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劳您再走一趟(2/2)
他指尖深深陷进新培的坟土,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忽然,指腹触到一处异样:下方土层松软得反常,仿佛底下并非实壤,而是一处久无人扰的空隙……再往下半寸,土粒簌簌滑落,露出一截灰白、蜷曲、朽蚀殆尽的指节——骨质酥脆,断口参差,像是被什么硬物生生拗断后,埋了太久太久。
李少爷跪在坟前,已经三天。
雨停了,风却更冷。
北岭山坳的雾气缠着坟头不散,湿得能拧出水来。
他没换衣,素白中衣被露水浸透,贴在肩胛骨上,显出嶙峋轮廓;发髻散了半边,几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颤动。
他双手撑在坟土上,指节泛白,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不是新培的浮土,是往下深挖三寸后,从底下翻上来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陈年湿壤。
第三日清晨,茶苗枯了。
那株青翠欲滴的嫩芽,自栽下起便挺得笔直,叶脉舒展如初生之羽。
可就在卯时一刻,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时,叶尖忽然蜷起,泛出焦褐,像被无形火燎过。
不到一个时辰,整株萎垂,茎干发脆,一碰即断,断口渗不出汁,只簌簌落下灰白粉末,仿佛烧尽的纸灰。
李少爷没动。
他只是盯着那截枯茎,瞳孔里映着焦黑叶尖,也映着自己扭曲倒影。
忽然,他伸手,一把攥住苗根——连泥带铜钱一起拔起。
铜钱还嵌在根须里,“偿”字凸起,青灰发暗,可钱背已蚀出斑驳绿锈,像是从尸骨里长出来的苔。
他顺势往下刨。
一寸、两寸……土越来越松,越来越软,不像夯过,倒像从未被踩实过。
指尖突然触到异物——不是石子,不是树根,是某种硬而酥脆、微带弧度的凉意。
他拨开浮土,动作极慢,仿佛怕惊醒什么。
一截指骨露了出来。
灰白,蜷曲,末端断口参差,似被重物生生拗断;腕骨尚存,细窄,却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
一根褪色红绳缠在骨节上,早已朽烂,只剩几缕丝线勉强系着,颜色黯如干涸的血痂。
李少爷喉头一哽,没出声,只死死盯着那截骨头。
癸未年名录第七行,他昨夜抄了十七遍:“张铁柱,东岭张村人,渠工,右腕骨折未愈,强令抬石,卒于丙辰日申时。”
——右腕骨折未愈。
他手指猛地一抖,几乎要抠进自己掌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笃、笃、笃。
不是杖击青石,是乌木拐尖点在湿泥上的闷音,稳,缓,像叩着更漏。
柳婆婆来了。
她没穿孝服,一身靛蓝粗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提着一只豁了口的陶罐。
走近坟前,她既不跪,也不拜,只将罐中灰褐色的土缓缓倾出,尽数覆在那截露出的指骨上。
土粒簌簌滑落,盖住红绳,盖住断口,盖住二十年不敢见光的残骸。
“十七人合葬时,”她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砖,“你爹用三坛酒灌醉乡老,趁夜推平坟头,填了三车碎石,又连夜立碑——碑石是现凿的,字是新刻的,连香炉都是刚烧的陶胚。”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族谱,虫蛀孔密如蜂巢,边角焦黑,像是从火堆余烬里抢出来的。
她没翻开,只用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封面墨题:“真名早被抹去,只剩‘李氏先茔’四个字,压着冤魂,也压着地契。”
风忽地一紧,卷起几片枯叶打在墓碑上,啪啪作响。
李少爷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他想问,又怕听见答案;想逃,膝盖却像钉进了坟土。
这时,远处石径上传来沉稳脚步声。
陈皓来了。
他没看李少爷,也没碰那截骨头,只朝柳婆婆颔首,目光扫过墓碑基座——青石厚重,雕着云纹,底座四角嵌着铜钉,钉帽已氧化发黑。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碑脚一道细微裂痕,那是昨夜雷雨后新绽的,细如发丝,却斜贯碑体,直抵地下。
“王大叔。”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劳您再走一趟。”
王大叔不知何时已立在坡下。
他没应声,只默默解下腰间罗盘,铜壳斑驳,磁针静止不动。
他绕坟缓步而行,一圈、两圈、三圈,每一步都踏得极准,鞋底碾过湿土,留下浅浅印痕,竟与当年渠工夯土的步距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