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独行者与“断手”(2/2)
然而纪律敌不过恐惧。那天之后,镇民们开始悄悄往伊万家送东西:一罐自制鹅油、一本缺页的《普希金诗集》、甚至有一块印着沙皇双头鹰的银卢布——是老太太们藏在圣像后面、搜查队没搜走的“最后一口气”。送东西的人不敢敲门,把物品放在门口就走,仿佛伊万的小屋是一座无人敢久留的神龛。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丰收节”前夕。
按照传统,丰收节那天,全镇要在广场堆一个巨大的麦垛,点燃后由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第一个跳过火堆,象征烧尽旧年晦气。今年轮到阿尔乔姆点火,他提前三天派小伙子们把麦秆扎成捆,却在节日前夜发现:麦垛中心被挖空,里面塞满白桦树枝,树枝上挂着五根用草绳编成的手指,指尖指向镇公所——正是伊万胸口掌纹的镜像。
阿尔乔姆暴跳如雷,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会上,有人提议“把伊万捆起来扔进火堆,让手也一起烧死”;有人建议“请区里的神枪手埋伏,等手出现时一枪崩掉”;还有人小声嘀咕“干脆承认伊万是巫师,给他建一座塔,让他永远别下来”。最后,阿尔乔姆一锤定音:
“我们要用集体的温暖
融化个人的怪癖!
从明天起,
每天派三个代表去陪伊万吃饭,
让他感受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关怀!”
于是,伊万的小屋开始轮流上演“关怀”大戏:
第一天,彼得罗芙娜带着红菜汤和酸奶油,进门就哭,说自家小儿子夜夜尿床,求“顾问”伸手摸一摸孩子的额头;
第二天,学校校长拎着半瓶私酿伏特加,要和伊万“探讨教育心理学”,喝到一半却偷偷把一张写着“请让我的手也长眼睛”的纸条塞进伊万口袋;
第三天,阿尔乔姆本人亲自出马,带来一纸“特聘书”,承诺只要伊万肯在丰收节上“配合演出”,就给他申请一套莫斯科的公寓,外加每月特殊供应的两公斤黄油。
伊万静听他们说完,然后指向窗外——森林方向,雪雾弥漫,像一堵移动的墙。他重复同一句话:
“手不在我这里,
它在你们自己口袋里。”
代表们悻悻而归,却没人敢告诉阿尔乔姆:他们真的在口袋里摸到多余的东西——有的多了一根会写字的指头,有的多了一张“下次带酒来”的纸条,最惨的是校长,他口袋里多了一张1929年的粮票,票面年份正是他母亲饿死的那年。
丰收节终于到来。
广场上人山人海,连区里的乐队都被请来助兴。火堆点燃前,阿尔乔姆发表演讲,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斯托尔贝:
“同志们!
今天,我们要用火焰
烧掉一切旧时代的残渣!
烧掉孤僻!
烧掉迷信!
烧掉那些拒绝合群的
可怜虫!”
人群欢呼,火把高高举起。就在火星即将触及麦垛的瞬间,广场地面突然裂开一道缝,一只巨大的、由雪和泥土凝成的手破土而出,五指张开,像一座倒置的纪念碑。手心中央,站着伊万·斯维特洛维奇——他不知何时被“请”到了那里,脸色苍白,却站得笔直。雪手将他托举到半空,让他俯瞰整个广场:
阿尔乔姆的嘴还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彼得罗芙娜的围巾被火烧焦一角,她却浑然不觉;
孩子们停止追逐,像被冻住的陀螺……
伊万听见那只手在他体内说话,声音平静得像深井:
“看,
这就是他们说的‘群’。
你一旦站在他们头顶,
他们就再也看不见你。”
雪手开始崩塌,伊万随之落地,却毫发无损。火堆被雪水浇灭,升起浓雾,雾中浮现一行行由冰晶组成的字:
“你们想要手,
手给你们。
它将在每个口袋里
写下你们最怕看见的名字。”
雾散后,广场空无一人。镇民们像被风吹散的火柴,各自逃回黑洞洞的屋子,插门闩、拉窗帘、把过期圣像塞进炉膛。阿尔乔姆在雪地里跪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来,照出他影子旁边——另一只影子,手的影子,正从他胸口缓缓长出。
第二天,斯托尔贝陷入诡异的寂静。
商店不开门,学校不上课,连公鸡都忘了打鸣。伊万走在街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被墙壁反弹,像跟随一只看不见的队伍。他来到杂货店,发现门板被钉子封死,缝隙里透出彼得罗芙娜颤抖的声音:
“走开!
我们不需要你的‘顾问’!
我们合群,
我们不怕孤独!”
伊万转身,看见阿尔乔姆站在镇公所台阶上,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角挂满冰碴。主席手里举着一份新的公告:
“经镇革命委员会一致决定,
伊万·斯维特洛维奇因‘煽动超自然恐慌’
被永久驱逐出斯托尔贝。
即时生效。”
伊万没争辩。他回到小屋,把《死魂灵》塞进背包,把仙人掌连盆包好,把煤油灯倒空——灯油可以助燃,但他不需要了。临走前,他解开衬衫,看见胸口的掌纹已完全消失,只剩一块光滑的皮肤,像从未被任何手触摸过。
伊万离开斯托尔贝的那天,雪停了。
他踩着滑雪板穿过森林,来到废弃矿井。井口结着厚厚的冰,像一面照妖镜。他俯身,在冰面上写下最后一句话:
“你们的手,
已经回到你们自己身上。
愿它指引你们
继续合群。”
写完,他把背包里的“断手”拿出来——那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羊毛手套,童年时母亲给他织的,大拇指处还留着咬过的线头。手套被风吹得鼓胀,像一只告别时挥动的手。伊万把它扔进矿井,转身,再没回头。
斯托尔贝的传说,后来有了新版本:
有人说,那只雪手每年丰收节都会出现,指节上挂满镇民偷偷系上的布条——祈求免灾、祈求粮票、祈求孩子不再尿床;
有人说,阿尔乔姆主席在退休前夜失踪,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衬衫,胸口处被烧出一个完美的掌印;
还有人说,在月圆之夜,如果独自穿过森林,仍能听见一个声音重复:
“孤独者,别怕。
群是别人的广场,
森林是你的宫殿。”
而伊万·斯维特洛维奇,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有人声称在乌拉尔山那边的小城见过一个卖旧书的男人,他只用一只手递书,另一只手永远插在口袋里;也有人说,在更北的极夜地带,有一座用白桦树枝搭成的小屋,屋前种满仙人掌,屋里灯火通明,却从不迎接客人。
故事传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被孩子们跳皮筋时唱的歌谣:
独行者,不孤单,
口袋里是整座森林;
合群的人,别回头,
背后是你自己的影子——
它正长出手指,
数你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