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哨灭,人不留(2/2)
陈皓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李少爷绷紧的下颌、张镖师垂在膝上的右手——那手背新疤未愈,可指腹老茧厚硬如铁;再掠过李芊芊袖口沾着的半点茶渣粉,还有她搁在案角的狼毫笔尖——墨未干,正缓缓洇开一小团浓黑,像尚未落笔的伏笔。
他忽然起身,取过墙上挂着的旧蓑衣,抖开,抖落几粒昨夜沾上的断崖青苔。
蓑衣下摆垂地,阴影里,他弯腰从内衬夹层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正是阿吉炭篓底渗出米汤气息的那一卷。
他将其平铺于案,以银针挑起一滴烛泪,轻轻点在油纸右下角。
蜡遇热融,悄然渗入纤维。
片刻后,一行蝇头小楷浮出水面,墨色淡而锐利:“酉时三刻,船靠断崖。哨灭,人不留。”
不是接货。
是清场。
陈皓指尖一捻,将油纸边缘搓出毛边,又抬眸看向李少爷:“明日寅时前,你带三十个茶农,去西山渠口争水。”
李少爷一怔。
“争什么水?”
“争去年李老爷私改渠道后,截留的那股山泉。”陈皓语声平稳,却字字钉入地,“你带人砸坝、抢闸、推搡叫骂——要吵得十里外都听见,要让阿吉的人信:你们乱了,慌了,自相残杀,顾不上崖顶烟灶。”
李少爷瞳孔微缩,随即颔首,喉间绷出一道青筋:“东家放心,我爹当年逼人签契时,也是这么吵的。”
陈皓点头,目光转向张镖师:“你带十人,午时入茶山后沟。沟底有三处断流潭,潭底生青苔厚如毡——那是潮气倒灌所养。你命人拆晒茶竹架,两架并一,三架连环,横跨断流处。浮桥须轻、须稳、须无声。子夜前,你要站在断崖下游三里处的礁石滩上,等第二艘船过。”
张镖师沉默起身,只抱拳,臂上新疤在烛下泛出淡红,像一道未结痂的誓约。
烛火又跳。
李芊芊忽而提笔,在账册封皮上重重写下“癸未年茶税亏空三千二百两”十二字,墨迹淋漓,未干即晕。
她将账册推至案沿,又取出一封“李万通倭密信”——纸是旧纸,墨是新墨,字迹却刻意模仿李老爷晚年颤抖笔锋,连“万”字最后一捺的拖痕,都与李府抄没卷宗中真迹分毫不差。
她起身,将账册捧至周大人面前,垂眸道:“大人,北岭茶税账目混乱已久,今夜恐难理清。这本,还请您过目。”
周大人目光一扫,瞳孔骤然一缩。
他未接,却在烛光映照下,瞥见账册夹层中那一角微露的信纸——信纸右下,一点朱砂印,形如双鱼衔尾。
他指尖一顿,旋即沉声吩咐随从:“备马。本官即刻查访李府旧宅。”
话音未落,窗外风起,竹影狂摇,似有无数暗影正自四面八方悄然聚拢。
陈皓未挽留,只将铜牌收入袖中,转身推开密室木门。
门外,月光惨白,如霜覆地。
断崖方向,三灶余烬早已冷透,唯余灰白残烟,在夜风里飘摇欲断,仿佛一根绷至极限的弦。
而远处海平线,黑沉如墨,不见帆影。
可陈皓知道——
那艘船,已在雾中睁开了眼睛。寅时三刻,雾浓得能拧出水来。
断崖之下,海潮低吼如困兽喘息,黑帆船影自灰白雾障中缓缓浮出,像一截浸透墨汁的朽木,无声无息地贴上嶙峋礁石。
船未抛锚,舱门却已悄启——五条黑影鱼贯而出,腰束皮带、足裹软甲,动作如狸猫般压低重心,手中钩绳甩出时连风声都吝于惊动。
他们不登岸,反朝崖顶攀去。
铁爪凿入岩缝,簌簌落下的不是碎石,是几粒被碾碎的焙茶青叶——昨夜李少爷带人“争水”砸坝时,故意扫过山道的残渣。
陈皓就伏在崖脊后三丈处的鹰嘴岩凹里,指尖抵着冰冷石面,指腹下还沾着半星未干的茶渣粉。
他没看倭寇,只听——听那钩索绷紧时极细微的“铮”一声颤音,听三人呼吸节奏突然错开半拍,听第四人靴底蹭过湿苔时多拖了半寸……这是老手,但不是久居海上的老手。
他们怕滑,怕潮气沁进耳道,怕崖顶那座早已熄火七日的茶烟信号台,仍会突然腾起一道青烟。
王捕头蜷在左侧石缝里,背上斜插三支陶罐,罐口以浸透盐茶渣的桑皮纸封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咽唾沫,只将拇指缓缓抹过罐身——那纸已吸饱咸涩汁液,遇热即爆,遇撞即散,烟气灼喉,三息之内目不能视。
倭寇登顶了。
为首者抽出短刀,刀尖挑开信号台木檐,火折子刚蹭出一点火星——
“扔!”
陈皓声未出口,王捕头已掷出第一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