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前夜:临岚手记1~2[番外](2/2)
到了吴州没几日便是上元佳节。我与师父自入吴地以来,在城郊几家村驿分别耽搁了一两日,这才迤逦进城。
我以为他也会有近乡情怯之感,但他只是不疾不徐地逛着,看城中各处张灯结彩,人群熙攘,其乐融融。直至城东南时——那是一片铁匠铺、木工坊连开的集市,他忽若想起了什么,说要带我去访见一位故人。
葑门外,皇天荡附近。吴州不似南疆正月里仍是气候晴暖,没了城郭庇佑的郊外便只有北风呜咽,白芦横江,霜色茫茫。我陪着师父约莫向外走了几里,只觉人烟疏落,更偏离了官道,不像有什么住户的样子。我正自不解,他却伸手一指前方江河细窄处——一座古旧石屋如山间伏虎,与那十字河道肃然相对。
洛青鸿。他就这么喊道,简洁明了,没再附上称谓与来意。
石屋沉寂如井,良久,方有一人掀动草帘,向我们挥了挥手:“吵什么,进来就是。”语气是慵懒的,然而字字清晰响亮,铿然有力,不输青年。
“你小子,终于知道回来了啊。”
同样两鬓灰白的男子见了师父,一张写满风霜的脸上笑得只剩一口白牙,也不管他现今身体如何,上去对着肩膀就是一拳。师父也笑,却是边笑边咳,还直说没事,倒让我无端担心了一场。
“夙愿……已了,自然就回来了。”
石屋简陋,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唯天顶开了一扇斗大的圆窗,如仙壶自蓄日月星辰,四时轮换,盈亏守恒,别有意趣。
洛青鸿简单收拾了几下,让出仅有的卧榻,自己席地而坐,用他下午刚打来的野兔烹了兔肉暖锅,蘸上他自调的甜辣酱,请我们随意品尝。
是夜,我们在这方石屋中温酒、烤火,远离了城市喧嚣,独赏那一束自天顶倾注而下的满月清光。
那是我第一次喝到“酒”。虽然不太喜欢这辣嘴的玩意,但细品回甘,暖入丹田,未几时便叫人浑身酥软,乏意上涌。我在两个男人久别重逢的笑谈声中,迷迷糊糊地度过了平生第一个异常温暖安逸的团圆之夜。
也许是故人的默契使然。那一整晚,洛青鸿虽常对我投来探询的眼光,却也始终未提及师娘之事。男人之间的情谊,不必多言,都在酒里了。
次晨酒醒,我方在余烟袅袅中伸着懒腰爬起,便听见他们在屋外絮絮谈话:
“……嗯,学剑可以,我虽不如你剑术精进,倒也能代为指点一二。弓箭的话……她一个女孩子,今后若要独自生存于世,不太适合像我一样拿着笨重的弓防身……”
听到“独自”二字时,我不禁心里一酸,默默下榻,从石屋后门转出,附耳在旁。洛青鸿续道:“不妨我到城里买些材料,另给她打一把弩,也比较轻便。”
“好,那就依你。”师父爽快道,“我对弓弩之术都不算精通,还要烦你替我多指点指点。”
“那绝对没问题。毕竟是你的……徒儿嘛,也算我半个徒儿了。”洛青鸿尚不习惯我的身份,言至此,语调微变,声音依旧爽朗,“这么说来,她还得叫我一声‘洛师叔’呢。”
“行了,你就会占人便宜。谁跟你那么亲了……”
师父的笑骂在我耳边逐渐淡去。原来他避着我,仍是为了交代后事啊。我扶着石墙默不作声,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黯然心想。
两人自诩神鬼未觉地商量完正事,便又掀开草帘一起进屋取暖来。我匆忙跑向屋后,假装取水洗漱,听师父唤我,旋即探头应了一声,折回屋内。
“阿楹醒啦?噗……”洛青鸿乍一见到我鬓发微乱、满面沁水的狼狈模样,一时不忍竟笑出了声,而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干净的丝帕递与我擦脸,“今儿外面雾散了,我带你俩去城里玩,怎样?”
我点点头,拭干脸上的湿意,但觉神清气爽。低头一看,这块不算太新的淡青丝巾折痕显然,光泽微暗,但刺绣平整,针脚细腻,以藤萝花枝的纹样栩栩然勾成了一个“蔓”字。
而这绣帕的主人大概早已不在人世——洛青鸿怕睹物思人,才将其珍藏。我心中慨然,悄悄施法烘干,小心叠好后才还给他。
返城途中,因有洛青鸿为伴,师父的笑颜也渐渐多了。看得出来,洛青鸿本不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只是在其经历过的人生憾事上,相对豁达一些。
这日云光凝碧,天朗气清,我们在城外兜游将近午时,方从古城东北的娄门桥跨河而入。
经过那片茂林修竹、飞檐斗拱相掩映的地界时,我环首四顾,只觉周遭静谧异常,人迹寥落,半分节后余韵都没有,不免向洛青鸿投去疑问的目光。而他分明接收到了我的疑惑,却把目光转向一声不吭的师父,见其低着首,又向我轻微摇了摇头。
师父似察觉到我们默声的交流,无奈地顿住了脚步:“洛青鸿,你何必呢。”
洛青鸿望着他,无辜道:“我没说什么呀……”
正在我疑惑更深时,师父忽然拉住我,缓缓擡首,就像终于有勇气面对内心深藏的黑暗一般,静静地浏览眼前门关紧锁的深院寂楼,轻声对我说:
“……这里是旧刺史府。数年前发生过一起惊天大火,举城皆毁,此后朝中虽已派人来修缮,却无人再入住了。”师父牵着我,边走边道,“对面那家医馆,亦是自那时起荒废的,再往前便是城中最大的酒楼。”
像是刻意避开往事似的,他不自然地顿了顿,语锋一转,“嗯……我看这间医馆背倚城河面向官道,虽为闹市一隅,却不失便利,位置不错,于是前不久——也就是去南疆之前,刚将它买下来,打算作养老用。”
洛青鸿听他絮絮说完,似乎松了一口气。而我闻师父语气淡然,却难掩神色忧伤,一时也想不出个中缘由,便顺口接道:“原来师父这么有钱呢。”
“哈……”洛青鸿再次忍俊不禁,在我耳后悄声道,“你的关注点也很新奇,不说我还没发现。”
我们沿着主街曲折向南,渐与人声会合。十泉里水陆相间,舟车并行,弦歌里莺声燕舞,细语吴侬。这一带春景如绘,花色满街,茗香四溢,伴着熏暖东风,漫至开元宫前。
此处黄墙黛瓦,朱檐红盏,气宇恢宏,虽题作“开元宫”,却为吴城中心的著名道观,即使过了十五,照样香火绵延,游人不绝,仙都人境,融为一区。洛青鸿兴致一来,拍手提议道,反正未用早膳,不如去观前补吃糖粥和酒酿圆子。师父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欣然随行。
我们好不容易找着一处空座,遥听说书人讲着吴州旧闻。我趁二人候餐的间隙,独自去街边小摊上又买了些梅花糕和炒栗子,当饭前甜点。正待走时,却听一个细弱的声音穿过嘈杂,幽幽传入耳中:
“姑娘骨相奇佳,真乃人间少有……”
我讶然回眸,但见一位苍颜老人操着一口方音,手摇蒲扇,坐在一张藤椅里喃喃叹道。
老者眼神涣散,怡然自乐,并非盯着我说话,可身边人来人往,唯我一人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
我迟疑片刻,回礼相问:“老先生,算命否?”
他一动未动,只是笑着伸出蒲扇,轻点身旁另一张空椅:“请坐。”
我依言坐下,递出右手,本以为摸骨看相尤为仔细,未想他只用扇沿轻触我的手掌,便似了然:
“老朽猜得不错……方才望姑娘气运繁复,想是来历非凡,眼前这一方天地终究困不住你。但因前世畸零,仍有几分险象延至今生,若处之不慎,则有性命之忧;倘使安然度过,你的福缘就在后头了!”
我茫然收回手掌,暗暗记下这些话。又问:“那可否替他人看寿限呢?”
“这恐怕……”
“阿楹!别信这些,你师父好着呢……”
未及老人回答,我便被突然出现在街角的洛青鸿一把拉走,只听到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
“……各人寿数,自有天定。假使命数未尽,那么阎王也不肯乱收人的……姑娘,珍重。”
老人温蔼的笑言似这甜酒回甘,在我心海里氤氲不去。我一粒一粒地吃完那一碗软糯汤圆,如同细嚼那一段意味不明的预言。末了,师父问我味道怎样,我一晃神,不假思索地答道,很甜。
或许……这便是算命老人想让我悟出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