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夜:此生彼岸(二)(2/2)
长蛇盘踞,瘴疠弥张;
魂兮归来,西极莫涉!
寒霜砭骨,炽炎煮血;
魂兮归来,南疆难驻!
九首食人,雷渊如怒;
魂兮归来,北溟休渡!
玄冰千仞,列缺当路。
……
洛永离听着听着,眉头渐舒。
千年前,月琢为死去的苻楹召魂时,他尚是一块未具灵识的顽岩,不曾亲临苻楹埋骨之地,却听后来融入岛民群落的汉人说起,数百年前的荆国有一位以身许国的诗人,早先写过类似的诗歌,只为唤回他所忠于的那位君主。其文篇幅之长、情志之烈,断不是月琢这段口语化的召魂词所能企及。
然其所唱之意、所达之情,却是异曲同工——或许,初入人世的紫凤选择改编此诗来召魂,是因为苻楹也来自荆国吧。
洛永离向内踱了两步,让出那个石门敞开的入口,好似不再提防着这位文弱巫师耍诈逃出地室。
紫珠明灭间,吟诵也近了尾声。
月琢的嗓音由亮转柔、由清变轻,似要浣去世间一切污浊;倏而又如鼓角之声高亢起来,激越昂扬,落地有声,随他指引迷途之魂的手势一起,直指石室之外空无一人的通道!
吾今唤尔,星灯为幢。
七魄安在,且附流光。
琼楼翼翼,瑶席煌煌。
蕙肴兰藉,醴泉琼浆。
遗响萦梁,华珰琳琅。
魂归尔身,莫恋他方!
语毕,乌星杖华光大盛,迎空自舞,竟如一支星光羽箭,赫然瞄准了冰棺中安躺的女子,疾扑而去——
“玖音!!”
玄衣人惊呼未止,棺中女子的心脏已被法杖洞穿,牵动了他冷硬如铁的石心,荡开一圈一圈涟漪般细不可察而又钻心入骨的疼痛。
“紫凤……你……”
洛永离紧捂着空空如也的心口,额上沁出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粒。
“我什么?”月琢漠然侧过身,摊开手,勾勾食指召回法杖,方道,“洛城主,请看。”
棺中久睡的女子手足微伸,揉了揉眼,拂了拂裙,竟像刚从黑甜乡里挣扎着苏醒一般,懒洋洋坐起了身。
“……夫君?”她迷迷糊糊地瞧了洛永离一眼,环顾四周,神情微异,“我怎会睡在一块冰里?怪不得那么冷,像是死了一样……”
“玖音,你真的醒了!”
洛永离再也顾不得自己心口未泯的痛楚,一个箭步冲去,撞开了月琢,飞身扑在凝结百年之久的冰棺上,一把拥住女子僵冷的身躯,喜极而泣。
“我终于等到,你愿意回来看我了……”
玖音被他这么强势地一抱,竟自愣了会神,抑制住全身战栗,才抚上洛永离用力过猛的肩背,展眉轻笑:“闻心莫哭,我不是……一直都在么。”
临岚看了一会紫珠呈现的画面,忽问:“星灯为幢,是什么意思?”
“引路幡。”月琢背倚池壁答道,语声浸着水雾,有些低哑,“我以法杖引星辰之力,再将符文画在珠子上,便可开启两界通道,为迷失之魂指明他们该去的地方。”
“可……洛永离不是让你召魂吗?”临岚疑惑地侧了侧头,“这怎么和送人往生的法术一样?”
“若要往生,须先召魂,我的法术不过是为两界互通搭了个桥。”月琢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温泉水花,淡淡道,“况且……鹄族巫师与冥界鬼差素有合作,偶尔请他们放一放水,透露一下有关生魂去向的线索,亦非难事。”
“你就是这么找到苏湲转世的?”临岚不合时宜地反应过来,一脸看透了神鬼交易黑幕的鄙夷表情,“就算可以这样,玖音也已逝世多年,魂魄是否尚在人间,也很难说……”
不归肉身,不去冥界,徒有一缕命魂留在阳气旺盛的人间,是很容易消散的——但临岚不愿说出这一可能。
月琢却道:“三年前,你还见过她,不是吗?”
临岚闻言一愣,想起自己胡乱涂抹在那本手记里的内容,讪讪道:“我那时并未意识到她是魂魄之身。”
玖音会淋雨,会流血,也清晰地记得生前之事,全然不像一个游离人间百余年的孤魂。唯一让临岚起疑的,是她的血不带一丝体温——于今想来,那应该是她的肉身死去、魂魄离体时留下的残影。
“所以我便假借召魂之名,姑且一试。”月琢低头解释道,“玖音魂魄不散,怕是遗愿未了,化作了执念,才会短暂地凝出实体,与你见面。若能解她心结、送她往生,也算成全。”
临岚微微点头,恍然抓住了关键:“你唤醒之人,真是玖音?”
月琢模棱两可道:“你接着看便知。”
这时候了还打哑谜呢?
临岚腹诽了一句,乌亮的眸子又转回紫珠上。
“诶……怎么打起来了?”她伸出手指飞速一滑,叫停当前的画面,往回退了几分,来来回回细看,“我没漏掉什么吧……”
月琢往下沉了沉身子,没有说话。
熟悉的话音却在兰室中幽幽回响:“洛城主得偿所愿,我便不打扰你们夫妻叙旧了。”
隔棺相拥的夫妻还未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回过味来,就听紫衣人冷静知趣地告了声辞,转身欲去。
记录视角应声切换。
“不愧是神族紫凤……”洛永离身形微晃,叫住月琢,面色却已冷了下来,声音似喜还悲,“内子得以醒来,还真多亏了你。不如……你便永留此地,为我们陪葬吧。”说着转手打出一记墨刃,关闭了石门。
画面瞬时一暗。
临岚屏息而视,阴冷的气息似乎要穿透紫珠,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只此一瞬的静默后,画面便又切回了月琢与洛永离冷兵交接、灵光迸溅的场景。
临岚调转视线看向月琢,疑心渐起:“怎么回事?”
“许是残念力量微弱,所记录之事时有断续,抑或次序错乱,也属正常。”
“你们为什么打架?”
“洛永离过河拆桥,我不该打他吗?”
“……”
临岚目光似烛,一寸寸烫着月琢的脊背。他只好将胸部以下的躯体尽皆沉入水中,唯余一双湿漉漉的肩膀在外,隐约了春色。
“你看珠子就好……别总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