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形的墙（2/2）

孙大勇看他没反应，叹了口气，伸出那只夹着香烟、指甲缝里也嵌着黑泥的手，在夏侯北沾满油污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那动作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安抚，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厂子啊，有厂子的规矩。跟部队不一样，不是光凭硬本事就能往上冲的。得认……得认这个理儿。”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裹着油污，“安安稳稳的，把手里活儿干好，比啥都强。别想太多……啊？想多了，累。”

那几下拍打，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夏侯北的肩膀上。孙大勇的话，更是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割在心头。他感觉呼吸有些不畅，仿佛车间里污浊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稀薄粘稠。

“知道了，孙哥。”夏侯北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他没有回头去看孙大勇的表情。

孙大勇似乎很满意这个回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踏实干！咱们厂……老厂子了，只要人在，饭碗总有的。”他扔下烟头，用脚碾了碾，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慢悠悠地踱向下一个工位。

夏侯北依旧保持着俯身操作的姿势，但握着操纵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绷得死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铣刀头与钢铁摩擦的尖锐噪音，此刻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得他脑仁生疼。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碰撞，又被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铣刀与工件的接触点上，强迫双手稳定下来，继续那精确而重复的操作。只是每一次走刀，那钢铁的刮擦声，都像是在他心口那道无形的墙上，又狠狠地划下了一道深刻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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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铃声终于响起，那尖锐、单调的电子音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瞬间压过了机器的轰鸣。工人们如同被拧紧的发条突然松开，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长长吁出一口气，开始收拾工具，脱下脏污的手套。

夏侯北关掉铣床电源，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余响。他摘下油腻的手套，随手扔在工具箱上。然后拿起那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棉纱，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双手。油污很顽固，嵌入皮肤的纹理，似乎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手上的污垢连同某种看不见的憋闷一同擦去。

他换下油污的工装，穿上自己那件半旧、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夹克，拉链拉到顶。拎起那个同样褪色、印着模糊五角星的国防绿帆布工具包，挎在肩上。包带勒着肩膀，沉甸甸的。

他没有立刻随着人流涌向更衣室出口。他走到车间那扇巨大的、刷着绿漆的卷帘门前。门只开了一半，昏黄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门外是厂区空旷的水泥路，远处是高耸的烟囱和水塔，在暮色四合中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

他就站在那里，背对着车间里渐渐稀疏的人声和收拾工具的叮当声。目光穿透半开的卷帘门，投向外面那方灰蒙蒙的天空。

天快要黑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没有晚霞，只有一片混沌的、了无生气的暮色。远处城市的方向，隐约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微弱而遥远。一阵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工业区特有的铁锈与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小的钢屑碎末。

这风，吹在脸上，冰冷，干燥，带着粗粝的颗粒感。

夏侯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和铁锈的味道，却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清醒。他想起在西北戈壁驻训的日子。那里的风，也很大，很冷，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但那种风是开阔的，带着天地的苍茫和无拘无束的气息。他记得自己背着几十公斤的装备，在嶙峋的山石间奔跑、跃进，汗水浸透迷彩服，呼吸灼热滚烫。目标清晰，规则简单——前进，完成任务。哪怕累到极点，身体像散了架，胸腔里燃烧的也是滚烫的、纯粹的火焰。

而现在……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即使反复擦拭，指缝里依然残留着黑色油泥的手。这双手，曾经稳稳地握着钢枪，扣动扳机；曾经在沙盘上精确地标定方位；曾经在战友倒下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其拖回掩体……它们本该有更广阔的用武之地。

可如今，它们日复一日地与冰冷的钢铁、污浊的机油打交道，在巨大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磨损着锐气，消磨着时光。为了一个微薄的、朝不保夕的饭碗，为了在标兵评选这种毫无意义的角逐中落败，还要被教导“要认”、“安安稳稳”……

孙大勇那语重心长的“安安稳稳”四个字，还有那几下带着油污的拍打，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那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一种灵魂被挤压在逼仄角落、无法呼吸的憋闷。眼前这半开的车间卷帘门，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巨口。门外那片灰暗的天空，仿佛就是他能看到的全部未来——沉重，压抑，一眼望得到尽头，尽头处依旧是冰冷的钢铁和油腻的工装。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嘶吼。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撕裂了积压在心头已久的层层阴霾，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它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不再看门外那片灰暗的天空，猛地转过身。车间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动作慢的工友在收拾东西。他大步走向更衣室出口，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帆布工具包随着他的步伐在身侧晃荡，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出车间大门，外面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厂区里昏黄的路灯亮起，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水泥路。高大的厂房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晚风更冷了，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厂区，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发出呜呜的声响。

夏侯北没有走向厂门口拥挤的自行车棚。他拐了个弯，沿着厂区边缘一条少有人走的僻静小路，走向厂区后门。那里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平时只供清运垃圾的车辆通行，此刻紧锁着，上面缠绕着粗重的铁链，挂着一把同样锈蚀的大锁。

他走到铁门前站定。冰冷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把锁，而是握住了其中一根冰冷的铁链。铁链的冰冷坚硬透过掌心直抵心底，上面的斑斑锈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痂。

他握得很紧，粗糙的铁锈摩擦着掌心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刺痛感。

目光越过低矮的后墙，外面是城市边缘模糊的轮廓。远处，城市中心的方向，灯火似乎更密集了些，形成一片朦胧的光晕。那光晕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遥远而虚幻。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握着冰冷铁链的手，在微微颤抖。寒风吹乱了他额前有些汗湿的头发，露出紧锁的眉头和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屈辱，有压抑，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即将破土而出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无形的墙，无处不在。工厂的围墙是看得见的，而人心里的藩篱，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加坚固冰冷。这冰冷的铁链，是看得见的禁锢。而他心中的念头，正像一颗被巨石压住的种子，在冰冷的绝望和滚烫的不甘中，顽强地寻找着缝隙，渴望着破土而出，哪怕前方依旧是未知的黑暗与凛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