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53章 最后的相见(2/2)
老许头的眼睛依旧泪眼汪汪,浑浊的泪珠挂在眼角,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滚,滴在蓝布枕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落在宣纸上的墨。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先发出一阵干涩的“嗬嗬”声,才挤出几句轻得像随时会断的线的话:“老弟啊,你说的是这个理,我……我也懂。可道理谁不会说啊?真能做到的有几个?人人都说放下放下,可这心里的坎,就跟田埂上的石头似的,哪那么容易挪开?”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王建国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硬朗,只剩满满的依赖与不舍,像个怕被丢下的孩子:“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身边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只有你……只有你从春集上那碗茶开始,跟我处了几十年。我最在乎的就是你,今天你能来,能陪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我这辈子……这辈子就算没白活,没遗憾了。”
“别这么说!”王建国赶紧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轻快,握着对方的手又紧了紧,指节都微微泛白,“整得好像咱们这就要阴阳两隔似的,多不吉利。你放心,就你这身子骨,再挺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等开春了,咱还一起去赶春集,我让镜子给你泡碗野菊花茶,就跟当年你喝的那个味儿一样,咱还坐在集市口的老槐树下,唠到日头落西山。”
老许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涩的笑,那笑容落在他瘦得脱形的脸上,看着让人心疼:“老弟啊,你就别跟我吹这捧人的话了。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比谁都清楚——能多看到一天太阳,都算是烧高香了。这几天夜里,我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咱在田埂上扛着锄头往家走,想起在集市上吃的那碗加了辣椒油的馄饨,也总想起……你娘泡的那碗带着菊花香的茶。”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王建国赶紧转移话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活力,像是要把这屋里的沉闷都驱散,“想想人生里那些美好的事,比如你家大宝娶媳妇的时候,比如你抱上孙子的时候,别总揪着不开心的琢磨。生活本来就平淡如水,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咱干嘛跟自己过不去,不舒舒服服地过?”
老许头静静地听着,眼角的泪慢慢收了些,他看着王建国,眼神里渐渐漾起一丝暖意,像是落了厚雪的枝头突然照进了一缕阳光,微弱却真切:“老弟啊,我懂……我都懂。你今天能来看我,能陪我说这么多话,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真的,比当年东西在集市上卖了好价钱、赚了钱还开心。”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声音又轻了些,带着几分恍惚,像是在回忆遥远的旧时光:“就是……就是忘不了你家的那碗茶。那时候日子苦,饭都吃不饱,你娘泡的野菊花茶,苦中带着甜,喝下去心里暖烘烘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我到现在……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味儿……”
话说到一半,老许头的声音突然断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住。王建国心里猛地一紧,像被人攥住了心脏,他抬头看去,只见老许头的眼睛缓缓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原本还微微起伏的胸口,此刻竟没了半点动静。他握着对方的手,只觉得那只手的温度在一点点变冷,从指尖开始,慢慢往掌心蔓延,像是要被窗外的冬日寒气彻底裹走。
“老许头!老许头!”王建国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恐惧,他用力摇晃着对方的手,一遍遍地喊,声音里满是颤抖,“你醒醒!老许头!不许睡!听见没?你不许睡!咱还没喝野菊花茶呢!”
他的呼喊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屋里的沉寂,也打碎了所有人强撑的平静。守在门口的许大宝媳妇最先冲进来,她原本还在偷偷抹眼泪,看到床上闭着眼、没了动静的老许头,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扑到床边,双手攥着老许头的衣角,哭声撕心裂肺:“爹!爹你醒醒!你别睡啊爹!你再看看我,看看俺娘,看看咱们家,看看你那刚会叫爷爷的孙子啊!”
哭声很快传遍了整个屋子,像一张网,把所有人都裹进了悲伤里。许大宝的娘扶着门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衣襟上,她身子晃了晃,若不是旁边的前进扶了一把,差点栽倒在地;前进站在一旁,双手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兽,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床上的父亲,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
王建国依旧握着老许头的手,不肯松开,仿佛只要他握得够紧,就能把对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他看着老许头平静得近乎安详的脸,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画面突然涌上心头——春集上那个扛着竹筐、笑得爽朗的年轻人,田埂上一起歇脚时分享的半块干粮,无数个傍晚坐在老槐树下,就着一壶热茶唠家常的时光,还有那年暴雨,两人一起帮邻居抢收麦子的狼狈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的泪珠与渐渐变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许头啊……”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不舍与委屈,像个失去了挚友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还没喝上我给你泡的野菊花茶呢……你不是说,还记得那个味儿吗?怎么不等我再给你泡一碗啊……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
床头的台灯依旧亮着,暖黄的光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是在为这最后的陪伴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只是那只曾经温热的、能和他一起握锄头、一起数零钱的手,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触碰,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唠那些家长里短了。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王建国断断续续的念叨,窗外的寒风呜呜地吹着,穿过窗缝,像是在为这场迟来又仓促的离别,低声叹息,也像是在为这段跨越了几十年的情谊,轻轻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