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喝完这桶,罪减一等(2/2)
土埋骨,土养仇……”
歌声未歇,保正膝下一软,整个人瘫塌下去,额头撞在渠沿青石上,咚一声闷响。
血顺着眉骨蜿蜒而下,混着泥水滴进刚挖出的土坑里,竟洇开一小片诡异的淡红——像盐引上那抹游动的血线,终于寻到了归处。
审讯室烛火摇曳,四壁无窗,唯有一扇窄气孔透进渠风,带着未散尽的茶灰味。
保正跪在湿冷砖地上,供出七人姓名:西岭粮长、南坳仓吏、县学训导……每吐一个字,额角青筋便跳一次。
陈皓却未叫录供。
他只抬手,命人抬进三大桶刚煮沸的浓茶——茶汤乌黑如墨,浮着厚厚一层焦褐茶沫,热气蒸腾中,隐约可见沉底之物:细密如砂,色呈青灰,正是西坡野艾灰经七道焙制后的沉渣。
“喝完这桶,罪减一等。”他声音平静,目光扫过保正颤抖的指尖,“茶凉则效失。”
保正捧起粗陶碗,手抖得泼出半碗。
茶汤晃荡,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眼窝深陷,嘴角抽搐,额血未干。
他下意识低头啜饮,却见碗底沉淀的灰渣中央,静静卧着一枚铜钱:方孔圆廓,边缘磨得发亮,正面阴刻一个“察”字,笔锋锐利如刀。
他瞳孔骤缩——这钱,绝非衙门制式。
昨夜槐树影里,陈皓袖口沾着的焙茶灰痕,此刻正无声浮现在他脑海。
那灰痕的位置,恰好是他昨夜跪地时,陈皓靴尖碾过的门槛泥印正上方。
保证喉头滚动,一口滚烫的茶汤呛入气管。
他咳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却死死盯着碗底那枚铜钱,仿佛它正缓缓渗出血丝,沿着碗壁,一寸寸向上攀爬。
烛火倏地一跳。
陈皓转身离去,素色背影没入门外浓夜。
他袖中,那枚茶树瘤的断面,在暗处幽幽泛着油润的暗光——仿佛有东西,正从木纹深处,悄然苏醒。
子夜刚过,县衙后堂的灯还亮着。
烛火被穿窗而入的风压得极低,灯芯噼啪一爆,溅出几点微红火星,像一滴将凝未凝的血。
周大人坐在案前,青衫袖口已磨出毛边,指腹却稳如铁尺,正缓缓抚过保正供词末页——那行被唾液洇开、又被茶汤泡透的墨字:“李老爷许我三成利!他拿抚恤银买通盐司!他——”
后面半句被保正自己咬断了舌头,只留下纸面一道焦黑齿痕,如刀劈斧凿。
可就在这断口之下,墨迹边缘竟泛起一层极淡的青灰,似锈,似霉,又似陈年胆汁干涸后的冷光。
周大人眉峰一沉,抬眼看向立在门边的陈皓:“‘抚恤银’三字,保正没提年份,没说名目,却咬得比盐引还死。”
陈皓没应声,只从袖中取出一枚枯褐色茶树瘤。
它不过寸许大小,断面油润发暗,边缘毛糙如野兽啃噬过的骨茬。
三年前渠工震裂老树根脉时,这瘤便渗出褐汁,晾干后凹曲如镜——他早让人悄悄取下,藏于贴身夹层,从未示人。
他指尖蘸了点陶碗里新调的茶多酚溶液,轻轻抹过瘤面。
液体渗入木纹缝隙,倏忽间,那凹弧竟浮起一层极薄水光,澄澈如初春渠水。
“取账册。”陈皓声音不高,却让值夜的书吏手一抖,险些打翻砚池。
是李家旧仓里搜出的那本《癸未至甲申修渠工料实录》,封皮霉烂,内页被刮得七零八落,墨字尽去,只剩纸面一道道刀刻般的浅痕。
陈皓将瘤镜覆于一页空白处,侧光斜照。
刹那——
青黑色的字迹,如活物般自纸肌深处浮了出来!
不是墨,不是朱砂,是某种更沉、更冷、更不容篡改的显影:
“癸未年六月,北岭修渠抚恤银三百两,实发三十。”
字字如针,刺破二十年尘封。
周大人霍然起身,袖角扫落案头铜镇纸,“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里震得人耳膜发麻。
同一时刻,文书房内,李芊芊正伏案翻查一摞泛黄的《北岭茶苗稽录》。
她指尖停在癸未年那页,指甲无意识掐进纸背——那一年,渠岸新栽茶苗三百株,成活仅二百一十。
枯死率,恰好三成。
她合上册子,抬眸望向窗外渠岸方向。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在瓦上,也敲在人心上。
次日卯时,天色铅灰,雨势愈急。
王大叔赤着脚踏进县衙门槛,裤管湿透,泥浆直没到小腿肚。
他没说话,只把手中铁锤往青砖地上一顿,震得檐角水珠簌簌坠落。
“灶台底下,”他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埋了十七年。”
没人拦他。陈皓亲自提灯,跟在他身后进了北岭村那间低矮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