很是稳妥,自发现起,这处地方便已被衙役看管起来。
乌刃起先并不凑近,只远远瞧了一眼。路旁酒肆已然歇业,门窗紧紧关好,后侧则有三名衙役看守。酒肆后院堆满了酒坛,右侧隔开了一处简易马厩,地上有散碎的干草与稻壳,挂着的水桶歪斜。
今晨下了场雪,这简易马厩顶棚的茅草没扎结实,只剩了个木头架子,水桶边沿结了冰,地上却没有痕迹,干草与稻壳上的雪被清扫开了,是干的。
这里已经被“收拾”过了。
立于马厩旁的三人站在一处,衣衫稍有凌乱,瞧起来都不是特别合身,其中一人正百无聊赖地拿手扣着木头架子上的木刺,另外两人在旁聊得火热。
乌刃默然不语,忽而几无征兆地抽刀,悄无声息地滑离了墙壁。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近处,而这三名看守竟毫无所觉,直到脚底倏尔一滑,眼前一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乌刃无声无息地杀死了两人,选用了流出最少鲜血的方式,而抠着木刺的人被击中了xue道,麻痹不已,呆呆立于原地,空张着喊不出话的嘴,眼睁睁见着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将他的两名同伴拖入马厩后的阴影里,就像他们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一口吃掉,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惊恐到几乎要簌簌发抖,他是三个人中将衣服穿得最为齐整、正确的,他清楚知道接下来被拖入其中的将是自己,一想到另外两人无声无息的死状,他便几乎要跪下来求饶。想不明白,看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露馅,为什么这个人能看出他们根本不是衙役?——人,等等,真的是人袭击了他们吗?
然而,黑暗中却没有伸出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没有人要将他拖进黑暗之中。看守逐渐感觉手脚能动了,他在恐惧的驱使之下,当即连滚带爬地后撤,眼睛死死盯着同伴被拖入的浓稠的黑暗,明智地选择拖着还不利索的腿脚仓皇地跑远。
守卫在城区之中四处乱窜,临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宅院前,却忽而与门口佩剑的门房对视了一眼,继而向紧闭的大门一撞,将之撞开,却并不进去,转身就跑。门房与这守卫显然认识,愣在原地,目瞪口呆,远远一伸手:“哎……范小子,你干什么呢,着急忙慌地回来又跑……”
乌刃道:“他是个聪明人。”
门房骤然回首,将要去拔腰上的剑,却只撞入了一片黑暗里。
这间不起眼的宅院只有一进,院内共有二十六人,分散在各个屋舍之中,人人配兵。院子之中的主屋内漆黑一片,窗子被用帘布遮起、屋门被铁链锁起,只有一个人正小声地骂骂咧咧,像是在写着什么东西。
忽而,帘布被风掀起一角,有光亮透入屋内,此人大声骂了一句,放下笔,起身去将帘布重新掩好——随即,他便被人从身后一推,大半个身子落到了窗外。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能从喉咙中发出的尖利喊叫,随即一把刀刃使其没了声息,乌刃俯身将帘布彻底摘下,扶着此人的脑袋,将他的嘴打开瞧了一瞧,其中竟是仿若尸人的满口尖牙利齿。
光亮照入屋子中来,乌刃略一
“韦左思。”乌刃向他说道,“没想到你还活着。”
韦左思来不及说别的,问道:“薛、薛正把你喊来的吗?”
“薛正死了。”
韦左思面色顿变,看起来就像是生吞了一条活鱼,急急道:“完了完了,有愧血茶托付……还有,你有没有在城里见到过陈拙?他名声太好了,我本来很信任他,但既然薛正死了……即便不是他杀的,他也一定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韦左思伸手一指窗边半挂着的尸体。
乌刃问道:“半尸人?”
“未完成品。他是虎头帮原本的三把手,有点能耐,但不多。”韦左思点点头,“你们之前做的事情,血茶……桓温柔都跟我通过气了,像仇崆这样的半尸人,在他眼中恐怕也不过是块棋子罢了。”
他?乌刃沉默几息,问道:“你是指鸹国人吗?”
“不……不,我说的人是……”韦左思刚待说完,宅院外倏而发出了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每章会有点长
127崔晓4
正当崔晓略有踌躇之时,忽而好似平地一声惊雷作响,几片墙皮竟从他头顶簌簌落下。崔晓擡头瞧了一瞧,忽然灵光一现,猜测这二人定是一路向上,跑到了更上一层。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又是几声大响,崔晓顿觉不妙,退开数步尚觉不够,轻轻一跃,又蹲回了楼梯扶手之上。
几乎就在稳好身形的下一刻,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果真破开一个大洞,激起一片烟尘,只不过非是天花板,而是自下而上,黑袍人从洞中狼狈窜逃而出,蒲悠紧随其后。
这二人带起的烟尘着实不小,崔晓呛咳两声,别过头用手扇了几扇,再扭头去看,却见黑袍人正连滚带爬地跑入拐角。他看得分明,这人虽然瞧起来连滚带爬,却没被厚重黑袍碍到丝毫,甚至借其掩护,令两个球状物沿手滚落而出,骨碌骨碌一路顺着狭窄墙壁而来。
蒲悠视线被阻,没崔晓看得清楚,自是无从发觉这两颗珠子大小的东西。幸而崔晓大感不妙,甚至来不及喊声小心,立时跃出,两步上前,将蒲悠向后猛力一拽。
可这力道还是小了,二人避得不够远。只见几道寒影掠过,咔嗒几响,竟是数道细丝急冲而出,卡入墙面,层层叠叠竟将整个走廊都尽数铺满。崔晓蒲悠二人虽来不及再退,将发丝粗细的细丝尽数避开却是不难,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便姿势古怪地被困在了其中。
这细丝是从几枚钢珠之中迸射而出,仔细瞧来,越近钢珠细丝便越密,倘若再近一二步,身法再好也难以避开。蒲悠吸了一口凉气,忙道:“崔少侠,多谢。”
这些细丝锋利异常,她的幞头险些被细丝割破,好在躲避及时,此时一手高擡捂着幞头,一手向后伸着,握着手斧。
浦悠上来时手中便拿着这一手瞧起来便沉重异常的手斧。细丝密集,能够活动的空间近乎没有,她只能旋腕,姑且将手斧斧刃对上丝线,试探性地松手,哪知这细丝不仅锋利,而且极韧,不知是使用何物制成。
“客气。蒲悠姐姐,你们是从何处上来的?”崔晓单腿站着,略略后仰,绷着肌肉勉强将姿势维持住,侧了侧首,瞥了一眼走廊地板上的洞口。想来是一二层之间还另有夹层,蒲悠与黑袍人也不知是如何进去的。
蒲悠挑着角度向崔晓的方向缓缓转头,发现他周身细丝更多,更加难以动弹。想来二人对这布满走廊的锋利铁丝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开口说说话,从别扭僵硬的姿势上分分注意力,蒲悠便也不再勉力去够被细丝托住的手斧,开口说道:“我也不知。我只是一路追着黑袍人跑,不过那想代作暗器将他阻上一阻,未想他竟向上逃窜,不知用什么东西径直破开了一个洞……”
蒲悠说到这里时,崔晓终于寻到一个角度,腰与胳膊双双使力,勾到了自己腰间备着的几枚暗镖。他与花伊这样用丝线的高手从小玩到大,自然知晓像这样的武器要如何对付,只是一下被先发制人,再做应对多少掣肘。
只见他双指夹镖,不将其掷出,只手腕上下一翻,不知使了何种巧力,这又利又韧的细丝竟叫他一割便断,以镖身一拨便开。他再如此重复数下,很快就将上半身的活动范围扩了一倍。
蒲悠一愣,喜道:“厉害啊崔少侠,你怎么做到的?”
崔晓已经能够转身,又取了枚镖,在铁丝之上一挑一抹,断开铁丝瞧来毫不费力,笑道:“这镖单侧刃利,是我师父给我的,如此便能将这些细丝划开。只是触及尾部圆环将有暗齿弹出,蒲悠姐姐,且小心接好。”
有了这暗镖,二人不多时便自密密匝匝的丝线之中脱身,退回走廊之外。只是略略瞧来,自圆珠内爆出的细丝数量实在众多,再者,黑袍人早已从拐角跑了个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现在才追也是徒劳。
蒲悠将暗镖还与崔晓,有些丧气:“可惜,到嘴的鸭子飞了。再想诱对方出来便难了,几乎不可能,这……等等,崔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石漆味啊,这里的石漆味比外面还要大些,自方才起好似愈发浓郁了……”崔晓皱起眉头,心底隐隐的不安一直未曾消下。他边说边仔细瞧看左右,目光触至走廊两侧窄门时一怔,原来这些细丝两端尽皆没入木头之中,有些打在门锁之上,便将锁整个穿透,更有几扇门破了口子,裂开不小缝隙,而崔晓与蒲悠二人割断丝线时,几扇锁头损坏的窄门已徐徐而开。
石漆的味道,便是从这些窄门内传来。
“说来,方才我未注意,这地方的门怎的如此窄,简直不像是给人住的。”蒲悠沉吟片刻,上前两步,向窄门内窥探一二,“这些屋里漆黑一片,没点光亮。”
“我瞧瞧墙上灯烛能否取下。”崔晓闻言便道。
实际方才珠子向外溅射细丝之时,走廊内的灯烛已被打翻不少,用灯油的灯油淌了满地,用蜡烛的蜡烛已不在烛台之上,现只余了一二盏仍亮着。离崔晓最近的蜡烛便在他身旁,底座嵌在楼梯扶手的尽头之上,牢固得很,硬拔不下,烛身倒是能够取起,只是蜡烛本身不长,蜡油滚滚而下,烫手,还须得找点东西托着才好。
崔晓往怀里摸了摸,他随身带的小东西不少,却没多少能用来托蜡烛的,唯有他师父给他的那块刻了姓名的木牌尚算能用。他便将几滴蜡油先滴上好用以固定蜡烛,用木牌未刻字的背面将其托起,拿着走至蒲悠身旁。
蒲悠瞧他没有递出来的意思,便也没伸手去要,只将窄门推开,二人好进去一探究竟。
崔晓拿着蜡烛,便先一步踏进屋内,这门实在太窄,他须得些微侧身,将蜡烛拿在前头,照亮屋里。
“咦……?”崔晓只看一眼,便疑惑顿起,“蒲悠姐姐,这间屋里……什么也没有。”
崔晓完全侧过身去,好让蒲悠探头来瞧。这屋与门一般的窄,虽窄却深,好似另一条走廊,且屋内徒有四壁,其余东西什么也没有,一眼望到尽头,令人直觉诡异。
崔晓与浦悠皆感不适,未在屋里多言,退出门外,崔晓方才又道:“这里……实在奇怪,我在外面仔细看过,这店牌匾上写的分明是旅舍,可这些房间,无论怎样看,也不像是能住得进人……”
“说不定,就不是建给人住的呢?”忽然,自走廊深处,有一人笑答。
崔晓一个激灵,忙转过身去,而后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声音耳熟,又仔细一想,觉得好像是秉烛书生。
只见有一团模糊的光亮自拐角转来,迎面遇上铁丝才稍顿了顿,的确是他。
秉烛书生两手空着,却见其手臂上下一挥,手中凭空多了个合起的扇子,随他敲了一敲,细丝竟也尽数无声无息地垂下,令他从容通过。
“你这说法,怪瘆人的。”崔晓哆嗦了一下。
“有吗?”秉烛走近了些,崔晓与浦悠二人方才发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湿漉漉却衣冠整洁的人,双手占满,一手持着雕花烛台,一手竟拖着一个人。
被拖着的人人身穿厚重黑袍,被捉着脖子,双手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兜帽不撒手,耍赖似的半个身子被拖在地上。这不正是他们方才所追的黑袍人吗?竟是叫秉烛书生堵住,捉了回来。
秉烛擡擡下巴,说道:“好啦,潘东,找个地方把烛台放一放,这样多不方便。”
潘东依言寻了个钩子,将烛台轻轻挂上,一扭头,就见身后两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蒲悠花容失色:“……诈尸了?!”
“太、太没礼貌了蒲悠姐姐!”崔晓虽没直接说他觉得见鬼,可表情却是别无二致的,说话也不由得磕绊了一下。
秉烛笑了起来,与这两个活宝一起待了还没两天,笑容倒是愈发多了。他三两句解释了先前院中尸体并非潘东,又道:“你们在这镇子都待了不止一两天,难道都不觉得奇怪?从未注意到,这镇子附近的桥下、罕有人至的空屋,最近都有些奇怪的气味吗?”
“奇怪的气味?我现在只觉得满鼻子都是石漆味,旁的奇怪气味一时还真都记不太起来……”崔晓茫然地下意识用力闻了闻,忍不住擡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我倒是知道,桥底下有几具尸体……”蒲悠说归说,目光却一直在黑袍人上,见潘东一挪再挪,几乎整个人藏到秉烛书生身后,忍不住岔开话题,“你躲什么?”
秉烛笑道:“他自小怕生,不喜与生人说话,谈上一两句都是勉强……潘东,好歹别拽着这个穿黑袍子的一起躲。”
潘东闻言,果断地甩手,将黑袍人整个摔在了崔晓面前。
黑袍人骨碌骨碌滚了几圈方才好不容易止住,双手忙着撑地,顾不上再抓着兜帽。于是他的帽子一下子落下去,露出一头火红的头发。
这个人的头发色泽火红,长度只至耳畔,看起来很是稚嫩,不过十二三岁,面庞之上有淡淡的点点雀斑,双目之下又有两道似是涂抹上去的暗红横纹。他虽年纪不大,长得却不矮,比崔晓还要稍高一指。
此人除却发色,面貌与唐人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可单只看这一个发色,崔晓也知晓他是异国人——不光崔晓,哪怕是常听故事的稚童,也能将其指为异族。
“鸹族……?”崔晓喃喃。
西北曾有一国名为鸹国,被灭已有十八年,虽终战被屠了都城,但除此战外的其余人等倒也从未被赶尽杀绝,部分人入了边关,遮掩发色,在唐生活,被称作鸹族。毕竟打过仗,大多数人说出这个称谓时不是带着讽刺便是厌恶,崔晓倒是纯粹念出个称谓,没带任何语气。
但这人听了崔晓喃喃,却还是面色一变,立即跳脚:“胡说什么!是鸹国!”
崔晓本也只是自语,未想他对这事如此在意,忙道:“抱歉抱歉!”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此人可能就是布下机关又引燃小院的人,语气忽又强硬起来,“呃,不对,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此处?”﹌
“我是颉莱刻!记好了!”他一拍胸脯,骄傲地昂起头,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是自豪。
鸹国人虽普遍通晓汉语,但也有自己的语言,崔晓对此毫无涉猎,不懂颉莱刻这个名字的含义。但已经沉默了好长一会的浦悠却摸了摸鬓角,瞧出崔晓略有茫然,同他解释道:“在他们的语言中,颉莱刻是旗帜的意思。”转而,又厉声质问颉莱刻,“潘东……不是,上边院子里的尸体,是不是你杀的,院子里的火,又是不是你放的,你们究竟有何企图?!”
谁知颉莱刻却睁大了双眼:“我还想问你们呢?昨日我瞧着还好端端的院子,今日怎么就一片狼藉了!潘东……哼,我确实以为我杀了潘东,可他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那我便该问一问了,你来我这废弃已久的鬼市,又是有何贵干?”秉烛慢悠悠地开口。
“我!我……”颉莱刻眼珠转来转去,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干脆负气一跺脚,昂首道,“反正我被你们捉住了,任你们处置就是!”
秉烛仍是慢慢地开口:“噢,那便杀了吧。潘东……”
潘东闻言,作势上前,还未走出两步,颉莱刻立即变脸:“等等等等!你们唐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别动手!我xue道都被你们点了,还能怎样……”
闻言,秉烛摇了摇头,潘东动作不停,眼见双指就要点上颉莱刻大xue,颉莱刻眼睛一闭,抱头往地上一蹲,终于快速喊道:“你们你们……我说!我是来鬼市里布置石漆的如果不是你们找下来引信都差点全点了,上面尸体下的机关也是我布置的,就是灵机一动为了省得有好事者跑来掺和!”
“你把石漆都布置在了何处,便随潘东一起收拾了吧。”秉烛摇摇合起的扇子,于是潘东拽着颉莱刻的领子就要将他拖走。
崔晓看出浦悠欲言又止,便问:“蒲悠姐姐,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好像并非全部他一人所为,说不定还有同伙。”蒲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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