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怕它太真,反失了分寸(2/2)
陈皓静坐不动,只将模子缓缓翻转,让那抹红泥映入灯下。
灯焰猛地一跳。
窗外,夜风骤紧,卷起竹帘一角,又倏忽停歇。
仿佛整座北岭,都在等一句未出口的话。
暮色如墨,自西山口一寸寸漫过北岭城垣,压得檐角铜铃也哑了声。
皓记酒馆后院竹榻上,陈皓未点灯,只任最后一缕天光斜切而入,在青砖地上拖出一道冷硬的影子——那影子边缘锐利,像刀锋未收。
柱子立在阶下,呼吸压得极低,袖口还沾着驿道边的浮尘。
他刚从北岭四门哨所、三处茶栈、两座祠堂鸽棚绕了一圈回来,鞋底泥巴未干,掌心却攥着一张揉皱的纸条。
“东家,查清了。”他声音绷得发紧,“近三月,全北岭唯万记酒坊后院,日日酉时末放鸽。灰褐羽,左脚环刻‘富’字,小指粗细,铜质泛青——是新打的。”
陈皓没应,只伸手接过纸条,指尖在“富”字上轻轻一叩,似在试那铜环的虚实。
他忽而转身,自柜底取出一只乌木匣——匣面无纹,锁扣却嵌着半枚旧铜钱,正是缸中生芽那一枚。
掀开,内里静静卧着李少爷交来的银锭模子,阴刻“癸未抚恤银”五字,在残光下泛着冷硬青白。
他取银针挑破自己左手食指,一滴血珠凝而不坠,悬于针尖,如将坠未坠的朱砂痣。
柱子屏息。
陈皓抬手,将血珠轻轻点在模底“万记”印痕右下角——那本该缺损、却完好如初的月牙形豁口之上。
血珠未停。
它倏然洇开,如墨入水,迅速爬满整方印迹,边缘毛茸茸地散开,像活物吐出的丝网。
血色之下,纸浆纤维微微鼓起,胶痕浮泛,竟隐隐透出底下一层极薄的竹纸衬底——那是新裱的假胎!
柱子瞳孔一缩:“假的……真印桐油浸炼三年,血不渗,只凝珠。”
陈皓缓缓收针,指腹按住那片溃散的血渍,仿佛按住一只垂死的虫。
他目光未抬,嗓音却沉得像窖底沉银:“万富贵没料到,他收买的不是张镖师,是李老爷当年埋在南洋货船上的‘哑钉’——那批货,根本没走海蛟号。”
话音落,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温润如玉,带着三分熟稔,七分试探。
“陈兄好雅兴,独坐听风,倒比我这送暖的人还先入了秋意。”
万富贵来了。
他穿一身素云锦直裰,外罩玄色鹤氅,腰间一枚羊脂玉佩温润生光,手中托着一只南洋沉香木匣,匣盖微启,幽香浮动,竟压住了后院未散的土腥与铁锈气。
陈皓起身,掸了掸衣袖,笑意浮在唇边,却不达眼底:“万东家来得巧。我正验一枚旧印,怕它太真,反失了分寸。”
万富贵目光飞快扫过案上银模,眸底一滞,旋即舒展如常,亲手将沉香匣往前一送:“李老爷亲笔认罪书,字字泣血,句句伏辜。今晨刚由南洋信使星夜递至,我连匣子都未敢开,便亲自送来——为的是,让陈兄安心。”
匣中确有纸页一角微露,墨色浓重,纸背隐约可见暗红指印。
陈皓却未接。
他只侧身,抬手一引,袖口滑落,露出腕骨上一道淡青旧疤——那是三年前万记酒坊纵火毁账时,他扑进火场抢出第一本《茶引存底》留下的。
“既如此,不如一道去见周大人。”他语调平缓,如邀人赴宴,“盐政司正设堂验印,三方会审。万东家若信得过自己送来的‘认罪书’,何不亲呈堂上,共证清白?”
万富贵笑意僵了半瞬。
他袖中手指骤然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却仍扬起嘴角:“陈兄信我,何须多此一举?”
“信?”陈皓终于转头,目光如刃,直刺对方眼底,“信字拆开,是‘人’言为证。万东家若不敢言,那这‘信’字,便只剩一个‘人’字旁,空荡荡地,挂在那里,风吹就倒。”
万富贵喉结一滚,笑意未散,眼尾却抽了一下。
恰在此时,院外马蹄声疾,周大人亲随已至门首传令:盐政司堂审即刻开堂,专候二位东家——并点名请张镖师携癸未年南洋货押运单原件赴席。
万富贵袖中手指松了又紧,终是颔首一笑,将沉香匣轻轻搁在案角,仿佛那不是证据,而是一枚待价而沽的棋子。
他转身出门,玄色鹤氅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
风过处,案上烛火猛地一跳。
烛光跃动中,陈皓垂眸,指尖蘸了点未干的鸽血,在青砖地上无声画了一道弧——弯如弓,锐如喙,正正指向万记酒坊方向。
而那沉香匣静静躺在案上,匣盖缝隙里,一线幽光悄然渗出,映得匣角一枚暗刻小印泛出冷光——
那印文,赫然是双鱼岛灯塔废墟的轮廓。
盐政司正堂,青砖沁冷,铜鹤香炉里一缕沉香将尽未尽,余烟如悬丝,在穿堂风里绷得笔直。
陈皓立于堂左,玄色直裰未系腰带,袖口微卷至小臂,露出腕上那道淡青旧疤——像一道未愈的伏笔。
他指尖还沾着鸽血,未擦,干涸成暗褐薄痂,随呼吸微微发紧。
万富贵站在堂右,素云锦袍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可那光浮在面上,照不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