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通篇·前缘第4章(2/2)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聚散有时,皆是缘分。”玉通醇厚温润的声音回荡在佛堂。
“明月寄相思呀!”温落第一次坐的这么老实,腿都麻了,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下,被玉通及时扶助。
“哎呀麻了......”温落叫了一声,就着玉通的手坐在了他旁边。
在座的都是男弟子,腿麻了也只能是她自己揉,边揉边漫不经心地说,“今日给师公和师兄弟们买了一些东西算是临别赠礼吧!”
突如其来的告别令佛堂前鸦雀无声,炭火仍旧在噼里啪啦的响着,没人去动那些礼品,全都安静的看着她,那些目光里有不舍,有惊讶,也有愤怒。
“为什么要走?什么时候走?”弟子中,不知是谁不舍的问了句。
“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呀,自然是要走的。不过不是明天,要三日后呢。我答应过师公不会不辞而别,对吗?师公。”说完,她转过头看玉通。
玉通安静的看着她,沉默良久才垂下眼眸缓缓点了点头。唯独这个人的目光里一片空无。
“你还回来吗”清风问,“你说过,活着就会回来的。”
“回来呀!不过要看你们是不是够想我,如果不想,那就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喽!”腿部的酸麻过去,温落下榻去拆包裹,“每个礼物上面都是有我的功德加持的,你们以后别再说我小气了。”她先拿出明月的礼物,是极好的琴弦。
“带着我的功德弹出的声音将会是这世间最美妙的弦音,师父。”温落恭敬的双手奉上,明月却不接。
他就是那个愤怒的人,他看着温落的眼神中有一种被抛弃的委屈和气愤,少年老成的他难得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温落却一点也不心软。“你不要,那我扔掉了?”说着就要甩出去,却被明月一把握住手腕。
明月懂医术,是玉通教的。搭脉的一瞬间,明月瞳孔骤缩,眼中是震惊和问询。
温落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明月垂下眼眸,默然收下礼物,并主动去包裹里拿出礼物为弟子们发了起来。温落转回头时,见玉通已经独自一人上了楼。
温落摸了摸怀里的盒子,跟了上去。在玉通的房门口正要敲门进去,却听见玉通说,“今日歇了吧!明日再来。”
“师公,明日送我一支毛笔吧?以后我抄经用。”温落说。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答案。她从怀着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叹息着回了房。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明月对温落照顾有加,尤其是膳食方面,会专门准备她平时特别爱吃的东西。因为平日里温落就总有些特殊待遇,所以没有人会多想些什么。
这两日,早中晚课都断了,玉通两日没有出房门,明月去问,得到的答案是闭关,不见任何人。
直到第二日晚,温落的礼物才送出去。她去敲门的时候,玉通让她进去了。温落躲开散落一地的念珠,来到玉通的床前,玉通坐在床上,两人之间隔着纱帐。
温落想看他一眼,可纱帐层层叠叠。玉通并不是想见她的样子。温落收起心中的失落,拿出了自己的礼物,从纱帐缝隙递进去,“师公,真巧。我要送你的就是念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佛理虽说心无挂碍,但我还是希望你拿着从不离手的念珠时能时时记得我。”
念珠被接过,温落连他的手都没有看到。一个盒子从纱帐中递了出来,温落接过打开。是她索要的毛笔,毛笔的笔杆是新雕刻过的痕迹,大概是雕刻过程中伤了手,笔杆上还有一滴血迹。刚好落在了刻字上,笔杆上的刻字,是喜乐。
“今晚便用它抄篇经文试试如何?”玉通说。
仍旧是玉通与她同抄。玉通不是抄,是默写,但他仍在纱帐内。
“今日可以,喝酒。”最后,玉通说。
“你对我真好,师公。”
次日一早,天降鹅毛大雪,银装素裹。温落换上女装,穿着一身大红色狐裘披风,出门时她戴上帽子,只露出与雪色相映的小脸。
出门前,明月问她,“孩子是寺中人的吗?”
温落答:“不是。”
“师父说不来送你了。”明月又说,“师父让我告诉你,常回来看看。”
温落点头,一众弟子送温落到门口的时候,温落回头朝二楼楼台看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寒冬腊月里仍旧留了一丝缝隙的窗。
转回身时,正要出门。大门被敲响,清风打开寺门。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是一个哑巴,一进来就扑通跪在温落面前,递上一张纸。
温落一眼便认出了他,弟子们也认出了他。
“施主,昔日恩怨已了,我师父已经代温落向你致歉.....”
那人打断清风,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只是磕头求温落看一下他递来的纸张。
这人是曾造谣温落与寺中众弟子茍且的人,是温落割去舌头挂在城墙的人。他身上没有功德,但温落此次却接下了他递来的纸张。
纸张写他母亲过世前有遗愿未了,他想见过世的母亲一面,用全部的功德来换。纸张上已经浸了血。
“师公教我宽容大度,善待众生,舍己为人。今日我帮你。”
“师父,把你的琴借我用用,我用一首曲子送他见他娘。”正好应了这漫天飞雪中的不舍和想念。
明月把琴拿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蒲团给她坐,温落在弹琴前又看了一眼那楼台上的窗户。
她笑了笑,转回头摸了摸扳指,就开始弹琴。她弹了一曲相思,曾给那个人也弹过。
琴声婉转,众人只见那个哑巴对着虚空说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是哑巴,估计只有鬼魂知道他在说什么吧?落雪纷纷,曲毕后温落伸手接了些雪花,看着它们在手中融化,“我来这里的那天,正下着一场春雨,屋檐上顺流而下的雨水连成线,清澈的就像这融化的雪。乍暖还寒,我进入佛堂的时候你们都问我为什么不会被淋湿?只有师公问我‘冷不冷?’”
温落说着说着就笑了,转回头又看向楼台。可转头的时候胸口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侧过头看去,曾经造谣的人用匕首插进了他自己的心脏,他恨恨的看着温落,仍旧在阿巴阿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温落在这一瞬间释然的想,这就是报应。当日怪他造谣伤人,一时意气之争,伤了他。
可如今,他说的已不是假话,她的的确确是和寺中一人有过肌肤之亲,甚至怀了他的孩子。
可终究,她是错了啊,以自己的能力伤了一个并没有完全说错话的人。这是因果,她要为此负责。
温落倒下的时候被明月接住。
“为什么?”明月问,“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那人自杀温落会受伤,除了那个听到众人的呼号正从楼上踉踉跄跄跑过来的人,她那么想在走前看他一眼,可她现在双眼模糊,已经看不清楚他了。
她很想说一句:师公,你看,虽然我错了,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救是不是?
师公,我收起了刺,长出了羽翼,可还没等飞起来就坠落了。你说的善,在哪里?
她还是想强词夺理。
师公,你再给我讲道理吧,罚我抄经。
可温落没有等到那一刻,她没能死在他的怀里,就这样看着远处的人不舍的闭上了眼睛。
温落在香馆醒来时胸口的刺痛还在,她深深的大口的喘了好几口气才对一旁看着她紧张关切的明月开口,“师父,你别这么看着我。刚见完年轻的你,又看见现在的你,我不适应。”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明月问她。
温落摇头,“我现在真的是有点讨厌你了,如果你早告诉我你师父长成这个样子,我一定不会去救他。”
“对不起。”明月认真的和她道歉,“封印吧!”
“不急啊,我再看看。”温落笑了笑。
“你死了,孩子也没了。”明月告诉她故事内容。
“我知道。”明明现在是一副没有受过伤的躯体,嘴里却翻涌出一口血来。
明月迅速伸手在她额上一抹,她便止住了。
“还真是功德包治百病。”温落仍旧笑着,“就算孩子生下来也是孤儿,你师父那个死脑筋要是知道我和他有孩子非当场圆寂了不可。我没什么遗憾,起码此次给他渡劫成功了不是吗?”温落持续喋喋不休,“师父,如果没有红莲的事情,师公现在的修为一定大过你。”
“失败了。”明月说,这声音哀切的几近于冷漠了。
温落一愣,安静了许久才怔怔的问,“为何?”
“封印吧!”明月扣住她要打的书,劝她。
“我可以封印,师父。但你要说为什么?”温落的声音发颤,她做了那么多事就是为了让他能修成啊!修成正果那应该是他的心愿吧?“就因为我和他发生了关系吗?可他不是自愿的,他被人下了药。”
“把师父送你的毛笔折断,看看笔芯。”明月不忍地说。
“我舍不得,折断就不能用了呀!”
“那师父说给你听。”
“算了,我不听。”温落起身要走。
“笔芯里是师父的功德契,他把功德都给了你。你的功德够了,温落。”
因为她能看到人的功德,所以他才在她走前不见她,他怕被她见到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功德了。她以为接受的只是一只染血的笔,其实那是他的所有。
“我不要,我要回去还给他......我回不去,你帮我回去还给他!”温落满眼通红,红的要滴血,颤声哀求,她从来没有哀求过任何人,她不配得到他这样的人给的东西,“求求你,求你了,师父,帮我还给他。”
“他圆寂了。”明月慈悲的看着温落,“在你走后,在那场雪里,他抱着你的尸首坐了一夜。他破了戒,他对你动了情。”
情起,贪嗔痴皆生。破戒,是必然。
“可他被下药那晚的记忆我都给他抹去了......”
“与那夜记忆并无关系,他自始至终没想起那晚。”
那意味着,他早对她动了情。
“不可能,不可能!我没道理看不出来的!”温落几近于疯狂的夺过被明月压着的书,打开看,那些她作为书中人看不到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现在作为局外人的她面前一一展开。
原来,她每次喝到酩酊大醉的时候都会去玉通的房间找他。
她每次都会抱着她说我好想你。她叫的是康熙的名字,不是玉通的。
她在笑,她说你不是他,你是你。
她说你的眼神好温暖。她说你能不能像他一样偏爱我。
她说师公,你能不能叫我落儿。
起初的时候,玉通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他会制止她乱动,拿被子困住她,压住被子的边角让她动弹不得,渐渐入睡。等她睡着了再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
后来,他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转动佛珠念经,任她胡闹,任她抱着,等她睡着了再送她回去。
温落知道在客栈里头上的包是怎么来的了,那天她吻了他。他在惊吓之中推开了她,她的头磕在了床板上,他给她伤的地方吹了好久。
唯一没有送她回房的一晚是因为他们共同住在木屋里,他们共处一室,他无处可躲,她躺在他怀里一整夜,她还是吻了他,他没再躲,只是安静的看着她,那种安静很绝望。那一晚,他睁着眼一夜未眠。在天快亮时把她放回了床上。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外人在的时候玉通从不准她喝酒,可是太迟了。
他从不回应,从未主动对她有任何逾距地行为。他只是会在她醉时偶尔回应她的话。
她让他叫她落儿,他就叫落儿。
他还会问,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落儿,像他一样会让你欢喜一点吗?
他在她离开前的那一夜主动提出让她喝酒,他主动的抱着她坐了一整夜。他很无助的问她:落儿,我要怎么像他才能让你留下来?
他在得知她要离开的那晚念了一夜的经,扯断了佛珠。
他在她每个转身的背后生出了别样的眼神。
他在那个整夜云雨的清晨看了她很久,在清醒的状态下,仍旧颤抖着吻了睡梦中的她。他眼中的痛苦和挣扎那么明显,却隐藏的那么深。
他在抱着她的尸首坐了一夜之后回了房,留了字。
吾生不伦之心,逾理之情,自毁修行,当下地狱,万劫不复。
然,无悔。
弟子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翻到了很多她抄过的经文,那些经文都被他仔细的装订起来,装订成了书。书内有一张字条,字条上是玉通的笔迹,写的是。
诵经千遍,望你一眼。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是她坏了他的修行。
“你在梦里要带我出来时是因为知道他对我动了情吗?”温落失神的问明月。
“是。”明月轻声回答,“他的下一世是康熙,你在这一世破了他的情戒。所以他下一世的情劫是你,明白了吗?你为见他,为替他偿还他所造下的罪孽积累功德,他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功德都给了你,替你也替他自己完成了这件事。所以你们才有了生生世世都扯不断地缘分。这才是你们的因果。”
“那如果我去见他还会有这些记忆吗?”
“你在康熙时本身疾病缠身,身体瘦弱,再有这些记忆,心里的苦楚会把你压死的。”
“那没有这些记忆,我还是会重蹈覆辙呀!”
“如果让你选择一世的记忆来记住,你想选谁呢?”明月抛出了这个问题。
温落沉默下来。
“你的功德够了,不会再有坏的结果了。你不必再记住什么,那对你们两个来说都不好。”明月说。
“起码让我记得救我爹娘。”
“记得我会带你四处云游吗?带你回家时我会提点你的。温落,你真的什么都不必记得。你只会知道你是一个来自现代的人,你只会保有那些错误的记忆,重新开始。你更不会记得他。”
“那样我会伤害他,你知道我的性格很容易伤人。”
“那也是他该经历的。”
“师父,其实你一直都在目睹我和他一切的一切对不对?包括你还是水月寺那个小和尚的时候。”
“我幼时在妓院长大,我母亲是那里的名妓。在来到水月寺之前,我已见惯了男女之事。所以,师父在不经意间看你的眼神,我懂。”
“你那时知道我怀的是他的孩子吗?”
“我想不到别人。你对所有人都那么不屑一顾,只每天跟在师父身后嘘寒问暖。”
她以为康熙不会爱她,不会为他坏了制度。她才敢肆意撩拨,可他爱了,甚至错了很多。
她以为自己没有染指玉通,可她仍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么做了。她坏了他的修行。
她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啊?
“师父,我可不可以不入轮回?可不可以消失在这世间。我不想再让他历劫了,我不想再让他难过了。该下地狱的是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温落,你没做错什么。每个人的发心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在香馆认不认鬼不鬼的为他积了这么多年功德?何错之有?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明月摸了摸温落的头,温落便睡着了。
明月拿起那本故事,指尖盛大的金光在封面划过,留下两个字,善始。
温落的功德够了,她不必再当香馆的主人。
在送温落重入轮回的当天,明月伸手去她的额间抹掉那些记忆和念。可刚一叹到她的额头,便怔了一下,“你......”
她把他刻在了魂里,消的去记忆,却无论如何消不去感受了。
“师父,我不想再伤他的心了,起码让我在遇到他的时候还记得对他的感觉,起码让我知道要对他好。”她终于表现的像个孩子,“师父,求求你了,别抹掉这个。”
“师父原想让你轻松肆意过活。”明月叹息一声,点头答应了,伸手点了她的眉心。
注:“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引自唐王昌龄《送柴侍御》
PS:玉通是过渡章,不写太多影响主线了,喜欢玉通可以留言,会写他两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