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九(1/2)
第99章 九十九
“你父亲?”
白眠雪错愕地低低道了一句, 擡头时恰与谢还瑾对视。
谢还瑾这次倒是十分上道,眼珠一转, 立马就将小殿下心中所想给问了出来,
“咳咳,你父亲既然是被人所害……祝大人你与这些罪魁祸首同朝为官,同仇人日日相见,难道心中毫无半点郁愤?”
“怎会没有。”祝凤清低头惨然一笑,原本冻得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下官日日夜夜, 无不想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不敢有一日忘却。”
谢还瑾一边听,一边示意他们避过文柏堂的窗扇,随意绕开几丛朔冬依旧常青的草木,转向背后僻静处。
“只是苦于江、许几人把持大权, 一直没有机会……再者家贫如洗,若是辞官归乡,不仅远离京都, 家计无着,父亲之仇也再无可报之日,只得勉强忍下。”
谢还瑾听罢点点头,又看向白眠雪。
“祝大人,若按你方才所言, 令尊当年的事如今尚未翻案……他们难道不会接着为难你?”
白眠雪若有所思地擡头看他, 书生瘦削得厉害,身子却勉强站直, 犹如一杆清瘦的绿竹。
“殿下唤我凤清就好。”
他说着突然咳了几声,又揺揺手, 勉强露出一点笑意,
“说来世间万事当真是祸福相依,下官当年出生时,被父母抱去算命,却被认为命格不详,天生孤克父母,只得悄悄送往下官舅舅家教养。”
“爹娘怕被人知晓,只叫我唤舅舅舅母做爹娘,直到长大成人方才认回。说来就连下官的姓氏名字,也是一概随了舅舅。”
“如今父亲已逝,此事除了娘亲、舅舅、舅母之外,并无一人知晓。”
一阵冷风突然扑面而来,白眠雪今日特意穿着一身暖意融融的冬日常服,这会儿除了面色被风浸涿得比平日更白一点,倒也不觉凉意。
谢还瑾也是一身暖和官服,唯独祝凤清还裹着件单薄冬衣,被风吹得直打哆嗦。
小殿下不经意地瞥了眼冻得瑟瑟发抖的祝凤清,想了想,放轻声音道,
“这儿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祝大人若是肯详谈一二,不如我们去找一处……”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祝凤清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连忙诺诺点头,“是……是下官疏忽了。”
他看一眼白眠雪,格外愧疚地低声道,
“素来听闻殿□□弱,下官还拉着您在这冷风地里站了许久,实在是……”
谢还瑾这时也看向他,瞧见他自己冻得直打抖的模样儿,又看看这人一脸诚恳又愧疚地望着白眠雪的模样儿,忽然觉得这书呆子除了一心报仇,倒还有几分活泛气,忙好笑地扯了他一把,直把人惊得倒退两步,
“好了好了祝大人。您也睁眼瞧瞧,你穿着什么,咱们殿下又穿得什么?可比你耐冷多了。”
他说罢又笑一声,目光似乎掠过白眠雪单纯好看的眉眼,哪怕往日不受宠,但仍旧漂亮得仿佛众星捧月的小凤凰,
“咱们殿下可不是那种傻兮兮站在这冷地里,任凭自己受委屈的人。”
祝凤清连忙甩开他的手,谢还瑾在朝中地位比他略高一些,又是谢氏一族的子弟,他惯来听旁人说过几句这人的风流闲话,因此往日也不怎么同这人说话。
谁想今日偏偏碰见,又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在他和白眠雪面前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他心中正有几分后悔自己没有避开他,面上的反应便有些出人意料,
“下官与殿下说话,谢大人不回避也就罢了,像这么动手动脚做甚么?无礼!”
谢还瑾一愣,随即放手大笑,笑得都呛了,“唉,唉,祝兄,谢某可算知晓你为何官运如此不通,你与同僚说句话都扭捏得如未出阁的小姐,哪有执掌大权的魄力?”
祝凤清脸都涨红了,“你……”
他气得半日说不出话,只得求助般看向白眠雪。
白眠雪:“……”
“别闹。”小殿下眨眨眼睛,才说出两个字,谢还瑾连忙松开手,淡淡笑着赔罪,表情认真得不像作伪,
“是,让殿下看笑话了。”
白眠雪看一眼他,只疑惑这人怎么这么听话。
毕竟今日以前两人连面都未曾见过,自己与他哪里来的交情能叫这纨绔子弟心服口服。
谁知谢还瑾轻咳一下,好似能看穿他心里正想着什么,
“说出来殿下莫笑……下官堂兄先前吩咐过,不准惹殿下生气。”
“你堂兄……?”
“下官姓谢,又是谢氏一族,殿下难道还没有猜出来么?”
谢还瑾苦笑一声,“我堂兄,北逸王谢枕溪,当今谢家指着他一人掌权,说一不二。他连今儿早晨都还在吩咐我,万不准招惹殿下呢。”
白眠雪轻轻“啊”了一声,随即顿了顿。
谢老狐貍……怎么处处都有他身影。
哪怕是他不屑来的六部,也是随便就能撞见他的人,简直像是会使分身术一般。
难怪英帝与太后两派人马都对他忌惮若此。
“还要请殿下平日里在堂兄跟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谢还瑾看他还在出神,硬是厚着脸皮,朝小殿下做了一揖。
他脸上虽笑嘻嘻地,但初见时那点儿邪气倒是收敛了好几分,看起来顺眼多了。
祝凤清突然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
白眠雪轻叹一声,眼睫微动,“你也不用这么小心,我与你堂兄不过是朋友罢了,哪里那么会告状,你且歇了那心思。”
谢还瑾表面上装乖颔首不动,心头却把“只是朋友”四个字翻来覆去咀了好几遍,表情慢慢地精彩起来。
单纯的白眠雪未曾瞧见他的变化,还是祝凤清忽然出了声,只见他看着白眠雪,慢慢道,
“方才殿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下官倒有一个想法,不知殿下今日可否同下官一道出宫?一来,下官知晓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比这里说话方便许多,下官也好将此事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二来,前几日许大人离京前,下官恰巧阴差阳错听见他与江楼二人私下商谈。只道若无意外,便能今日回京。两人约在京中天荇阁见面,虽不知所谈何事,但下官以为,必与黎州一事脱不了干系。”
他一语未了,谁知方才还吊儿郎当的谢还瑾突然伸手挡在白眠雪身前,正色道,
“欸,祝大人,这出宫可不行。”
“为何?”小殿下和祝凤清齐齐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就是不行。”
谢还瑾对着祝凤清尚且还有几分混不吝的痞气,对着白眠雪就彻底没了脾气,仿佛乖得能任人搓扁揉圆。
见小殿下不肯买他的账,只得又好声好气的哄人,
“我堂兄说,近来几月京中时局复杂,命我在宫里留个心眼仔细瞧着,不准殿下轻易出宫。若一定要出去,必定要我知会他一声,他亲自陪同。”
白眠雪愣了愣,抢在祝凤清喃喃一大堆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类的话之前,先道,
“你告诉他一声,不用他陪同。我要出宫,难道不能带些宫里的亲卫出门,他们总不是摆设吧?”
“堂兄说,这御前军大都是来京城混口饭吃的,虽也叫习武,哪有什么身手。若当真出了事,个个都是废物。”
谢还瑾痛苦地闭上眼重复谢枕溪威胁他的话。
许是他记性和模仿人的本事都不错,此刻这语气活像谢枕溪本尊站在了白眠雪面前。
白眠雪愣了愣,眨眨眼儿,漂亮圆润的小鹿眼瞪他一下,
“你不准我出宫,我便告诉你堂兄,你得罪了我。”
谢还瑾委屈得举起手,一边在心里痛骂谢枕溪不做人,一边还要替他胡诌,
“殿下您可饶了我吧,堂兄他也是担心您的安危啊。”
“再说了,这事本来就是堂兄交代我做的,殿下您就是告诉他,我也不怕。”
“谁说我要告诉他这个啦?”
白眠雪单纯又无辜地看他一眼,“我只说你待我态度不好,时常顶撞,老是欺负人……”
谢还瑾:“……”
果真是邪了门,好一个表面天真漂亮单纯的小皇子,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
难道是谁和他哥混得久了,就会慢慢变腹黑是么?
正在谢还瑾骑虎难下时,一旁祝凤清突然出了声,
“谢大人,你只管知会北逸王一声,叫殿下与我等出宫。”
他拢了拢单薄的冬衣,蹙着眉头,脊背挺得笔直,“下官倒有一言,若能有幸当面说给北逸王听,只怕他也不会再横加阻拦。”
谢还瑾看他正色,又看了看白眠雪,气势果然软了几分,半晌,才点了点头,又道,
“那我先知会他一声,到底北逸王府的亲卫身手胜过宫里禁卫好些。”
他才说完话,白眠雪正要朝着祝凤清开口,谁知远处青砖地上突然隐隐传来几声响动。
白眠雪连忙回过头,却见一个人影探头探脑朝这边瞧了两眼,脚步忽然一定,下一瞬便连忙朝这边奔了过来。
待离得近了,这人方才站住,恭恭敬敬给白眠雪行礼,惊喜道,
“殿下原来在这里!”
白眠雪这才瞧清楚这个小太监的模样儿,看着只觉得有几分脸熟,却不大认得,只得疑道,
“你有何事……?”
“殿下,奴才名唤沈喜,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您今儿还见过奴才呢。”
沈喜笑眯眯地,
“太子殿下这会儿议事回来了,正寻殿下您呢。”
“哦,原来是你。”白眠雪恍然想起来,方才引着他和白景云去那几间收拾出来的屋舍的,就是这个小太监。
只是刚才他的心思全在太子哥哥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别人。
沈喜跑得气喘吁吁,这会儿得以喘口气,擡起头仍是那幅机灵模样儿。
他假做没瞧见身后还站着神色不明的两个人,只对着白眠雪笑道,
“奴才跑了好几处,快把文柏堂正门前那甬道,还有方才带殿下去过的几间宅子给踏遍了,奴才还疑,殿下该不会是爬了那棵柏树?”
沈喜笑了笑,
“正是没办法要回去复命的时候,冷不丁想起这文柏堂后面还有点儿地方,方才转过来一试,谁知可真真儿让奴才给找到了。”
他说完猛的舒了一口气,白眠雪看他模样儿也不惹人讨厌,便问了句,“太子哥哥找我做什么?”
“奴才不知。只是方才太子殿下是与几位大人一同出来的。奴才隐约听得几位大人谈论些‘黎州’,‘难民’……之类,其余听不真切。想来是黎州受灾严重,太子殿下与您商讨要事?”
他说话时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不至于没回答白眠雪的问题,也不至于说得太多反遭了人厌弃。
只是小殿下回头看看祝凤清,想想方才已答应下他,方才道,
“你先回去复命,只说我这会儿有事需马上出宫一趟。待我回来再去找太子哥哥。”
沈喜一愣,却不敢十分阻拦,只得在原地默了片刻,眼睁睁看他们三人离开,方才爬了起来急急地奔了回去。
-
“咕,咕,咕……”
白眠雪懒洋洋地看着谢还瑾当着他面,老老实实掏出一只不知养在哪里的雪白信鸽,拿起写好的信筒就要绑在那只鸽子的脚爪上。
小殿下不由得眨眨眼儿,好奇道,
“谢大人,从这里到北逸王府不过一点点距离,就是遣个仆人跑着送,不出半个时辰也能送到了,何必要这么麻烦?”
谢还瑾看他一眼,得意洋洋道,
“殿下您不懂,这是我们谢氏一族惯用的手段,凡是族人传信就要用这个。这信鸽都是家里专人饲养的,身上都有记号,这鸟只要飞着,就没人敢截我们谢家的信。”
他说着轻轻敲了敲小鸽子的脑袋,小鸽子歪着头看他一眼,“啪嗒”一声,他好不容易绑好的信纸筒便从它爪子上掉了下来。
谢还瑾愣了愣,尴尬一笑:“许久不用信鸽,倒是手生了。”
说着就捡起那个信筒,又要绑上去。
“咕……咕……咕……”
那只雪白的小鸽子拍着翅膀叫了叫,躲开了他的手。
“谢大人,看来家里养的信鸽也不太认得你啊。”
祝凤清坐下来喝了几杯热茶,这会儿周身渐渐暖和了许多,脸色也和缓了过来,便也过来凑趣。
谢还瑾含怒看他一眼,只得又敲那只鸽子的脑袋,“叫什么叫,再咕炖了你。”
“……既如此,我那只红嘴鹦哥儿说不定也能送信。训好了还能传个口信。”
小殿下托着腮看他摆弄了这只小鸽子半晌,诚恳地擡起头轻声建议道,然后眼睁睁看着谢还瑾黑了脸。
好不容易待他绑好信筒,看着那只不情不愿的尊贵鸽子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谢还瑾终于舒一口气,擡起眼皮道了句,
“走罢,再不走就迟了。”
他说罢又咂咂嘴,有点忐忑和后怕,
“只是这次拦不住你,等堂兄看到信知道了,他必定又要生好大的气。”
……
从那几间屋舍里出来,白眠雪方才发现,不过传个口信的功夫,地上已经又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们几人打马出宫,擡头但见万里彤云,长空雪乱,无言写尽江山。
祝凤清给的地方他们倒是不陌生,只是从名字里也听不出是个做什么的。
直到遥遥望见祝凤清说的那处“隐蔽地方”,谢还瑾才皱着眉回头,冷笑几声,
“酒楼?祝大人莫不是不知道‘隔墙有耳’这句话,专门挑了处酒楼来谈事?”
祝凤清落在最后,因他最不会骑马,这会儿艰难地握着缰绳,整个身子都歪歪斜斜得,差点探出马去,闻言颤着声音道,
“莫慌。到了便知!”
三人才将将靠近,白眠雪突然遥遥地瞧见一道御马疾驰的人影,也踏雪朝着这边来。
那马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名马,通身犹如黑色锦缎,没有一丝杂色,哪怕是落雪的地面奔跑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直待那影子近了,那人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酒楼旁一棵尚且是枯枝的垂柳旁边,他做完这些,方才擡眼看了过来。
白眠雪这时也恰恰驱马走到他近前。
两人一人骑马,一人立在柳边,遥遥对望。
谢枕溪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洒金锦袍,衣带处仍是流云纹饰,风流潇洒远甚素日。
他眉眼鼻梁皆是俊挺犹如远山星河,又像墨画,笔笔中锋,带着腾腾杀意直直撞入心弦。
白眠雪简直看得有点儿呆了,直到身后谢还瑾的马踢踢踏踏叫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怎么,看得痴了?”
谢枕溪与他对望片刻,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冷冽的怒意却一时半会还消散不了,他少见地勾了勾唇,淡淡地望着他,
“下马。”
白眠雪觉得自己胸口处好像是应了他一声,但他等了半晌,才恍惚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实实在在发出这声音。
因为自己的双腿仍紧夹着马腹,手指仍然攥着缰绳,被勒出一道道的红痕好像也没有察觉。
谢枕溪仰头看着他的模样,他也端坐马上低头去看谢枕溪,一双漂亮的小鹿眸子亮得犹如星辰。
只是这短短一会儿,他们的发丝就已经又飘满雪花。
“下来。”
谢枕溪又道了一声,虽然含怒,声音却并不像催促。
白眠雪眨眨眼看他,犹如电光石火般突然福至心灵,猜到了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果然,还不等小殿下飞也似地松开缰绳翻身下马,谢枕溪已经先一步掸落了自己臂弯里积起的雪花,朝着他伸出了手,
“我抱你,下来。”
当街有百姓。
即使落雪天,也有很多很多百姓。
白眠雪早就忘了这回事。
他跳下马不成功,只能挂在谢枕溪身上,脸颊贴到那人的胸膛和领口,原本已消融了的雪片濡湿了衣襟,冰凉的雪水与两人的肌肤相贴,竟带着点儿缠绵的湿意。
白眠雪怔了怔,方才擡起头看他,谢枕溪将他圈在怀里,双手微颤,却并没有接着动作。
突然,白眠雪骑得那匹雪白色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动了动马蹄,似乎是有点不解自己的主人怎么突然不管自己,竟任由缰绳拖在地上,慢悠悠地试探着走开了,去啃前面的一片枯草。
“马。”
白眠雪眨眨眼睫,没来由得在谢枕溪怀里挣扎了一下,又擡头去看谢枕溪。
从宫里跑出来,他头顶落了不少积雪,这会儿一点点全部消融。
谢枕溪揽起他湿漉漉的冰凉发丝,眉目微敛,看不清情绪,只是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毫不介怀地把手心贴了上去。
白眠雪只到他胸口,眼下看起来,倒像是这五官生得漂亮,脸色苍白的小殿下自己乖乖上赶着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他掌心,求着他抚摸一样。
“马要跑了……”
白眠雪闭着眼睛低低地道了一句,谢枕溪压根没有应他,只是指尖挑起他长长的发丝拨弄玩耍半天,方才轻叹一声,眼底的怒意平复了大半,几乎只剩喟叹,
“殿下,若一直这么乖该多好,嗯?”
他握着白眠雪的指尖,小殿下手上被缰绳勒出的印子一时半会消退不了,谢枕溪便用自己的掌心牵住他,替他揉一揉。
“不疼的。”
白眠雪突然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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