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3章 一三一一章 陈州人潮(2/2)
是效仿蔡州知府兑文波北逃?还是据城顽抗,等待那不知在何处的金国援军?或者……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又被强行压下。
窗外,传来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以及不知哪条巷子里隐隐传来的、被压抑的哭声。
乌陵思谋知道,他脚下的土地,连同这土地上挣扎求存的人们,都已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南风已炽,旧时代的残垣断壁,在这股蕴含着希望与毁灭的暖流吹拂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彻底崩塌的呻吟。
淮水北岸曾经如同天堑般的「迁界隔离带」,此刻像一条被斩断的腐烂筋络,无力地横亘在明国新拓的疆土之间。自杨再兴部悍然撕开蔡州门户,汝阳府光复,西边的上蔡、平舆,东边颖州的沈丘、泰和等县,或传檄而定,或小挫即降,已尽数易帜。淮水北岸,伪齐耗费数年心血、以无数百姓尸骨垒砌的封锁线,已然土崩瓦解。
更为致命的是,伪齐丧失了以新边界重建封锁线的一切能力。财力枯竭,民心尽失,兵无斗志。面对明军凌厉的兵锋和更具诱惑力的「新政」渗透,任何试图重新拉夫派款、驱民筑垒的举动,都只会加速其统治机能的彻底坏死。
陈州,宛丘府。恐慌如同失控的瘟疫,从官府蔓延至街衢,最终席卷了整个州境。
起初是零星的、胆大的青壮,趁着夜色,循着前人模糊的足迹,向南摸索。他们带回了确凿无疑的消息:
「真哩!过了河就是蔡州地界!有明国安民会的粥棚,热乎哩!」
「安民会发号牌,登了记就能领活儿干,挖渠修路都算工分!」
「看见希望学堂的幌子了,真有人在里头念书,娃娃的声儿…」
「伪齐的官?早跑没影了!亳州那边现在管事的是个姓吴的市长,还有个叫孙铁锤的凶悍汉子当代表…」
这些消息,如同在干涸的柴堆上投下了火种。
先是项城、商水与明占区接壤的村落,几乎是整村整屯地消失。然后是南顿、西华,乃至宛丘府城周边的百姓。他们抛下祖屋,舍弃带不走的粗重家什,扶老携幼,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担着仅存的口粮和被褥,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向南。
官道上,田野间,废弃的渡口旁,到处是南迁的人流。他们沉默着,眼神却不再是绝望的死灰,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渴望。偶尔有伪齐的巡骑试图阻拦,往往被庞大的人流冲散,或被人群中投来的、混杂着仇恨与蔑视的目光逼退。
「去蔡州!找活路!」这成了所有陈州南逃百姓心中唯一的信念。
然而,希望的彼岸,迎接他们的并非只有温暖的粥棚和井然有序的工分券。
蔡州,汝阳府城及周边新附各县。
临时安民会的驻地,被汹涌而来的人潮冲得摇摇欲坠。原本为本地数十万人口设计的赈济、登记、工事体系,骤然面对几乎同等数量、且仍在不断增加的南下流民,立刻显得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冲突,在每一个角落爆发。
城东粥厂前,维持秩序的士兵嗓子喊哑,也无法阻止后来者拼命向前拥挤,与先到者爆发推搡和争吵。一碗滚烫的稀粥被打翻,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骚乱。
「凭啥他们先领?俺们也是大明的百姓!」
「排队!都排队!再挤谁都甭想领!」干事冯鸣飞站在高处,声嘶力竭,脸上满是焦虑和疲惫。
工地上,矛盾更为尖锐。本地民工看着源源不断涌入的「陈州佬」分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活计,降低了工分单价,怨气陡升。
「活儿就恁些,又来恁多张嘴!工分都要毛了!」
「俺们累死累活刚把家收拾出个样,他们倒好,空着手就来吃现成?」
一个陈州来的汉子不服气地回嘴:「地是老天爷的,路是皇帝佬儿的,俺们有力气,咋就不能干?」
双方由口角迅速升级为拳脚相向,直到巡逻队赶来强行弹压。
居住更是难题。废弃的房屋早已被本地人占据,后来者只能在城墙根、破庙、甚至露天野地栖身。卫生条件急剧恶化,痢疾等时疫有了抬头的迹象。回春营医官们疲于奔命,药材储备飞速消耗。
临时法庭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争抢住所、盗窃粮食、因口角引发的斗殴……各种民事纠纷堆积如山。主审官柏坚面对的不再只是清算伪齐余孽的清晰目标,而是大量模糊、琐碎却极易引爆的情绪。
更让陈妙贞和张玘忧心的是治安。汹涌的人潮中,难免混杂着伪齐的细作、趁乱打劫的溃兵地痞,乃至对明国政策心存疑虑、故意制造事端者。夜间,针对粮仓、物资堆放点的偷盗甚至纵火事件时有发生。
安民会总部,灯火彻夜不熄。陈妙贞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
「粮食,最多再支撑半月。」
「药品,金疮药和防疫药材告急。」
「登记处人手不足,流民身份甄别困难。」
「本地与南下流民冲突频发,已有死伤…」
张玘一拳砸在桌上,木屑纷飞:「这帮陈州官真是废物!守不住地盘,也管不住百姓!全往咱们这儿推!」
陈妙贞沉默片刻,声音沙哑却坚定:「抱怨无用。人,已经来了。赶是赶不走的,杀了更是自绝于天下。压力再大,也得扛住。」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屋焦头烂额的干事:「第一,立刻向金陵、向光州殷团长求援,请求紧急调拨粮秣、药材,增派治安力量和文职人员。」
「第二,发布安民告示,明确南下流民登记、安置流程。在城外设立临时安置区,搭建窝棚,开挖厕所,优先保障基本生存与卫生。」
「第三,组织混合工作队,将本地青壮与南下流民中有威望、通情达理者编在一起,共同参与筑城、修路、水利等大型工程,以工代赈,促进融合。」
「第四,警督加强巡逻,对趁乱作案者,无论来自本地还是南下,一律从严从快惩处!杀一儆百!」
「第五,宣传口跟上,多讲共同抗金、共建家园的故事,淡化地域隔阂。」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蔡州的统治机器超负荷运转起来。希望与混乱,秩序与冲突,新生与阵痛,在这片刚刚摆脱伪齐桎梏的土地上,激烈地碰撞、交织。
陈妙贞走到窗边,望着城外那片灯火零星、人声鼎沸的临时安置区,那里蜷缩着数以万计对未来满怀希望、却又在现实中挣扎的南逃百姓。她知道,消化陈州南下的人潮,其艰难程度,或许不亚于攻克蔡州城。这不仅仅是对物资的考验,更是对明国这套新生制度、以及他们这些执行者智慧和韧性的终极试炼。
淮北的天,确实变了。但这片天空下,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