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3章 一三一一章 陈州人潮(1/2)
阜昌七年五月初,陈州,宛丘府城,伪齐「淮阳军节度使」治所,昔日也曾是漕运节点,如今却像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躯壳。初夏的风拂过残破的城垛,带着汝水下游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那是南方蔡州方向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所传来的余波。陈州,这座夹在明国新复的蔡州与岳家军兵锋所指的颖昌之间的伪齐「宛丘府」,此刻正浸泡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恐慌与期待的泥沼里。
那面正绿狗头旗依旧在暮春的风里有气无力地飘荡,只是仔细看去,旗面边缘已有破损,颜色也褪得深浅不一,如同它代表的统治,勉力支撑,难掩颓败。城门守卒的数量比往年多了两成,盘查也严厉了些,眼神却透着虚张声势的惶惑。守城的绿鍪军卒眼神躲闪,不时向南、向西张望,仿佛敌人下一刻就会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他们机械地呵斥着入城的乡民商贩,目光却不时瞟向南方——那里是刚刚易帜的蔡州,以及更远处传说中明军林立的光州。
「看啥看!快走!」一个队正踹了踹前面老农的箩筐,老农踉跄一下,默不作声地扶正担子,混浊的眼睛低垂,掩住了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府衙内,节度使乌陵思谋(一个被赐予女真名字的汉军旗官)面沉如水,听着下首几位县令的哭诉。
项城县令哭丧着脸:「军使,粮……粮库真是见底了!去年淹,今春又闹蝗虫,老百姓家里连老鼠都逮不着了!南边……南边明军占了蔡州,到处分地,发‘工分券’,咱项城靠近沈丘那几个村,一黑家跑了一大半壮劳力!都……都往南边去了!」
商水县尉补充道,声音带着恐惧:「不光是老百姓,营里……营里也人心惶惶。前儿个逮住俩想往南窜的兵,搜出来明国的传单,上头写着‘阵前起义,既往不咎,分田授宅’……末将已按规矩办了,可这风气……摁不住啊!」
乌陵思谋烦躁地挥挥手。他何尝不知?伪齐这艘破船正在沉没,南边是咄咄逼人、手段莫测的明国,西边是岳家军的铁骑,北面汴京的刘豫自身难保。他这陈州,已是风雨飘摇。
「催粮!抓丁!加固城墙!蔡州丢了,陈州就是下一个!大金上使快来了,要是瞅见这架势,咱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脸色潮红,眼中布满了血丝,既是恐惧,也是某种歇斯底里的亢奋。「加派‘防明捐’!所有大户买卖家,按等儿摊!谁敢不出,按通敌办!」乌陵思谋咬着牙,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去跟那些大户说,不出钱不出粮,等明军或者岳飞来,谁都别想好!跑的那些……抓!逮住一个,罚他那一溜儿!看谁还敢跑!」
命令下达,却如同石沉死水。基层的胥吏早已没了心气,执行起来阳奉阴违。
城内市集,较之去岁更为萧条。粮铺前挂着的价牌,上面的数字被反复涂改,墨迹层层覆盖,最新的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且只收铜钱、银两,或是实实在在的布帛粮食,伪齐发行的「阜昌通宝」几乎成了废铁。铺主倚着门框,愁眉苦脸,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叹气:「这光景,有粮也卖不动,没粮的……唉!」
街角茶馆,人声倒是比往日嘈杂几分。几个穿着旧长衫的读书人凑在一处,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了冇?蔡州……八县都丢了,杨再兴那阎王爷过了淮水,势头猛得很!」
「伪齐到头了!就是不知……是岳爷爷的王师先到,还是南边那位‘女主’的明军过来?」
「岳爷爷自然是正根儿!可明军那边……听说在蔡州分地,办学堂,倒是哄住不少老百姓……」
「噫!小声点!黏竿处的狗腿子还在街上转悠哩!」
话音未落,一队黑衣的黏竿处暗探面无表情地走过,茶馆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茶博士提着长嘴铜壶添水时,那单调的水流声。
城外乡村,景象更为凄惶。土地大片抛荒,野草疯长。仅有的几片麦田,麦苗也显得稀疏枯黄。沟渠淤塞,去岁洪水肆虐的痕迹犹在。
佃户张老七蹲在自家那几分薄田边,看着蔫头耷脑的庄稼,心里一片冰凉。儿子被伪齐拉去当夫子,音讯全无;家里仅存的一点粮食,前几日又被里正带着绿鍪军以「助饷」之名搜刮去大半。
「爹,俺饥……」小女儿扯着他的衣角,声音微弱。
张老七麻木地摸了摸女儿枯黄的头发,抬头望向南方。邻村有人偷偷从蔡州那边回来了,传回的消息像野火一样在私下里蔓延:「明国来了,干活就给粮,叫啥……工分!开了学堂,娃儿能念书,还不要钱!」
「工分……学堂……」张老七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词,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石缝里的草芽,悄悄探出头来。
一些嗅觉灵敏的大户,已开始悄悄变卖不易携带的田产、店铺,将金银细软打包,准备一旦风声不对,便向北逃往更「安全」的汴京,或是西去投奔传闻中更为「正统」的岳家军控制区。也有那等胆大包天之徒,暗中与南边来的「商队」接触,试探着走私紧俏的盐铁药材,甚至打听明国那边的「政策」。
项城县,地处颍水之滨,本是鱼米之乡。如今,通往南边沈丘(已属明国蔡州)的官道上,白天冷冷清清,入夜后却影影绰绰。一家农户院内,老农颤巍巍地将一小袋黍种塞给儿子:「狗儿,走吧,跟你媳妇一块,带上娃,往南去!听说那边,肯下力气就有饭吃,娃娃还能上学堂……」
「爹,那你哩……」
「俺老了,走不动了……守着这老屋,死活就这一把骨头了。你们年轻,得活出个人样!」
类似的对话,在无数个灯火如豆的夜晚,在项城的村落里悄悄上演。
商水县,境内多陂泽,本是水产丰饶之地。迁界令后,渔业凋零,如今更是死水一潭。县城里最大的「醉仙楼」早已关门,取而代之的是街角巷尾窃窃私语的「消息市」。
「听说了冇?明国那个柏坚柏青天,在蔡州把欺负老百姓的狗官全砍了头,家产充公!」
「何止哩!人家还公审哩!让苦主上去说冤情,证据扎准了才砍头!」
「岳爷爷那边哩?」
「岳爷爷自然是好,可……可他上头还有成都的官家啊!听说规矩大得很,加派也不少……」
「唉,这世道,能让人喘口气、有碗饱饭吃的,就是好地儿……」
人们交换着真真假假的消息,比较着南边和西边的优劣,心中的天平在生存的本能驱动下,已悄然倾斜。
南顿县,古顿国故地,如今一片萧索。县学早已荒废,唯有几个皓首穷经的老儒,还每日到残破的文庙前,对着西南成都方向默默揖拜。他们固执地坚守着心中的「正朔」,对南边明国传来的「女子入学」、「不兴跪拜」等消息深恶痛绝。
「礼崩乐坏!斯文扫地!」老学究痛心疾首,「我等宁可在此忍饥受冻,也绝不去那等无父无君之地!」
然而,他们的儿孙辈,却未必作如是想。深夜,一个青年书生悄悄打包了几本珍爱的典籍,看了一眼祖父房间摇曳的灯火,最终一咬牙,融入了南去的夜色。他向往的,是金陵大学那传闻中浩如烟海的藏书,以及那种可以自由探讨学问的氛围。
西华县,靠近岳家军活动的舞阳方向,气氛则更为复杂。伪齐在此驻有重兵,防备西线。军营里,低阶军官和士卒私下议论纷纷。
「哥几个,真给乌陵思谋那杂种卖命到底?南边明军待遇听说不赖,岳爷爷更是咱汉家爷们的指望!」
「可家小都在北边……」
「顾不了恁多了!先活命再说!我听说确山那边投降的兄弟,只要没欠血债,都编进‘生产建设兵团’了,虽然不当战兵,好歹有饱饭吃,不受窝囊气!」
一股暗流在军营底层涌动,开小差者日益增多。督战的「黏竿处」探子虽然疯狂抓捕,却按下葫芦浮起瓢,恐惧与怨恨在沉默中积聚。
而在陈州的首府宛丘城,那座略显破败的节度使府后院,乌陵思谋独自对着一幅简陋的舆图,久久无言。
地图上,代表着明国的红色已从东南方的蔡州蔓延过来,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正在迅速晕染。代表着岳家军的箭头,则从西面的舞阳直指颖昌,兵锋锐利。
他感到自己正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南边的「工分券」和「公审」,西边的「岳」字旗和「还我河山」,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正在缓缓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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