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翼下(1/2)
他盯着那团乌黑的残骸,鞋尖无意识地又蹭了一下,仿佛要确认那点温度确实死透了。机库穹顶太高,高得像没有尽头的夜空,把那点人造的白光稀释得又薄又冷,均匀地涂抹下来。灯光顺着战机流畅的脊背滑落,在进气道边缘割出锋利的亮线,又在腹下淤积成一滩化不开的浓黑。那不是一架飞机,他想,那是一个精密、复杂、等待被唤醒的暴力集合体。铆钉像排列整齐的鳞甲,蒙皮是紧绷的皮肤,而他自己,是附着其上、试图理解它内部呻吟与疼痛的渺小生物。一滴凝结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从垂尾尖端滑落,在寂静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嗒”一声,摔碎在地上,和那团烟灰混在一起。
空气不仅仅是气味,它是一种有重量的混合物,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机油渗进了水泥地的每道缝隙,那是经年的、无法洗净的底色。冷冻液的甜腥里裹着金属被极度温差淬炼后的凛冽。而自己肺腑里呼出的烟草余烬,是这其中唯一一点属于“人”的、正在迅速冷却的代谢物。远处,那“咚……咚……”的液压泵声,不止是心跳。此刻听来,更像是某种巨兽在沉睡中无意识的磨牙,或是庞大消化系统迟缓的蠕动声。这声音被空旷放大,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形成一种无所不在的、低频率的背景嗡鸣,钻进耳朵,贴着颅骨内侧振动。
他抹脸的手放下来,没去看袖口那道新鲜的油污蹭在了颧骨的哪个位置。那痕迹和他眼下的暗影、下巴的青茬混在一起,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像一副磨损过度、线条僵硬的工具。弓着的肩胛骨在作训服下显出清晰的轮廓,仿佛正承担着某种无形的、来自上方整个钢铁苍穹的压力。脚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变形,边缘因头顶多盏灯光的干扰而模糊、发虚,忠实地匍匐在水泥地上,与战机那庞大、边缘清晰、带着几何美感的投影沉默地角力。他的影子试图爬上一小片机轮挡块的斜坡,却在边缘犹豫地停住,最终只是黯淡地铺在冰冷的地面,被那钢铁巨影稳稳地、不容置疑地覆盖着、压制着。
又一声更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液压测试声传来。这次,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连带胸膛也微微起伏,终于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彻底吐尽。白雾在离唇一寸处就被机库的冷气撕裂、融化。他没有叹息,那只是一次被动的排气。然后,右腿的肌肉先于意识绷紧,带动沉重的靴跟从地面上抬起、扭转、落下——“铿”。
这声音比想象中更响,也更孤单,像一个清晰的句点,划开了他与刚才那片刻停滞的界限。他迈开步子,朝着那排嵌在墙边、指示灯规律闪烁的工具箱走去。红绿黄三色的小灯,像一群沉默而警醒的眼睛。工具箱的金属表面也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反射着指示灯的光,冰冷而潮湿。每一步,靴跟敲击地面的回响都在身后追逐着他,又被前方更庞大的寂静无声地吸收、吞噬。刚才碾灭烟蒂的地方,那团漆黑湿黏的残迹,连同那点曾短暂照亮他指间、最终零碎溅开的火星,都彻底留在了他身后的阴影里,成为这片永恒冰冷的、钢铁秩序中,一个微不足道、即将被遗忘的污迹。
他放下扳手。金属与金属分离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机油和汗水在指缝间结成一层薄而顽固的膜,像第二层皮肤,带着特有的、洗不掉的工业气息。那碗饭静静地蹲在矮凳上,铝制饭盒的边缘凝着一圈发白的油脂,汤面结了层暗哑的膜,几颗油星子像失焦的瞳孔,呆滞地反射着惨白的顶光。没人喊他,也没人朝这边多看一眼。这片区域是他和这架战机的,是无数悬而未决的故障和等待验证的猜想构成的孤岛。只有身旁那摞用沉甸甸的棘轮扳手压着的方案书,纸页被无数次翻捻,边缘毛茸茸地卷起,上面是不同颜色笔迹的覆盖、纠缠、否定与重建,沉默地垒砌着他和这头钢铁巨兽之间无声的、尚未结束的对话。
胜利的翅膀划过天际,但托起翅膀的,永远是这水泥地上日复一日的、分毫不差的托举。
图纸上的线条和数据在他眼前晃,有些模糊。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这巨大机库被抽干了所有温度和声响后的内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坚硬的空旷。白天,是传递工具时冰凉的触感,是蹲伏仰躺时视野里无限放大的铆钉与蒙皮,是瞪大眼睛捕捉任何一丝不谐的纹路或色泽。夜晚,则是被台灯烤得发烫的书页,是那些复杂电路图和液压原理在脑海里反复拆解组合的嗡鸣。茧子一层层加厚,蓝色工装被油渍、汗碱和难以名状的污迹浸染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地图。老班长粗糙的手拍在他肩上的力道,那句“螺丝连着命”的吼声,至今还在耳膜上震动。可日子是砂纸,把最初的灼热和锐利慢慢磨钝。有时,在重复了千百遍的拧紧动作里,在机油单调的气味中,他会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也成了一颗被预设了轨迹的零件,在这庞大而精密的系统里,遵循着看不见的规程,磨损,然后被替换。
这里没有四季,只有任务周期。严寒与酷暑是贴在皮肤上的标签,而重复,是刻进骨子里的安全律令。
累,不是肌肉的酸胀。那是一种从神经末梢蔓延开来的、持续绷紧的疲惫。他必须像最精密的探针,用目光、用指尖、甚至用某种难以言说的直觉,去扫描、去触碰、去聆听这钢铁躯体的每一次最细微的“呼吸”异常。一滴颜色异常的油渍,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浅表划痕,一颗螺栓上极其微小的扭矩差异……任何“差不多”都是深渊边缘的裂缝。他曾因一丝异样的油迹,顺藤摸瓜,找到了一条潜在的疲劳裂纹,立功受奖的瞬间,胸膛被一种滚烫的充实感胀满。可那样的时刻太少,更多的,是像现在这样,与沉默的钢铁、与浩如烟海的规程、与隐藏在复杂系统深处那个狡猾的故障点,进行一场看不到对手、也不知道尽头的对峙。这是一场精神上的“匍匐前进”,每一寸阵地都需要用极致的耐心和细致去争夺。
他们的青春,是机油味的,是铆钉形状的。他们与那些天之骄子呼吸同样的空气,却脚踏截然不同的大地。然而在他们心中,没有什么线条,比战机的剪影更美。
他抬起头,再次凝视他的“战友”。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流畅的曲线在灯光下流淌着冷凝的银灰色光泽,像一头收敛了所有声息、正在假寐的猛禽。蒙皮接缝处,细微的水珠不断凝结、滑落,像是它静默渗出的、冰冷的汗。远处,液压测试设备规律地发出“咚…咚…”的闷响,透过水泥地传来,像是这钢铁巨兽沉睡中缓慢而有力的脉搏。这声音让他想起那些守护了战鹰一辈子的老兵。那位叫李强的机械师,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进气道,说:“我上不去天,但我的伙计能替我飞。” 还有不知名的前辈,在退役时红着眼眶对着战机低语:“老子成不了劈开云海的剑,但老子把你磨得飞快。” 这是一种掺杂着些许苦涩的骄傲,一种将自身价值完全浇筑于另一具钢铁之躯的托付。遗憾吗?或许。但那种“托举”的责任,比遗憾更深沉,更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也垫在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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