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虎头铡(1/2)
番外:虎头铡
一行苍劲有力的判词陈列纸上,蔚蓝的小楷锋芒毕露,如同锲入纸中。
无情将最后一本卷宗收纳入库,然后将一卷纸角破碎的旧书在木案上摊开,面色肃穆地在字里行间添改。
月落星沉,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在橘黄的烛光下,一字一句写下那些一旦问世,势必涤荡乾坤的律令。
“夜色深沉,请相公安歇。”
入耳声音清泠,宛如漱玉。无情怔怔,掌中鼠须笔落地,蓦然回首,身后却是空无一物……
幻听罢了。
无情低叹一声,温热的吐息绕在夜幕里,在滴水成冰的冷意里凝成白雾,飘忽不定,正如他此时心境。
判宗宗主日理万机,往来文牍堆积满案,日复一日。朱批换蓝写了三个春秋,他比谁都更清楚绿衣的死。
因为她在无情眼前坠落——当混沌大军压境,当判宗不战而降,当无情在地上三拜九叩,向混沌的君主俯首称臣……
绿衣从城头跃下,以死明志。
她不降。
天水碧的襦裙在半空中荡漾,像一朵盛开到颓靡的山茶花。
然后落到乱军之中——血溅三尺。
殷红的血浸透了衣衫,把青衣染作湿沉的红褐,融进地里,溅到城门上,像地狱业火般一路烧到他心底。
无情再度叩首,弦月呆毛洁白无瑕,几乎贴在地上。口中官话依旧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他一字一顿地宣誓效忠,毫无哽咽,然而眼角微湿。
“天厌之,我竟嫁了只贪生怕死的猫!”
清秀的容颜上杏目圆睁,哀莫大于心死。
那是绿衣唯一的遗言,也是绿衣第一次,说恨他。
——即便无情曾亲手将她的父亲斩于铡刀下。
无情披衣出户,头顶月色昏沉。松绿的身影走入祠堂,一如往昔地,往崭新的灵位前、紫铜鎏金的三足香炉里续了一炷香。
香火三年未断,虽无情清楚,她早已魂飞魄散。
所谓泉下有知,不过自欺欺人。
夜半梦回,总是混沌压境,总是流血漂橹。
黑云拂地中一双猩红邪眸,垂涎三尺的魔物鼓吻奋爪。六面令牌飞刺而下,盘旋飞舞赫赫生威。
血瞳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混沌翻涌如群狼环伺。无情能做的,竟只有护住妻子尸身,让她得以封棺下葬,而非空立衣冠冢。
“无,情。”黯笑得意味深长。区区两个字,被念得百转千回。嘶哑阴森的语调似在感叹,又似讥讽。
宗主枷锁如离弦之箭,刹那间贯穿前胸后背。混沌侵蚀着四肢五体,蚊咬蚁啮,五脏俱焚。正红的官袍在刹那间堕落,阴沉的绿色如同林海沉入夜幕。
混沌散去,残阳如血。
巍峨的判宗宗宫再不复正大光明,而被镀上一层阴郁的暗紫。
无情缓步走下完好无损的城墙。从此后,宗宫内,绿衣这个名字无人再提。
旭日东升。
松绿的官袍拖曳在地,金黄的弯月挂在袖间。无情屏退从役,踱着方步走向内宅,未至,便听得欢声笑语穿门而出。
“刑天,骑大马,骑大马!”
虎头虎脑的小猫骑在巨猫头顶,雪里拖枪的毛色,一身缃绮襦袴,两颗莹润绿眸,晶亮明丽犹如千雕万琢过的翡翠珠。他奋力揪住刑天两边阔耳,绕着庭院疯跑,如握缰纵马。
刑天跑得前仰后合,然后在无情面前急刹车,抱拳奉礼。
小猫也轻盈落地,站定,垂首不语。
“无忧。”温暖的嗓音如三月阳辉,柔软得让人心折。袖间明月破开,无情擡手抚向他毛茸茸的头顶。
无忧后退一步,躲避他的触碰。
“……大人”刑天踌躇着想要回避,却被那凌冽的目光定在原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子不曾教你?”
“父不正,子不孝。”无忧仰头对答,眼中有恨有畏,“娘亲教过我,但她被你害死了。”
深仇大恨的怨语,早已不知说过多少回,竟能毫无感情波动地脱口而出。
童言无忌,出口伤人。无情从不会为此做怒,只是依旧如鲠在喉。
判宗之首,惨绿少年,老成持重,众望所归的继任者;
宗主之嫒,左家娇女,寡言少语,刚正不阿的女判官。
檀郎谢女,天作之合。齐眉举案,互敬互慕。
没有海誓山盟的浪漫,没有同生共死的许诺,无情不曾为她执笔画长眉,绿衣也不曾为他洗手做羹汤。
但风尘仆仆地归宗时,总有一盏灯守着她;
深更半夜批阅卷宗时,总有磨墨声伴着他;
不论晨昏,不计寒暑。冬裘夏葛问温凉,当时只道是寻常。
两袖清风却又左右逢源,一身正气而又光明磊落……这是名满天下的判大人,也是她心慕的猫。
绿衣从未说恨他,哪怕无情用龙头铡斩了贪赃枉法的老宗主:她的生身父亲——也依旧不发一语。
狗头铡斩平民百姓。
虎头铡斩文臣武将。
龙头铡斩皇亲国戚。
公堂之上,血溅三尺。
身为判官,理当刚正不阿大义灭亲,可有多少能以身作则?
但偏偏绿衣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她对老宗主的死几乎漠然,而对他犯下的滔天大罪几近作呕。正如她一字一顿教与无忧的:“父不正,子不孝”。
十二宗所有作奸犯科的猫皆由判宗绳之以法,无情身负惩奸除恶之任,聚少别离多,但那又何妨,她爱的不正是无情的大公无私?
然后,绿衣看到,正气凛然的判宗宗主,向恶贯满盈的黯顶礼膜拜。
她曾以为自己有个身直影正的父亲,结果她的父亲晚年失德,偌大的判宗宗宫,竟合了民间古谚——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她曾以为嫁了个铁面无私的夫君,结果魔物大军兵临城下时,那只猫比谁都贪生怕死!
卑躬屈膝的身影是那样刺眼,枉对他胸前的明日中天。
紫黑的巨眼浮石一路盯梢,悬崖峭壁下橘红的岩浆翻滚。十二道纤细石桥汇聚于一处,天上天下混沌奔涌,如云如浪。
山谷里寂静无声,宛如死地。
松绿官袍的猫袖起双爪,走向一道石桥前,垂手躬身。
铁画银钩的“准”字,在另一道石桥冷冷浮现。
无情走过去,哪怕长桥翻转,天地颠倒,骇人听闻。穿过漫无边际的黑紫浓雾,入眼是斜月阴天,百草枯黄,碑石林立,野枭嘶鸣。
判大人走入藏书阁中,理衣下拜,正对那道虚无缥缈、不怒自威的身影。
“无情,你似乎有个儿子?”黯漫不经心地问他,似在闲话家常。竹制书拨插入无字天书里,缓缓翻过一页,纸色半枯间如蝶翅震颤。
无情再拜:“回黯大人,犬子名无忧。”
“少年不识愁滋味,无忧……好名字,但不衬他。”指尖在白纸黑字上轻抚,黯垂眼看他,目光轻蔑,“改名无骨吧。”
无情默然以对,落在他背上的目光似有千钧重。
“猫土大战里不战而降,判宗倒是头一份。”
弦月呆毛几乎贴在地上:“凤翺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是他们不识明主。”
“明主?”
雪白的四足猫低声嘶吼,纵身一跃,然后优雅下落,不偏不倚地砸上无情的脊骨。银铃声在方寸处振荡反复,如同魔音灌耳。
“黯大人血洗猫土,顺者昌逆者亡,造下杀孽无数;十二殇背负血海深仇,用大开杀戒来报仇雪恨。”
无情细数阴霾山谷的罪责,一如当初那端坐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判官,然后在黯愈发玩味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但普天之下只有黯大人能统一猫土,结束十二宗各自为政的现状。”
“目的?”黯神色淡淡,惜字如金。
无情低眉顺目,声音却庄重肃穆:“卑职欲改猫律,还请黯大人成全。”
小巧玲珑的白猫踏着判宗宗主弯曲的脊骨,踩着稳之又稳的猫步,攀上他低垂的头颅,踱踩践踏,然后轻盈一跃,落进黯的怀里,鼻音纤弱,乖巧地扯着呼噜。
无情从始至终一动不动,仿佛黯不下令,他能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
猩红如血的眼眸阖起,黯听到自己的答音。
“好。”
“从今往后,你叫无骨。”无情掷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墨绿的官袍犹如松风入梦,一句话仿佛六亲不认的判词,响在惊堂木拍下之后。
矮矮的小猫咬牙切齿,却又沉默不语。
“无忧少爷,鱼饺要蒸的煮的?”
刑天端着火光冲天的炒锅跑出来,围着花边围裙、扣着厨师帽。焦黑的鱼饺在锅里活蹦乱跳,噼啪作响。
“我不叫无忧了……”碧绿的眸子像雪域孤狼的眼,凶狠愠怒,却分明复着泪膜,脆弱得一触即碎。
小猫凝视着那冷淡的背影,目如鹰隼,仿佛眼中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而非教他育他,于他有生恩养恩的父亲。
从此,宗宫内多了个被众猫三缄其口的名字。
月色入户,夜幕上枯星闪烁。
无情陷在梦里。梦境中却一改混沌肆虐下的尸横遍野,而是青天白日之下,公堂重地之上。
金漆铁铸的龙头铡,五花大绑的死刑犯。
龙头铡专斩皇亲国戚、凤子龙孙,与这判宗宗主正相衬。
双爪束缚于地,头颅被压下按入槽口,白森森的铡刀被白袍风流的赤色猫提起,半悬在阴冷的空气里。
公案上一枚“明镜高悬”的匾额,大堂旁两列青面獠牙的鬼魂。
海水朝日图前无情正襟危坐,金眸淡漠,端的是法不容情。令牌铿然落地,“斩”字凌厉血色淋漓。
堂下将要赴餐刀的猫,是他的泰山,也是上任判宗宗主。
那只猫仰头嘶吼,蓬头散发,两眼泣血,再无昔日风流。
“无情无义不忠不孝,媚上欺下寡廉鲜耻,臣服混沌,向极恶者卑躬屈膝……无耻小儿,你有何颜面来斩老夫?!”
“有。”无情毫无负担地接口,“烛龙,动手。”
铡刀落,血溅五步。
面目可憎的头颅滚到脚下,一双昏浑老目血丝密布,直勾勾看向他。
无情负手而立,两侧恶鬼森森顷刻化为飞灰,散荡开无迹可寻。
低哑的嗓音轻轻响起,又似在自言自语:“本官,问心无愧。”
云悄悄,天上月色昏黄。
阴云密布的山谷里,那只猫低低拜下,帽翅轻颤,道:“卑职领命。”
乱象丛生的荒村里,那只猫掷出令牌,明月一合,道:“为民做主。”
四四方方的木盒,棕褐的血滴答而落,铁锈味扑面而来,有猫死不瞑目。
正大光明的公堂,肃穆的猫分立两侧,惊堂木声如雷霆,有猫感恩戴德。
黯注视着他的俯首帖耳、奔波劳碌;注视着他的明察秋毫、沉冤昭雪;注视着他的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黯记得那身鲜红如血的官袍,记得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绝望,记得他字正腔圆地宣誓效忠,也记得自己心底喷涌如熔岩的恶欲。
是的,恶欲。黯想加诸无情的,是掠夺,破坏,侵占,甚至毁灭。
“十二宗里,我最欣赏的就是你。”
脱口而出却又后悔,欣赏……何其模糊,何其可笑。
他是混沌之主,有什么不敢挑明?
“无情宗主,这是黯大人派老朽送来的。”判宗宗宫,一只粗布麻衣的驼背老猫登门拜访,递上一个精巧无双的锦盒,然后横起扫帚一骑绝尘,倏忽间消失在天际。
碧蓝的天空上只剩下流云万里。
无情屏退左右,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晶莹剔透的象牙骰子,六面都嵌着色泽艳丽的红豆,充作点数。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红豆,相思子,剧毒无比,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些由他审判的情杀案。
锦盒失手坠落,骰子掉出来,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着,投出一个二点。
要他如何自欺欺人,才能否定那只猫的念想。更何况,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是夜,巍峨绵延的判宗宗宫。青砖黛瓦,檐牙刺天,斗角相连,亭台楼阁都被曲院风荷包裹,三两声蛙鸣虫吟飘散在花香里,缓缓沉淀。
只有一间宫室灯火通明。高大的黑猫裹挟着周身混沌,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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