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到河边 6(1/2)
三月三,到河边 6
一面古朴的铜镜端正地摆在圆桌中央,四周雕着连绵的蟠虺纹,映着人的那一面许久未经打磨,已经只能反射出模糊的影子。
哧的一声,霄划过火柴,点起了一盏白蜡烛。电灯关掉以后,只有幽幽的烛光照亮几个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地,狭长的影子仿佛把他们的面容也照得分外肃穆。
镜子总是会引起人许多不妙的联想,兰朔的心也不由得悬到了喉咙口,紧紧握了握谢萦的手,眼睛却看向霄的方向,问道:“不会走火入魔吧?”
“当然不会,”霄笑了,“那都是她自己的记忆,只不过从前这个灵魂在地底沉睡的时间太久,暂时忘记了而已。而且你以为这是什么邪物吗?这可是萨满通神的法器,从前北方的萨满就是用它来传递神灵的声音。”
他把烛灯平放在桌面,抓了抓头发,望向谢萦:“不过,你是真的想好了吗?你哥哥这二十年都没把这些事讲给你听,大概就是他觉得从前的事你没必要再……”
谢萦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哥哥怎么决定都有他的道理,可现在的情况和从前不一样了。这里所有人,只有我曾亲眼见过黄泉之门开启时的景象,说不定我当时发现过一些关键的东西,行动时也许就用得上,哪怕多出一点点胜算也是值得的……而且我还需要记起,”她顿了顿,才说出了那个名字,“兰若珩。”
迄今为止,过去的一切,要么是经过兰若珩的转述,要么来自于他强迫她看过的那段决裂时的记忆,而且那段回忆的最后,几乎已经因为痛苦而绞成了不可辨认的碎片。
就像一幕舞台剧只看了节目单上的纲要,整个故事的脉络清清楚楚,却像是一具剔去血肉的骨架,再完整,看在观众的眼中也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
兰若珩要和他们兄妹了结从前所有的恩怨,那她至少需要从自己的视角完完整整地知晓一切。
室内无风,而烛光竟似乎在微微地摇曳。霄注视了她片刻,才点了点头,平静道:“伸手。”
谢萦将手臂平平伸到他面前,霄手腕一翻,变魔术似的从袖子里抖开了一把折刀。
刀尖在她掌心平平割开一道细口。一点血线漫了出来。谢萦将掌心平按在镜面上,在两人屏息凝视的目光之中,九幽之主念诵着难解的言灵,听不出是什么语言,甚至分辨不出其中具体的字句,时高时低,像鹰俯冲扑击又高高飞起,是来自北方萨满的、追溯到久远洪荒的声音。
她的掌心压在镜面上,有很短暂的一刻兰朔确认自己看到了,那未经打磨的铜质镜面竟然变得异常清透,仿佛水面般,隐约映出少女凝重的脸。
就在同一个时刻,霄陡然收住了声音,室内死一样的寂静,可谢萦的耳畔却仿佛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回响。
无数无法辨析的声音交叠着徘徊,少女蓦然间睁大了双眼,可眼前已经不再是昏暗的室内。铜镜也不知影踪,无数变换的影像正在眼前快速地闪回,直到定格在那个她要翻拣出来的时刻。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在席卷而来,将她吞没。
…
……
…………
某个普通的早上,她随口问兰若珩:“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长了?”
发现这件事的契机好像很突然,因为朝夕相处的人,其实很难发现对方日复一日的细微变化,也许到很久之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才会蓦然发现这个人其实已经与最初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现在他和哥哥一样,长发偶尔简单束起,更多时候就流水一样披在肩上。其实不止头发留长了很多,相比于初见的时候,他的身量似乎也长高了些。她伸手比了比,如今自己的额头好像刚好在他下巴的位置了。
这时哥哥若有所思地说起,再过上一年,他也该到及冠的年纪了。
于是这时她才想起来,兰若珩在她身边已经有快要两年了。
在人类里面,地位越尊崇的,出行越是前呼后拥、众多仆从随扈。但妖魔恰恰相反,力量越强大的越不喜聚群,从她有记忆以来,行走天涯一直都是兄妹两个为伴,最多再从她的鬼车们里面挑一只带着。闯王起初也想派几个术士跟着他们,不管目的到底是服侍还是监视,总归这些人后来都陆陆续续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
但兰若珩留了下来。
个中缘由到底如何,好像也没有人细想过,总之,不知不觉间,她身边好像就理所当然地有了这么一个人。
距离劫法场才过了半年有余的时候,彰德府的城墙上还有他们两人的通缉画像挂着。趁着夜色,她撕了一张下来,发现大概是为了突出反贼的气质,上面把他们两个画得獐头鼠目,五官倒还是那个五官,可怎么看都活像一对正开了黑店做人肉包子的土匪。
被人画得青面獠牙已经习惯了,可画得这么贼眉鼠眼还是第一次,她一时间很不乐意。于是他从路边削了一截树枝下来,在城墙的角落里龙飞凤舞地画起了什么。灵力透进去,树枝比烧红的刀子还要锐利几分,墙砖上发出细细的嗤声,她凑过去看,上面印迹深深浅浅,寥寥几笔,勾出了一个腾云的龙形。
兰若珩放下树枝,她仔细端详片刻,又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你不是也正在被通缉吗,你呢?”
于是他又在龙背上补了一只小人。
妖魔里的君主,竟然让一个人类骑到了背上,这事似乎怎么想都有些不对,但其实第一次带他飞起来的时候,她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
一生都在地上行走的人类,对高空里的厉风和寒冷毫无准备。那一次回到地上,他的脸色果不其然地白得像张纸,扶着树吐得昏天黑地。最后她自己也觉得实在是玩过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正在旁边纠结,这时他擡起头很安静地朝她笑,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里却像是漾着光,说原来从那么高的地方往大地上看,是这样的感觉。
就这样后来又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不过他很快就学会了用结界包裹住自己,她也想出了捉弄他的新花样。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他怎么逗都不生气,总是望着她笑,也可能是因为去大鲜卑山的路途足够遥远,她有足够漫长的闲暇光阴可以挥霍,宽裕到甚至可以用很长的时间来观察一个人类。
相比于妖魔漫长的寿命而言,人类就像拂过礁石的流水,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形形色色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他们是谁,他们去往何处,对她来说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现在,因为一个偶然许下的承诺,她从流水中掬了一捧在掌心,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
一路向北的旅程里,兰若珩的法术成长得非常快,毕竟这样不世出的天赋悟性,只要有人给他点出一条正确的路来,剩下的自然都是通天坦途。不过渐渐的他们兄妹都觉得很诧异,因为他进境最快也用得最顺手的,居然是幻术。
在众多流派繁杂的术法中,幻术是最艰深的一种。因为移山填海、铜筋铁骨,只要功力到了,其实都是自然而然就能为之,但幻术却格外的不同。因为种种真幻交错皆在施术者的一念之间,对别人来说越难以分辨,对施术者自己来说也是一样的越发凶险。术士正统的修行方式里,不到略有所成,是绝不敢先涉猎此道的。
有天她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却半晌都没回答,嘴唇轻轻抿了抿,显得好像有些踌躇。她耐心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朝他伸了伸手,他于是很听话地凑近了些。
再支支吾吾你今晚就没有饭吃了,你的那份让鬼车一起吃掉——她正打算这样说,却突然愣了愣。
这张脸正不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
额角的碎发被风拂动,一点夕照的光泽下,他皮肤上细微的绒毛似乎也显得分明。这双翡翠一样的眼眸正微微低垂着,避开她的眼睛望向颈边,也许他此刻也有些紧张,嘴唇仍然稍稍抿着,下颌线微微绷紧了,只有清浅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有很短暂的时间,她好像晃了晃神。
这当然一直是很漂亮的一张脸,否则她也不会刚刚认识就跟着他跑回家去待了半个多月。现在,五官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和洛阳城中时相比,这个人类少年的t气质却仿佛发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和他那块传家的玉佩一样,仿佛褪尽了血光,露出羊脂白玉澄净柔润的底色来。
她还在天马行空地遐思,只是眼前的人久久没等到动静,忍不住微微擡起眼来瞧她。视线毫无准备地撞进对方的瞳孔里,他又飞快地撇开了视线,呼吸好像也正微微屏住,像是生怕会惊扰到了什么似的。
这样微妙而不明所以的安静好像持续了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是为什么?”
“你带我去鼓楼的那天晚上……”他说,“挣脱那个琵琶女的幻境时,我大概想通了一点诀窍……幻术里的一切都在魔魅变换,但有一样东西是唯一真实的。有这个做压舱石,自己的意识就不会迷失。我知道什么是真的。”
其实在她印象里那真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晚上,不过在他描述的版本里,很多事好像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而后她很快把这段对话忘到了脑后,很多年以后他们偶尔路过一间古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和尚正在井边汲水,双手合十对他微微躬身,说道:“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以妄像生,以真作幻。”
这和尚没有恶意,不过她还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解道:“他说什么呢?”
“他是说,执念和虚无是一体两面。”
她想了想,诚恳道:“没听懂。”不过他也没再多说。
后来回想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很亲密的,好像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节点。刚到他们身边的时候,兰若珩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真像是水流进礁石的缝隙里,从外面看去,水也折射出和岩石一样的温度颜色,于是她很快就开始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也是她领地的一部分,这时最沮丧的是鬼车,因为它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这个人类真的不是养来吃的。
她没有和人类长期相处的经验,不过在面对兰若珩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障碍。几年后她想过这件事,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和哥哥有点像。留长的头发,长成之后相仿的身量,如出一辙的柔声哄慰,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今在气质上居然显出了一种隐约的相似来。不过再回想到更早的时候她也没有过什么排斥,因为哥哥偶尔不在的时候,都是由他做一样的事,于是相处就很自然地落在了一个她最舒适的区间之内。
当然是不一样的地方更多,不过这些不同偶尔也让她觉得很有趣。
第一次亲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挨着坐在一根槐树枝上,她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再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远处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正挂在树梢上,底下的林壑镀了一层金红的边。然后她察觉到了很轻的触感,他的嘴唇正停留在她发顶上摩挲着,轻如蝉翼的亲吻,大概还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她动了动手指,头顶的动作立刻一顿,仿佛身旁的躯体也不易察觉地僵住了,然后她擡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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