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2/2)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自怨自艾……
昆役有些不是滋味,他仍是好奇,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真的永远不会被打败吗?
他对玄光潋道:“你知道其实这些不用你动手,如果你有个家人有个朋友,他们会帮你打跑这些人,或者说,有个家人朋友,你也不会因为势单力薄被欺负了!”
玄光潋终于注意到他,皱着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昆役心道这都不知道,不耐烦道:“我就是想说,你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你有什么好骄傲的?”
玄光潋瞪眼,不可置信道:“蠢货,你知道这样有多厉害吗?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
他对着昆役比划了一下拳头,“不觉得的话,我也揍你。”
他是那么真心实意,以为所有人也是这么想的。
昆役无话可说,只能骂道:“真是个怪物!”
玄光潋毫不在意:“我就当你夸我了。”
回去后昆役又气了三天。
怎么会有这样目中无人的人,他甚至没有认出自己!明明过得那么惨,就不能有点惨的觉悟!还到处惹祸他就不嫌自己倒霉吗?
忽然,耳边一声慈祥的声音催促道:“怎么了,昆小友?你不是目睹了七郎被老十三欺凌的过程了?东林圣贤在此,你不要害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我……”这是告玄光潋状的好机会,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孩子有点腼腆。”主母对圣贤解释道。
圣贤有些为难,已经看透了玄府的意图:“玄夫人,贵府七郎性情确实很好,但他似乎真的不适合入仕。”
忽然,昆役听见自己鬼使神差打断:“东林书院求才若渴,是十三域修行圣地,如果实在找不到适合的弟子,其实也可以另辟蹊径,也许见一面深刻谈一谈,才会知道适不适合,没准越离经叛道的人越有负气含灵的想法……”
受到灼灼审视,昆役羞惭地低下头:“一些拙见。”
听不听都无所谓,可千万不要被玄家主母记恨上就好……
谁料,圣贤却被说动了:“这位小友所言不无道理。”
给自己小儿子争取到了机会,主母也很开心:“不妨见一见。”
这次见面,玄光潋入仕。出奇地顺利。
看到玄光潋作为关门弟子跪在东林书院门口行拜师礼时,昆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是一个无形的手,将玄光潋推进了众人视野,推进了东林书院。
“恭喜。”他混在人群中,视线从未离开过这个开始散发光芒的天之骄子。
好好走,我等你当丞相的那一天。昆役如是心道。
昆役从那一个时刻突然地欣喜。不知道是为那个孤独却会救下寻死小孩的玄光潋欣喜,还是为了那个心如死灰憎恨一切,永远走投无路,永远倒霉透顶的弃犬昆役欣喜。
他好像找到了世界上唯一的联系。
他和自己是那么地相似,就像是共鸣的玉珏,他的痛苦好像有这样一个人会懂。而这个人又会带着他们的痛苦所向披靡。
虽然他记性那么差,又那么地眼高于顶。
可昆役就是看他亲切,愿意包容接纳他的所有缺点。他从来没有这样地喜欢一个人,想和他永远做孪生兄弟的那种喜欢。
他心中一遍一遍地琢磨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人注定和他一样,是不同于庸世俗物的妙人。
玄光潋学业有成,得到大儒青睐,一路成为东林书院最负盛名的弟子,他开始收敛那刺人的征服欲,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世家公子,他开始越来越能和形形色色的人谈笑往来。
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权贵。
昆役第一次有一种成就感。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完美的人物正在他手下成型。
他在成就玄光潋!
玄光潋是太阳下的昆役,昆役是阴影下的玄光潋。
他要玄光潋得偿所愿,他要玄光潋成为世界上最尊贵的人!
他确信,玄光潋在梦境中一定和他一样,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告诉他——“你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现在他来做这个白胡子老头,他会带给他未知的所有气运!
玄光潋不负他望,他的灵气聪慧很快发挥作用,他几乎很快就摸清了世家大族之间的潜规则,并灵活地把玩。
玄光潋的超凡脱俗,既让昆役得意,又让他有些无聊。
他甚至希望玄光潋闯些乱子,好让他这个塑造者也有雕琢的余地。
这一天很快到来了。
在党同伐异的政堂,昆役希望玄光潋尽快投入太子党,但玄光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不表态。
昆役意识到,这是一场极为惊艳的棋局开场。
最道尽途殚的残局,往往能走出最精妙绝伦的棋步。
他借人传递消息,宣扬玄光潋的同窗朋友是主战派,他知道以玄光潋的疑心,一定会堤防此人,果然,在一天宴后,两人撕破脸皮,玄光潋发现这一切都是丞相府的阴谋,立场动摇不定,就差一个决断。
昆役仍不满意这个结果,他要玄光潋杀死这个东林书院的同窗,以绝后患,为此不惜叫来羽林军,险些致玄光潋于死地。
在自己死还是朋友死的选择中,玄光潋没有第二个选择。
果然,玄光潋动手了,他一剑封喉,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玄光潋没哭,昆役却哭了。
他将自己的胸口掐的青紫,明明是他逼玄光潋做出的选择,他却仿佛能从玄光潋身上感受到世界上最浓郁的痛苦。这种痛苦让他如痴如醉。
他迷上了这种极端而扭曲的痛苦。
就该这样,一个完美的圣子,就应该经历无数次涅槃重生,经历三昧真火的一次次淬炼,然后成为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当然,昆役不会懂什么是艺术品,他是天然美学的追逐者。
但昆役没想到自己的作品会有脱离操控的一天。
在玄光潋背负着两个人的意志,离丞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忽然发了疯,说受够了,他诅咒所有靠近他的人统统去死!他要离开京畿,他要去十三域归隐做一个耕田夫。
没有人能拦地住他。
昆役气疯了,他比所有人都愤怒,他恨不得立刻现身,狠狠扇玄光潋几个巴掌,把这个狂妄自大的肤浅小人打醒!
他知不知道他走到现在背负了多少期望,他知不知道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都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他怎么敢这么任性!!
但听到玄光潋神志不清地念叨“讨厌小孩,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昆役却恨恨愣住。
他无比自然地认为这个小孩,就是他和玄光潋初识的自己。
他又迷茫了,他无比复杂地看着被囚禁的玄光潋。
原来……原来玄光潋从来没有忘记他……
原来他才是导致玄光潋放弃一切的元凶……
他渐渐冷静下来,拂过玄光潋沉睡的脑袋,那时他21,玄光潋16,对方的面容似乎稚气未脱,却已经是手握大权的少府。
如果他是他的弟弟,也许每月休沐他会带他去城外踏青,他觉得玄光潋一定会喜欢南山寺地白玉兰。
最后他不留痕迹地走了。
玄光潋不需要知道他的存在。既然是因为他,让玄光潋割舍不下尘世,那就由他动手斩断着条羁绊吧。
那得天独厚的圣子,不需要一丝一毫没用的情感。
他设想了一下,哪怕有一天玄光潋的剑尖指向了他,他也许也会死而无憾地闭上双眼。
在玄光潋被囚禁的第三天,由一个带着肺病的女人端入一碗汤药,送给了玄光潋喝下。
玄光潋对她很冷淡,女人也没有逼他,但紧随其后的人当着女人的面,将汤药强硬灌下。
女人吓傻了,玄光潋剧烈地挣扎,血红的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女人。
他极端地恨,却想不清自己到底要恨谁。直到一碗汤药灌下,他死灰一般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但他实在想不起来。
好像外面的人在等他的一个态度,可他已经陷落在泥潭里,疲倦地等待沼泽埋上脖子,最后朽成一具枯骨。
“十三公子,你怎么说也是玄家正儿八经的公子,玄家待你不薄,你想要的哪一次会短着你?尽管你一直这么抵触我们,那也没办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你的所有决定都有我们一席之地,除了玄家,哪还会有你的容身之地?人要懂得感恩。”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在玄家的庇佑下,你想扶摇直上权倾朝野不知道有多轻松?你和我们对着干,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这么做,都是你逼的,你也别怪我们。谁不听家族的话?谁不帮着自己的亲人?我们血浓于水,你怎么能看着我们下地狱,你自己独自高飞呢?”
“玄光潋,你欠玄家的,怎么能不还?”
“吵死了……”玄光潋骂道。
“你这几日没回书院,你的老师问起你,我们就如实说了,说我们在教你君臣纲常,教你尊师重道,教你乌鸦反哺,你的老师高兴极了,他说你一直是他最头疼的学生,如果你能盖头换面,学会谦卑,能像七十二贤一样省心,就再好不过了。”
“性傲疏狂,磨砺心性,朽木回春。”那人的声音非常和煦,像腐烂枝叶上吹起的尸风。
他一遍一遍强调:“听见了吗,玄光潋,你一直再给别人添麻烦,我们是在扭转你身上的劣根性。”
“滚……”玄光潋睁开眼睛,那原本棕黑的虹膜,早已被汤药泡的褪色,变成了脆弱的冷烟色,一阵风就能吹皱。
那人骤然躁怒,一切都没有预兆,他摇晃玄光潋的领子:“你怎么就死不悔改!你凭什么这么目中无人!别人就都是傻子吗?!”
“你在干什么?!你在哭?你哭什么呢?!我们才该哭呢!听听别人对你的评价,简直叫我们丢尽了脸面!”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又这么不可或缺!”
那人又端起一碗汤药,粗鲁地灌下。
“喝!给我喝!我就不信了!妙手回春的五情散,还能不能治好你这铁石心肠?!”
“救……救命……”玄光潋的眼泪无征兆地一直流。
他像是想抓住什么人,最后徒劳地撒下手,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吵闹着,蠢笨地举着一张麻面糖纸,画着两个奇丑的小人,逆着光越走越远。
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哪等我?我还能不能找到你……
耳边的吵闹声成倍地放大,玄光潋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翻来覆去地滚动,可恶魔永远在他身边,枷锁永远在他身上,他永远得不到自由。
“我受够了……让我安静一会吧……让我离开这里吧……让我就此长眠吧……”
呢喃声从未断绝,倏而,玄光潋睁开了双眼。
有人跪在他脚边:“丞相,您今日要回东林书院的车马已经备好,要小的帮您……”
那人没禀报完,就见了鬼一样以首抢地:“啊,奴才罪该万死!”
“……”玄光潋一挑眉,嘴角被扯动,却发现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滚落。
原来他在流泪。
玄光潋厌恶地弹开泪珠,站起身踹了那人一脚:“滚开。”
那人战战兢兢退下。这天他也是一身华服,礼数周全地登门东林院。
“老师,听闻您的咳疾总是反复犯,学生带来了一些鲜梨特来看望老师。”玄光潋恭恭敬敬地行叩首礼,将金碧辉煌的赠礼附上。
老者面色枯败,欲言又止:“司尘,你记得,为师一吃梨子,就会起红廯,这梨还是你留着吧。”
玄光潋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是学生考虑不周,学生下次一定注意。”
“司尘,你就没有别的和为师说吗?”
玄光潋跪身听训:“老师要和我说什么?”
老者面色闪过一丝痛苦:“太仆他们是你杀的?”
玄光潋没有立刻回答,他擡起一双淡瞳,笑得温文尔雅:“先生,人死了就是死了,谁杀的很重要吗?我朝欣欣向荣国力大增,这不是您想看到的吗?”
老者很怕他这双眼睛,他将扶手拍地震天响:“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那是你的同窗!是你同门师兄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玄光潋眉眼冷下来:“所以呢?留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
老者心中一寒,他平复下来,又无比痛苦地问:“玄光潋,你想称帝吗?你还是觉得这朝堂尽是庸蠢之人,你觉得没有人配站在你头上命令你,所以你想把他们都杀光,包括为师。”
玄光潋含笑:“乱臣贼子,叫您蒙羞了。”
谁料老者却摇摇头:“不!司尘,为师觉得甚好。”
“……”玄光潋一愣,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头。
老者却发自内心地认同他:“这皇位就该你坐,没有人该对你指手画脚,所有指摘你的人都该死……”
说着说着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溢出一丝祈求:“司尘,为师错了,为师不该怨你离经叛道,为师不该怨你性子刚烈,我们对你所有‘应该乖顺’的要求,都是要你无条件顺从我们,要你更好地受我们控制!都是为了巩固这该死的纲常!你说的对,乖顺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德行,我不该这样对你……”
“为师错了,性傲疏狂是你,不服管教是你,你的一切都是你,你是玄光潋不是任何人,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你是我临死前回想起都会自豪的门徒……”
“司尘,你要是遇到一个真正懂你的人就好了,你要是没有碰到我们就好了……”
“让那个玄光潋回来吧……为师愿意以死谢罪……”
玄光潋闪过一丝复杂,像是一条裂缝开裂。
最后他还是不解道:“先生,您记忆错乱了?我一直都是这样样子,哪有什么以前的玄光潋。”
他平静道:“不过您放心,您的咳疾我已经请了十三域最好的医生来为您看诊,您一定会——”
他清晰地捕捉到老者的痛苦,但还是平淡道:“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不要……”老者像是坠入了最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