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铜钱生根(2/2)
那里,小李子正蹲在渠边石上,低头摆弄一串铜钱风铃。
铃舌轻晃,无声。
风起,卷起几片枯叶,掠过众人脚边。
陈皓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章程初定,尚缺誊录之人。两位若愿效力,便去文书房候着吧。”
那两人一怔,随即堆笑应下,躬身退去。
李芊芊垂眸,将最后一块显影茶饼轻轻放入竹匾,指尖无意拂过匾沿——那里,一点淡红印记悄然洇开,如汗渍,又似未干的朱砂。
她没抬头,只将袖口掩得更严了些。铜钱桩旁的风忽然滞了一瞬。
那两名李家旧仆退去时,袖口鼓胀得更明显了——不是藏了刀,是塞了三叠厚纸:两叠银票,一叠薄如蝉翼的油浸笺,上头已用极细蝇头小楷誊好“删减条款”四条,墨色乌沉,与章程原稿的松烟墨截然不同。
他们没走远,只绕到渠后老槐树影里蹲下,一人撕开漆盒夹层,露出底下裹着油纸的二十两碎银;另一人则从怀中摸出个青瓷小瓶,瓶口微启,一股甜腥气混在晨露湿气里,极淡,却让蹲在石碾边的小李子鼻尖一皱。
他没抬头,只把手中铜钱风铃又晃了晃——铃舌不动,但系铃的麻绳尾端,悄悄垂下一缕暗红丝线,正贴着地面,无声游向槐影。
陈皓看见了。
他甚至没转眸,只将左手按在玉佩上,指腹缓缓碾过“防潮”二字凹痕。
这玉是当年初设联席会时,老汉用北岭溪底青卵石磨的赝品,不值钱,却压过所有官印的分量。
他记得三年前埋铜钱那日,李老爷的账房就站在渠岸,袖中也揣着这样一瓶“蜜胶墨”——专为涂改盐引存根而制,遇汗即洇,见光即褪,唯独怕茶多酚:一遇便固色如血,三日不散,七日不洗,十日仍灼灼如新伤。
他早让李芊芊备好了。
不是在文书房,是在渠畔陶窑后那间堆麦秆的耳房。
三瓮新焙茶灰、半斤赤铜屑、两升头道春露,还有一只蒙着黑布的陶瓮——里头盛着昨夜取自三十株铜钱茶树主根的汁液,微褐,微涩,滴在麦粉上,会凝成蛛网般的褐丝。
所以当那两人被引至文书房,捧起笔墨纸砚时,陈皓只说了一句:“章程须誊三遍,朱砂太烈,伤纸;墨汁太滑,易污。用茶墨——李文书亲手调的,不掺水,只加树汁。”
李芊芊垂眸研墨。
她腕子轻转,墨杵落下,声闷如叩钟。
墨池里,深褐渐浓,浮起一层极细的金芒——那是铜屑未尽的微尘,在晨光里一闪,像蛰伏的针。
第一遍誊写,那人手腕微抖,额角沁汗。
墨迹落纸,初看乌亮,待墨干三分,字边竟泛出淡樱红。
第二遍,他咬牙提速,汗珠滚进袖口。
墨色愈深,红晕愈烈,字如浸血。
第三遍,他抄到“盐引核验须由三乡耆老共勘”一句时,指尖突然一颤,墨点溅上纸面——那滴墨竟在纸上缓缓爬开,如活物般延展成一个歪斜的“赎”字,与王大叔树瘤上那道刻痕,分毫不差。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渠岸空寂。
陈皓立在铜钱桩最粗那株茶树下,正伸手接一片飘落的枯叶。
叶脉清晰,叶缘微卷,像一页未署名的契。
那人喉结上下一动,手里的笔“啪”地折断。
他扑通跪倒,额头砸在青砖上,声音嘶哑:“……李老爷……藏了最后三百张盐引,在祠堂地窖,压在‘忠义传家’匾后……那批茶……本该全烧的……”
话音未落,远处山坳忽传来一声清越笛响——不是小李子的风铃,是北岭私塾新教的《茶规童谣》调子。
笛声一起,渠岸茶树梢头,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起,翅尖掠过刚出炉的第三块显影茶饼。
饼上裂纹微动,“共治”二字尚未完全浮现,边缘却已渗出一线极细的、新鲜的红。
风又起了。
吹得李芊芊袖口微扬,露出半截手腕——那里,一点淡红印记正缓缓晕开,比昨日更深,更烫,像一枚尚在搏动的胎记。
陈皓终于抬眼,望向渠岸尽头。
海港方向,隐约有汽笛长鸣。
而渠底黑膏土里,一粒被蚁群遗落的茶籽,正悄然裂开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