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真天人也(2/2)
天下岂有心外之事?岂有心外之理?你见殿宇庄严,是你心知庄严;你感江山壮阔,是你心能感壮阔。
如果没有你心昭明灵觉,则殿宇不过土木,江山不过沙石,天命不过虚言。
所以,和尚所求之天命,不在西天,不在来世,只在当下此心一念之诚。若能识得此心,则饥食困眠无非道场,治国安邦皆是修行。这江山社稷之重,原是良知发用;这殿宇巍峨之象,本是心光所现。”
此语一出,宛若石破天惊。
萧衍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真正的震动。
高欢不容他细思,语势如连绵江河,继续推进:
“至于势,非是天降,实乃人心所向,意念所聚。一念发动处便是行,万民之意念所向,便是大势所趋!
朕非顺天之势,乃是顺这亿兆生灵求生、求治之心!梁主参禅,可曾参透这‘百姓日用即是道’?可曾明了‘满街皆是圣人’?执着于经卷佛法,却忽略了眼前活生生的人心,岂非舍本逐末,买椟还珠?”
说到这里,高欢语气陡然锐利起来:
“昔有僧问善信:‘如何是贤者西来意?’善信云:‘庭前柏树子。’僧不解,谓其敷衍。而今朕观梁主,与那僧何异?苦苦追寻西来意、天命所归,却不见这眼前,庭前柏树子依旧青翠,天下苍生求安之心从未更改!这,不就是最大的‘意’?最真的‘道’么?”
萧衍身形微晃,显然震动不已。
他一生精研佛法,构建起宏大的佛国理念与统治体系,却在此刻,被高欢以“心即理”这般斩钉截铁,直溯本源的理念,层层剥开,逼至墙角。
高欢最后趁热打铁:
“譬如明镜照物,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不着一丝私意遮蔽。当恻隐自恻隐,当羞恶自羞恶,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则天地万物皆与我一体。
所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有’。和尚,这‘王’并非身着衮冕之躯,而是觉悟此心、能致良知、能汇聚万民之意念的‘真主人’!
朕能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朕的刀锋更利,而是朕之心,与田间期盼太平的农夫、市井渴望安宁的商贾、军中思归故里的士卒……与天下人之心,本无二致!
朕有一格言赠于和尚:‘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听说昔年达摩高僧谓和尚无有功德,和尚难道当真毫无功德么?”
说到这里,高欢突然提高了声音,宛如当头棒喝:
“和尚,还不悟么!?”
萧衍呆了片刻,呐呐道:
“此心光明?”
“正是!”高欢朗笑一声:
“此心光明处,佛魔皆同途,居士以往拜泥塑金身,不知饥民易子而食,不见百姓号哭哀嚎,朕倒想问一问,和尚拜的,究竟是佛还是魔呢?”
说着,他冷笑一声,踏前一步:
“朕以前在北地就听说和尚这些年铸金身千万,不知可曾铸得百姓一餐粥饭?译《涅槃经》十二卷,又不知可曾译破这‘靠’字一结?
以朕观之,江南百姓靠梁主,梁主靠佛祖,可梁主应当明白,这‘靠’之一字,正是梁主魔障根源啊!梁主今日败给的,不是我高欢,而是这浩浩汤汤,不可阻挡的人心洪流!”
高欢话音刚落,忽有一阵夜风穿殿而过,萧衍若有所思,猛然间一把扯断手中佛珠,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
“陛下!”
朱异等人见萧衍突然的癫狂举动,不由一阵惊呼。
萧衍却仰天大笑,花白的须发在风中散开:
“去休!去休!当年达摩说朕毫无功德,今日方知是骂朕认假为真!”
说着,他又扯下头顶十二旒冕冠,重重砸在丹陛上:
“求什么西方极乐——眼前饿殍不曾度!
建什么同泰宝寺——殿前血海不曾干!”
话音未落,他抓起案上《金刚经》一把撕开,高欢默然立在原地。
“善哉!”萧衍纵声长笑:
“曾挥天子剑,亦著锦绣文。
误把袈裟重,竟将黎庶轻。
眼前真如在,何求西天经!”
说完,他跌坐在地,闭目合十,再不管那满地狼藉。
高欢也沉默许久,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最终,萧衍缓缓抬头,目光中再无之前的超然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深深的折服。
他向着高欢,这个曾经的“乱臣贼子”,这个他眼中的北地枭雄,郑重地、缓缓地合十行礼,如同弟子礼拜真正开悟的前师,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
“夏主洞彻人心,融汇儒释,直指本心,今日又能一言度我……真天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