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根(1/2)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当亚历克谢·伊万诺夫裹紧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踏过克列姆林宫广场旁结冰的水洼时,他感到脚踝上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这绳子不是麻的,也不是尼龙的,它滑腻、温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弹性,仿佛刚从活物身上剥下来的筋腱。每次抬脚,它都往回拽,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的靴子在冰面上打滑。亚历克谢知道,这是从下诺夫哥罗德老家一路跟来的“橡皮筋”——他父亲彼得·伊万诺夫和母亲安娜·伊万诺娃亲手系在他骨头上的东西。
他刚在喀山的机械厂熬过一个通宵。厂里那台苏联时代的老古董车床又卡了壳,油污糊住了齿轮,工长瓦西里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伊万诺夫!你爹当年在集体农庄修拖拉机,那才叫手艺人!你呢?连个螺丝都拧不正!”这话像冰锥扎进亚历克谢的耳膜。他爹彼得确实修过拖拉机——在六十年代的集体农庄,那时连伏特加瓶子都得按计划分配。可现在是八十年代末,电子表在黑市上泛滥成灾,而瓦西里还指望他用锤子敲出精密零件?亚历克谢没辩解。辩解是徒劳的,就像试图用渔网去兜住伏尔加河的雾气。他只默默把扳手塞回工具箱,金属相撞的声响在空旷的车间里荡出回音,像某种不祥的丧钟。
回到诺夫哥罗德的公寓时,已是深夜。门廊的煤油灯昏黄欲睡,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煤灰。亚历克谢刚掏出钥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母亲安娜站在门内,裹着褪色的格子围裙,手里端着一盘煮得发黑的土豆。她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吓人,像两粒泡在盐水里的黑豆。
“亚历克谢,”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像冰层下蠕动的水,“你又去喀山了?不该去的。瓦西里同志昨天来电话,说你心不在焉。工厂是铁饭碗,丢不得。”她侧身让开,亚历克谢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菜味,混着陈年烟草的焦糊气——这是伊万诺夫家的“家的味道”,二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客厅里,父亲彼得正坐在圣像壁下的旧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真理报》。报纸的边角卷了毛,上面印着勃列日涅夫僵硬的笑脸。彼得没抬头,只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报纸第三版:“看这里,亚历克谢。‘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幻想’。喀山那个破厂子,能养活你一辈子。你爷爷在斯大林格勒前线,靠的就是这股子稳当劲儿。”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是五十年代在集体农庄挖土豆留下的勋章。
亚历克谢想说,喀山的厂子下周就要私有化了,工人们在传票上签名,像签自己的死刑令。他想说,他攒了点钱,想和同学谢尔盖开个修表铺子,电子表坏了,总得有人修。可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干咳。安娜已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罗宋汤,汤面上浮着可疑的油花。“喝吧,”她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力道大得刮疼了他的掌心,“汤能暖身子,也能暖脑子。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等分到房子再说。婚事得找瓦西里同志介绍,他侄女在邮局工作,根正苗红。”
窗外,风卷起雪粒,抽打着结冰的窗户。亚历克谢低头喝汤,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暖不了骨头缝里的寒意。他忽然想起大西洋月刊上读到的那段话——社会经济的梯子,脚踝上的橡皮筋。他的橡皮筋另一头,死死捆在下诺夫哥罗德那间漏风的农舍上。父母站在梯子的最底层,用他们对集体农庄的记忆、对斯大林时代的敬畏,把他往下拽。如果他们站在高处,这橡皮筋或许能兜住他的坠落。可他们不是。他们只是用“为你好”的镰刀,一遍遍收割他本该生长的枝桠。
“安娜,”彼得突然放下报纸,声音低沉得像地窖里的回响,“把圣像擦一擦。明天是圣尼古拉节,得供上蜡烛。”安娜立刻放下汤碗,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绒布。亚历克谢看着母亲跪在圣像前,用布小心擦拭镀金的圣徒面孔。烛光摇曳,圣尼古拉的蓝眼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竟像活物般转动了一下。亚历克谢眨了眨眼——是错觉吧?可当他再看时,圣像壁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矮小,佝偻,像他死去的祖父。他猛地转头,客厅里只有彼得抽烟的侧影,烟雾缭绕中,那影子又消失了。
“怎么了?”安娜回头,绒布停在半空。
“没……没什么。”亚历克谢放下汤碗,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脆响。他感到脚踝上的橡皮筋猛地一紧,勒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这感觉越来越频繁了。自从上个月他偷偷填了修表铺子的申请表,橡皮筋就像活过来似的,夜里会勒进他的皮肉,留下紫红色的印痕,像被铁丝捆过。医生说那是神经痛,可亚历克谢知道不是。那是时代的断层在啃噬他的骨头——父辈的经验曾是金科玉律,可当社会像脱缰的雪橇冲下陡坡,那些经验就成了捆住手脚的绳索。彼得和安娜不懂:小农社会的“人情”在契约社会里一文不值;终身雇佣制终结了,包分配的大学成了笑话;连“三胎”政策都从罪过变成了勋章。可他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尺子,丈量八十年代的深渊。
“亚历克谢,”彼得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沙哑得像磨刀石,“睡吧。明天早班,别迟到了。”他递来一杯伏特加,劣质的,混着木屑的味道。“喝了,暖暖身子。”亚历克谢接过杯子,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烧不化胸口的冰。他走向自己那间十平米的卧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圣像的烛光。黑暗中,他摸到脚踝——橡皮筋又勒紧了,皮肤下传来细微的“咯咯”声,像老鼠在啃骨头。
他蜷在冰冷的床铺上,试图入睡。可刚闭眼,耳边就响起窸窣声。不是老鼠。是低语,从墙缝里钻出来,带着下诺夫哥罗德黑土的腥气。
“……修表?胡闹!拖拉机才是正经手艺……”
“……邮局的姑娘多好,瓦西里同志介绍的……”
是彼得和安娜的声音,却比活人更清晰,更冷。亚历克谢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衬衫。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墙角。那里站着两个影子——彼得的影子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安娜的影子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灯焰是幽绿色的。影子没有脸,只有空洞的轮廓,却死死“盯”着他。亚历克谢想喊,喉咙却像被橡皮筋勒住,发不出声。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他的脚踝。月光下,那根无形的橡皮筋竟泛着微光,像一条活蛇缠在骨头上。
“你跑不掉的……”影子低语,声音重叠成一片,“我们是你的根……”
亚历克谢用尽力气踢向影子。脚穿了过去,却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橡皮筋骤然收紧,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床沿。再抬头时,影子消失了。只有月光冷冷地照着空荡荡的墙角。他喘着粗气,摸到脚踝——皮肤完好,可勒痕的灼痛感还在。这不是梦。橡皮筋的束缚,已从隐喻变成了鬼魅的实体。
第二天清晨,亚历克谢顶着黑眼圈去工厂。雪下得更大了,伏尔加河的雾气裹着冰碴,抽在脸上像鞭子。他走过诺夫哥罗德的石桥,桥下是浑浊的河水,浮着几块肮脏的浮冰。突然,脚踝一紧!橡皮筋猛地回弹,他整个人向前扑倒,脸差点撞上结冰的桥栏。他挣扎着爬起,靴子陷在雪里。抬头时,桥栏边站着个老妇人,裹着褪色的头巾,手里拎着个柳条筐。是安娜的影子!她没回头,只把筐里的东西——几颗发霉的土豆——轻轻抛进河里。土豆沉入黑水,水面竟泛起一圈绿光。
“妈……”亚历克谢嘶哑地喊。
老妇人缓缓转身。没有脸,只有一团蠕动的阴影。她抬起手,指向喀山的方向。亚历克谢想逃,橡皮筋却把他钉在原地。老妇人消失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像被拖拉机碾过的泥路。
工厂里,瓦西里醉得更厉害了。他拍着亚历克谢的肩,唾沫星子飞溅:“伊万诺夫!听说你想开修表铺?荒唐!你爹要是知道,非得从坟里爬出来抽你!”亚历克谢没反驳。他盯着车床上的金属屑,忽然发现它们在跳动,聚成一行小字:“回家吧,亚历克谢。”他慌忙用手抹掉,可金属屑又聚拢起来,这次是彼得的声音,从车床的轰鸣里钻出来:“拖拉机……拖拉机才是正经……”
午休时,他逃到工厂后院的雪地里。寒风像刀子刮着脸,他却感到一丝虚假的自由。他掏出兜里的修表铺申请表——谢尔盖今早刚塞给他的。纸是皱的,边角被汗浸湿了。他盯着“经营范围”那一栏,手在发抖。就在这时,脚踝上的橡皮筋“嘣”地一响!力道大得让他跪倒在雪地里。抬头,雪幕中浮现出一堵墙——不是砖石,是无数张泛黄的照片:彼得在集体农庄扶犁的侧影,安娜抱着婴儿(那是他)站在土屋前,瓦西里和邮局姑娘的合影……照片像墓碑般矗立,组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照片里的彼得突然转过头,咧开嘴,露出被伏特加泡烂的牙:“梯子?什么梯子!根扎在土里才稳当!”
亚历克谢用冻僵的手指撕扯照片。可每撕一张,就有新的照片从雪地里冒出来,越积越高。安娜的声音从照片堆里渗出:“修表?电子表坏了就扔!我们那会儿,一块表戴三十年……”橡皮筋勒进骨头,他感到自己的脚踝正在融化,变成黑土地里一截朽木。他尖叫起来,声音却被风雪吞没。直到谢尔盖冲过来摇晃他的肩膀,他才跌回现实。雪地里空空如也,只有他跪出的两个深坑。
“你疯了?”谢尔盖把他拽回车间,塞给他一杯热茶,“瓦西里说要开除你!就为那张破申请表?”
亚历克谢捧着茶杯,热气熏红了眼睛。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橡皮筋的束缚不是来自爱,而是来自认知的鸿沟——父母把子女视为生命的延伸,而非独立的人。在集体农庄的慢时光里,这或许无害。可当社会变成脱缰的雪橇,这“延伸”就成了绞索。他必须割断它,哪怕割断的是自己的血脉。
当晚,他收拾了一个小包,只带了工具和申请表。彼得和安娜在客厅看《列宁格勒新闻》,电视雪花屏映着他们呆滞的脸。亚历克谢走到门边,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
“去哪?”彼得没回头,声音像冻住的河。
“喀山。”亚历克谢说,声音出奇地稳,“谢尔盖的修表铺,我……要去帮忙。”
安娜猛地站起,围裙带子绷断了。“帮忙?胡说!瓦西里同志说工厂要提拔你!”
“提拔?明天就私有化了!”亚历克谢转身,第一次直视他们的眼睛,“你们知道私有化吗?知道电子表吗?知道为什么邮局姑娘不嫁给我?因为她要的是外汇券,不是集体农庄的土豆!”
彼得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抓起茶杯砸过来。瓷片擦过亚历克谢的耳朵,血滴在地板上。“叛徒!你爷爷在前线……”
“爷爷在前线,不是为了让我修一辈子拖拉机!”亚历克谢吼出这句话,自己都愣住了。脚踝上的橡皮筋骤然绷紧,剧痛让他弯下腰。可这一次,他没有退缩。他拉开门,冲进风雪里。
雪夜的诺夫哥罗德像个巨大的坟场。亚历克谢跌跌撞撞跑向火车站,橡皮筋像钢丝般勒进血肉。每跑一步,耳边就炸开父母的鬼语:“……根在土里……”“……叛徒……”路灯的光晕里,影子扭曲成农庄的谷仓、集体食堂的烟囱。他不敢回头,怕看见彼得扛着镰刀、安娜提着绿焰煤油灯追来。终于,他扑进火车站冰冷的大厅,买了一张去喀山的末班车票。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煤油炉微弱的光。他瘫在座位上,脚踝的勒痕渗出血,染红了袜子。窗外,诺夫哥罗德的灯火迅速后退,像一群不肯闭上的眼睛。
喀山在伏尔加河的另一岸。当亚历克谢踏上月台时,晨光正刺破河雾。城市比诺夫哥罗德喧嚣得多——黑市商贩在兜售日本收音机,年轻人穿着牛仔裤晃荡,连空气里都飘着自由市场的铜臭。他深吸一口气,橡皮筋的拉力似乎弱了些。谢尔盖在出站口等他,拍着他肩膀大笑:“欢迎来到新世界!铺子在红街,就等你了!”
红街的修表铺子藏在老市场后面。推开门,铜钟的滴答声像潮水般涌来。墙上挂满拆开的怀表、电子表,工作台上散落着镊子和放大镜。谢尔盖塞给他一把螺丝刀:“试试这个西铁城,客人说走时不准。”亚历克谢接过表,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颤抖。他调整游丝,拧紧螺丝——动作生涩,却无比专注。当表针重新走动时,一种久违的平静漫过心头。橡皮筋还在,但拉力轻了,像被河水泡软的麻绳。
他在喀山租了间小屋,离铺子几步远。第一夜,他睡得深沉,没听见鬼语。可第二天清晨,他被一股酸菜味呛醒。枕边放着一盘煮土豆,皮都没削干净。亚历克谢冲出屋子,小巷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两行湿脚印,直通向伏尔加河。他追到河边,脚印消失在结冰的水面。低头,脚踝的勒痕又深了,渗着血。
恐惧像藤蔓缠住心脏。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当他在铺子里修理一块苏联老怀表时,齿轮突然卡住,发出尖锐的“咯咯”声。他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变形——皮肤变粗糙,指甲缝嵌进黑泥,像彼得的手!他惊叫着甩开怀表,可手指的幻觉持续了整整一天。晚上,他锁紧门窗,却听见屋顶传来“咚咚”声。爬上去看,积雪覆盖的瓦片上,印着一双赤脚的脚印——安娜的,小而扭曲,从烟囱一直延伸到屋檐。
“你跑不掉的……”风里飘来低语。
亚历克谢蜷在墙角,用工具刀抵住脚踝,想割断那根橡皮筋。刀尖刺进皮肤,血涌出来,可橡皮筋纹丝不动。它已长进他的骨头,成了血脉的一部分。绝望中,他想起布尔加科夫的小说——魔鬼能看透人心的荒诞。或许,这橡皮筋的鬼魅,正是时代断层的化身?父辈的经验曾是金桥,如今却成了绞索。他们不是恶鬼,只是被冻土封印的魂灵,用“为你好”的镰刀,一遍遍收割儿子本该生长的春天。
一周后,亚历克谢接到谢尔盖的电话,声音发抖:“亚历克谢……铺子……铺子出事了!”他冲回红街,老市场已乱成一团。人群围在铺子门口,指指点点。推开店门,他僵住了。
铺子里,时间倒流了。
墙上挂满的电子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集体农庄的旧挂历,画着拖拉机手灿烂的笑脸。工作台变成了木犁,犁尖沾着新鲜的黑土。谢尔盖跪在角落,浑身发抖,面前站着彼得和安娜的鬼影。彼得扛着镰刀,安娜提着绿焰煤油灯。灯焰摇曳中,安娜正把一袋土豆塞进谢尔盖怀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