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鱼隐刀(完)(1/2)
番外鱼隐刀(完)
残灯如豆,鬼影憧憧。恶气阴风拂过,青蓝的火焰忽明忽灭。
方寸窗外苍茫空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云山雾海,更不见毛羽鳞鬣,只在九霄之上悬着一面大锣,无时无刻不金光四射。
逼仄狭窄的牢室由寒石砌就,黯斜倚在金黄蓬松的稻草里,全靠锁韵阵维持他残损的身躯。五色韵光如腾蛇般盘桓游走,古拙的铭文沐浴在元初锣的盛光下,深深嵌入所有企图弥合的伤口,恪尽职守地镇压混沌的每一丝悸动。
切肤之痛,但黯无动于衷。他箕踞而坐,将目光施舍给墙脚那群庸庸碌碌的雪白虫群,时而擡头看一眼外面亘古不变的天色,毫无南冠楚囚的自觉。
这些米粒般的群居动物,包括身下干燥的新刈稻草,都是典狱长有意为之的礼物。它们生机勃勃,往来阡陌,以免囚徒被无形无声的逼仄牢笼逼疯。
……虽然黯并不领情,甚至想因地制宜,效仿达摩面壁,明心见性、苦心练魔。
猩红眸中是每一只虫豸的纷攘,从堆叠的行迹追溯到巢,于触角交抵的振颤中抽丝剥茧,挑开一团乱麻的时间,望见这个渺小族群的终焉。
一昼一夜,花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世间万事,不过如此。
若非囹圄加身,他必然要探一探,这片虚无空间是否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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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稳的跫音渐近,搅扰了他的清净。一道道足印踏过阴湿的长廊,轻巧如凫鸟凌波。
突如其来的幽风吹亮了飘忽的烛火,冰蓝的焰光越过墙角,在砖石间投下黝黑的阴影。修长的指掌裹挟着纯白韵光,不偏不倚地按上识别锁。
咔哒一声,寒铁重闸的牢门缓缓裂开,狭小的豁口只容一人通过。
赤袍玉带的黑猫提着食盒,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迈起四平八稳的官步,在他身后,牢门再度阖起,严丝合缝。
黯仰头看他,目光炯炯,随后挑起唇角,意味深远地唤了一声:“判大人。”
那声名讳直下九幽,擎了铁笔钢砚,写下一行生死簿。
无情顿了一步,碧色眼眸仿佛青天之上的满月,静默着洒下一轮清辉。他踱到昔日的混沌之主跟前,身上缓带宽袍,尽数没入浮尘。
血色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无悲无喜,如同累累白骨间生出猩红肉须。
判宗宗主跽坐,挥袖扫开一片平整的空地,放下提盒,逐个抽出屉盘,在平地上一一排开:
青灰醉蟹被剖作两半,半透明的蟹肉间流出金黄的油膏;红腻的鹅脯摆成重瓣花形,色如淡妆丽人的口脂;寒凉的冰沙上铺着纹理清晰的鱼脍,一片片细如飞雪……
馥郁的荤香一涌而出,教人食指大动,但作为被五花大绑的阶下囚,黯动弹不得,只能面无表情地扫视一眼,目光重新汇聚在对方脸上。
辞阳饭。
虚无禁地里无昼无夜,教人不晓晨昏,直到判宗宗主大驾光临,摆开生死宴,牢中方知道外界已是兔落乌起,金鸡报晓。
无情夹起一块鲥鱼,飞快地剔除杂刺,右手持筷,左手用玉碟承接,将那片奶白的鱼肉奉到君上唇边。
——哪怕吞了熊心豹子胆,也没人敢为混沌之主解绑,唯恐他死灰复燃。
更何况行百里者半九十:猫土血流腥膻,弟子死伤无算,才将混沌之主捉拿归案,绝不能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心慈手软,就解开束缚,放虎归山。
他本不必露面,只不过地纮天纲,到底君臣有常,他这反戈相向的贰臣,终究不得不奉上一餐山珍海味的断头饭,以全“忠义”。
玉盘珍馐近在眼前,但黯不为所动,非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坚持,而是自从与邪灵蛇合二为一,他便不死不灭,寡淡了七情六欲,更别提区区口体之奉。
僵持之中,鱼肉散尽余温,细软的纤维在银筷间亡为两段,沉闷地掉进骨碟里,简直暴殄天物。
雪眉高扬,红眸森冷。
四目相对,无情喉头滚动,终究咽下千言万语,捧起一杯玉露琼浆敬上:“您堕入混沌、穷兵黩武、屠戮黎民、颠覆社稷……凡此种种,罄竹难书。当明正典刑,传首天下,以儆效尤。”
毕竟十来年的君君臣臣,黯闻弦音而知雅意:为了名扬四海,为了安抚民心,为了让胆小如鼠的十二宗高枕无忧,他必须在朗朗乾坤下被斩首,死得人尽皆知,死得清清楚楚,死得原形毕露。所以这顿酒菜里无蛊无毒,可以放心享用。
“哈。”黯嗤笑一声,目下无尘。斩首示众——正切合兵解之路。
青铜兽觥里的烈酒水波潋滟,映着那双红瞳,忽喇喇天潢倒灌,阴沉沉血雨腥风,断尾一扫,依旧睥睨天下的神容。
元初锣的韵光也穿透牢窗,洒在杯中,金光璀璨。他在酒底看见猩红石蒜无风自动,三途河岸啾啾鬼哭……只不过这有去无回的黄泉路,他肯走,阎王可敢收?
黯松松垮垮地躺进稻草里,用断尾卷过酒杯,浮一大白。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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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略带惋惜地将原封不动的冷食放回提盒,只留下银壶一柄与铜觥一盏,兀自斟满。层流的清液静谧无声,宛如长鲸吸海、云脚垂红,直注得尖尖满满,稍微一荡便是水漫金山。
他喝干了那杯酒,怔忡片刻,张口欲言,复又吞声踯躅。
一壶饯行酒尽数祭了五脏六腑,舌根发苦发麻,食道火烧火燎,他却全无醉意,清醒得无以复加。
不能酒后吐真言,那便酒壮怂人胆。
他上前一步,行大不敬,扼住了君王的喉管。
衣袖里是有价无市的苏合香,暖气熏烟,在鼻翼间勾勾缠缠。
“好头颈……谁当斫之?”
一咏三叹的语调,杀尽魑魅魍魉。狭小的方窗轰然阖起,突兀的气流卷灭烛焰,刹那间日月无光。一片乌天黑地里,只有那双翡翠般的长眸一闪而过,在暗色中烙下璀璨金辉。
“卑、职。”
无情自问自答,不卑不亢。
尖锐的爪尖裹挟着莹白韵力,刀锋般割过表皮,划开一道血痕。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砸入耳中,肩颈旁是朦胧隐约的热量,咽喉处是大逆不道的指掌。已然鼻息相接的距离,对方竟还更进一步,仗着锁韵阵的束缚,飞快地抱了他一下,如抱炮烙之柱。
赤红的袍袖张落,带起清风拂面。
“……”缧绁加身,生死由人,黯却微眯起眼,红眸里兴趣盎然,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目光空空落落地投向虫巢,像看到马生角、慈乌头白。黯漫无边际地想:如若恩公的魂体还在身侧,定会笑一声“大扑棱蛾子”。
压抑的呼吸,短促的心跳。无情慢慢凑近了他的唇角,低眉垂目,似是要讨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却在停顿片刻后连退数步,直到背靠门扉才止步。
够了。再得寸进尺下去,便是猥亵。
无情站到一个光明磊落的距离,俯身告罪,态度之端正活像在宣读罪己诏。
——而黯只看到一个胆大包天又胆小如鼠的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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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捏了捏眉心,苍翠的瞳孔里,晦暗的欲念如星火般转瞬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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