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铜钱生根(1/2)
茶垄裸露出来:新翻的褐土泛着湿亮,嫩芽上悬着将坠未坠的露珠,而就在那排“芷沅种”茶苗根际,蒸腾起一线极细、极柔的青白之气,袅袅如缕,轻得似幻觉——可人人都看得真:那不是雾,是热气。
是埋在土下三尺的湿茶渣,正被昨夜陈皓亲督埋设的陶瓮余温缓缓烘烤,所蒸出的、干净的呼吸。
远处山岗,松影斑驳处,一道青衫身影悄然收笔。
周大人密使指尖墨迹未干,笔锋却已转向案牍一角,疾书数行:“……茶山赎罪令可行。其势已成,非刑狱可束,唯以土养人,以茶赎心。”
而就在李少爷叩首之地,半寸之外,一枚铜钱静静卧在泥缝里。
铜绿斑驳,正面一个“赎”字被磨得凹陷发亮,边缘却仍锐利如刃。
几只工蚁正绕其环行,一圈,又一圈,黑点连缀成线,竟似守灵幡般,在初阳下无声招展。
风再起时,青烟未散,茶香已浮。
那铜钱深陷的泥土之下,有细微的、坚韧的须根,正悄然顶开腐叶,向着更暗、更暖、更深的土层,无声延展。
北岭渠岸,晨雾已散尽,只余水汽浮在青石缝间,湿漉漉地沁着凉意。
周大人青衫未换,腰悬一枚素面铜牌,上无铭文,唯有一道细如发丝的刻痕——那是盐政司密档匣锁芯的拓印。
他立在渠畔老槐下,目光沉静,却似有千钧之力,缓缓扫过那一圈铜钱桩。
不是新铸的,是旧物。
三年前陈皓初设四业联席会时,为立信于民,在渠首埋下三十六枚铜钱,每枚皆由村民亲手按印、刻名、覆土。
如今桩基犹在,可铜钱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几株粗壮茶树,虬枝盘曲,根须暴突,树干皲裂处,竟隐隐透出暗红铜色;剥开半寸树皮,赫见铜钱嵌于木质部中央,边缘与年轮浑然一体,仿佛不是铜入木,而是木生铜、木养铜、木将铜认作了自己命脉里一道筋。
王大叔蹲在最粗那株树旁,枯指抚过树瘤,指腹摩挲着凸起的“赎”字轮廓,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钱生根了……比人记得牢。”
周大人没应声,只伸手轻叩树干。
一声闷响,厚实、沉稳、带着微颤的余韵,似叩在人心上。
陈皓就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素色直裰袖口微卷,露出腕骨与那道浅疤。
他没递文书,没呈案卷,甚至连腰间那枚总执事铜牌都未亮出。
只朝李芊芊微微颔首。
李芊芊立于渠畔石碾旁,青布裙裾被风拂起一角,袖中早备好三只陶钵:一盛新掘渠底黑膏土,一盛昨夜焙透的老茶灰,第三只,她指尖拈起一小撮细如尘的赤铜屑——是王大叔昨夜用废铁炉重熔铜钱所得,未经淬炼,尚带土腥与金属微涩。
她和面不加水,只以晨露调匀。
三色混入麦粉,揉成团时,掌心微热,指节泛红,额角沁出细汗。
旁人只道是劳作所致,唯有陈皓看见她左手小指悄悄屈起,在面团内侧压出一道极细凹槽——深不过半厘,宽仅一线,形如碑文阴刻,肉眼难辨,却正是日后显影之枢。
压模时,她用的是祖传梨木印,正面无字,背面却凿有十二处微陷——对应《茶盐共治章程》初稿中十二项核心条款。
印落面团,力道轻重有别,深浅错落,只为烘烤时热胀不均,令裂纹自发延展成字。
炉火燃起,松枝噼啪,青烟袅袅升腾。
半个时辰后,第一块茶饼出炉。
表皮焦褐,裂纹纵横,众人围拢,本欲观其形、嗅其香,却见那蛛网般的纹路在晨光下悄然游移——细看,竟是“民议”二字,笔画苍劲,如刀劈斧凿;再转角度,另一块上,“共稽”二字赫然浮现,横折顿挫,竟似活物呼吸般微微起伏。
张大叔忽然跪下,双手捧起一块裂纹最深的茶饼,额头抵在饼面,久久不起。
片刻后,他起身,身后二十名茶农齐刷刷解下腰间粗布包——不是茶叶,是一幅摊开的坡面图:黄泥为底,蚁群为墨,数百工蚁正沿固定路径搬运茶籽与盐粒,在斜坡上排出一个巨大而端方的“公”字。
字迹清晰,边缘齐整,连每一笔的起承转合,都似经千年校准。
周大人凝视良久,忽提笔蘸墨,在随身携带的《浙东茶盐新政试推行案》末页空白处疾书数行,笔锋如刃:“凡茶盐稽查,须循蚁迹、问童谣、察土性。蚁行即律,童谣即证,土性即据——失此三者,纵有朱批,亦为伪令。”
写罢,他搁笔,抬眸望向陈皓:“章程可立,但纸易焚,印易伪,令易改。”
陈皓垂眸,望着自己袖口沾着的一星茶灰,轻声道:“所以,得让它长进人心里。”
话音未落,渠岸尽头忽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
两名李家旧仆模样的汉子快步而来,一人捧着漆盒,另一人袖口鼓胀,眼神飘忽,频频扫向李芊芊手中那叠尚未装订的章程草稿。
陈皓不动声色,只将手按在腰间旧玉佩上——玉背“防潮”二字微凉。
他指尖缓缓摩挲,目光却越过二人肩头,投向远处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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