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扭曲的螺丝钉(2/2)
阿列克谢再也无法忍受。他找到瓦西里,把看到厂长嘴里吐出“触手”的幻觉告诉了他。
老工程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走到自己那个巨大的、堆满各种古怪旧物和工具的铁柜前,翻找了半天,取出一个用油腻的帆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帆布,里面是一尊不大的、生满了绿锈的青铜雕像。雕像的造型非常古怪,似乎是一个健壮的工人,高举着锤子,但他脚下的不是底座,而是扭曲盘绕的齿轮、管道和闪电。工艺粗糙,却充满了一种朴拙而强大的力量感。
“这是什么?”阿列克谢问。
“工业圣像,”瓦西里低声说,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或者说,‘劳动保护神’。是苏联早期,一些相信技术蕴含着救赎与解放力量的工人们私下铸造的。它不代表官方,它代表的是……是那种相信劳动能创造美好世界的信念本身。它能抵御……一些东西。”
他把圣像递给阿列克谢。阿列克谢接过,入手沉重,冰凉,但奇怪的是,在这片冰凉之中,似乎又隐隐能感到一丝极微弱的、沉睡着的暖意。
“伊万彼得洛维奇,还有他背后的那个东西,它们害怕的是真正的‘效’,”瓦西里解释道,“不是报表上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运用智慧和工具,充满活力地创造价值的那个过程。那个过程本身,就带着光,带着热。而这尊圣像,凝聚的就是那种信念。”
“我们该怎么做?”阿列克谢握紧了圣像,感到一丝微弱的心安。
“我们需要证据,”瓦西里的眼神变得锐利,“证明伊万彼得洛维奇已经……不再是人的证据。然后,在最关键的地方,用这信念之光,刺穿他和他主子的伪装。”
瓦西里怀疑,那个“东西”的核心,或者说它与现实世界连接的一个关键节点,就在厂部大楼地下那个废弃的、早已被人遗忘的“档案室”里。那里曾经是存放苏联时期生产计划和英雄榜的地方,如今堆满了被视为“无用”的旧物。
深夜,工厂的机器停止了轰鸣,陷入一种死寂。只有风声在空旷的车间和管道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阿列克谢和瓦西里,借助老工程师对工厂每一个角落的熟悉,避开寥寥几个无精打采的守夜人,像影子一样潜入了厂部大楼。大楼里比外面更冷,空气中那股甜腥味也更加浓郁。
地下室的铁门被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锁锁着。但瓦西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弯曲的铁丝,在锁眼里捣鼓了几下,锁舌便“咔哒”一声弹开了。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股陈腐、冰冷、夹杂着浓烈甜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他们打开带来的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一个噩梦般的景象。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档案室。
房间的中央,地面上刻画着一个巨大的、用某种暗红色物质(像是干涸的血迹混合了铁锈)勾勒出的复杂图案,既像是某种古老的邪恶法阵,又像是一张极度抽象、扭曲的工厂生产流程图。图案的周围,散落着的不是文件,而是……物品。
被拆下来的厕所门板,堆在一角,上面用钉子刻满了痛苦的诅咒和哀求;取消供应的一卷卷卫生纸,被撕成一条条,像招魂幡一样挂在墙上;大量空了的“健康维他命水”瓶子,整齐地码放着,瓶口残留着黑色的污渍;还有孩子们被没收的蜡笔画,画面上原本鲜艳的太阳和小鸟都被涂成了黑色,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和拼音……
而在图案的正中心,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冰冷的金属桌子,像是手术台,又像是祭坛。桌子上,堆满了工厂的报表、演讲稿打印稿,还有那些摸起来像人皮的表格。伊万厂长正跪在桌子前,他脱去了那身紧绷的呢子大衣,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但已经沾满暗红污渍的衬衫。他的身体以一种非人的角度弓着,脑袋深埋在那堆纸张里,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阿列克谢和瓦西里屏住呼吸,躲在阴影里。
只见伊万厂长猛地抬起头,他的脸……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脸。皮肤完全变成了半透明的灰白色,个不可能的角度张开,伸出长长的、分叉的、如同某种昆虫口器一般的喙管,深深地插入一叠厚厚的、仿佛由活皮订成的书册中,发出那种阿列克谢在梦里听到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
随着他的吮吸,桌子上那些空瓶子、废纸片似乎都在微微颤动,一丝丝极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晕从这些杂物上被抽离出来,顺着那喙管,流入厂长的体内。而他本人的身体,则在这个过程中,似乎稍微……充实了一点点,那灰白的皮肤也似乎有了一丝暗淡的光泽。
他在“进食”。吃掉那些被剥夺的舒适、被扼杀的快乐、被浪费的时间、被压抑的希望……所有这一切“降本”后残留的“无效”能量。
“看那里。”瓦西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手电光柱小心翼翼地移向桌子的另一端。
那里供奉着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个用旧零件、废电路板和冷却管道胡乱拼凑成的、约半人高的丑陋物体。它微微抖动着,发出低沉的心跳般的声音,无数细小的、仿佛血管般的红色光路在零件缝隙间明灭。这就是那个“东西”的化身,工厂的邪灵,饥饿的化身。
而伊万彼得洛维奇,就是它最忠实的祭司。
阿列克谢感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混杂着无边的恐惧和愤怒。他几乎要冲出去,但瓦西里死死地拉住了他。
“现在不行!”老工程师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这里它的力量太强!我们需要把它引出去,引到还有‘活效’的地方!”
就在这时,伊万厂长,或者说那个占据了他躯壳的东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已经完全变成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准确地看向了他们藏身的阴影。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混合了愤怒和饥饿的嘶鸣。
瓦西里毫不犹豫,一把将阿列克谢推开,同时自己举起那尊工业圣像,冲了出去,口中高声喊道:“以钢铁和火花的名义!以创造和劳动的名义!滚回你的阴影里去!”
他奋力将圣像砸向那个零件拼凑的邪灵化身。
圣像与那丑怪物件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团刺眼的、蓝白色的电火花,同时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短路般的爆响!一股无形的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将桌子上的纸张吹得漫天飞舞。
那邪灵化身发出一阵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扭曲的惨叫,搏动的红光瞬间黯淡下去。伊万厂长也如同被重击一般,踉跄后退,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
“走!”瓦西里大喊,拉起阿列克谢就往外跑。
他们冲出地下室,拼命向工厂的核心——那个最大的、还保留着一些老旧但仍在运转设备的联合车间跑去。那里,还有一丝真正的、生产活动的“活效”残留。
身后,是伊万厂长暴怒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吼叫,以及那种甜腥气味如同实质般追来的压迫感。
他们冲进联合车间。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几台老爷机床还在孤零零地运转,发出疲惫的轰鸣。几个夜班工人惊讶地看着这两个气喘吁吁、面色惊恐的不速之客。
“拦住他们!”伊万厂长追了进来,他的形象更加骇人,皮肤下的黑色“电路”发出微光,嘴巴不自然地咧开着,“他们是破坏‘增效’运动的叛徒!是工厂的敌人!”
工人们愣住了,不知所措。
阿列克谢举起那尊还在微微散发着余温的圣像,对着那些茫然的工人们,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工友们!看看他!看看我们的厂长!他还是人吗?!他所谓的降本增效,是把我们的生命、我们孩子的笑声,都当成祭品,献祭给了地下的怪物!他要榨干的,是我们所有人的魂!”
伊万厂长的脸扭曲着,他试图冲过来,但似乎对圣像残留的光芒有些忌惮。
“荒谬!妖言惑众!”他尖叫道,“玛拉夫人!警卫!”
但玛拉夫人和警卫并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车间里那些老旧的车床、铣床、巨大的吊臂……忽然自己轻微地震动起来。一些早已熄灭的指示灯,诡异地闪烁起来。一股不同于邪灵甜腥味的、带着机油、臭氧和……某种陈旧却坚定的意志的气息,开始在车间里弥漫。
墙壁上,那些早已斑驳褪色的苏联时期标语——“五年计划,四年完成!”“劳动是光荣、豪迈和英雄的事业!”——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了些许,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描摹。
一个虚幻的、由淡蓝色光芒组成的、戴着旧式工人帽的巨人身影,隐约在车间的半空中浮现,它沉默地举起巨大的、半透明的锤子,指向伊万厂长。
幽灵车间。那些逝去的、充满信念的劳动之魂,被这场亵渎“劳动”本身的邪恶仪式和圣像的力量,短暂地唤醒了一瞬!
伊万厂长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他身上的“非人”特征在淡蓝光芒的照射下变得更加明显。他体内的那个东西,似乎对这些代表着纯粹工业力量和集体主义信念的幽灵感到极大的畏惧。
“不——!”他绝望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抵挡那并不存在的锤击。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被幽灵推了一把,也许是自己惊慌失措脚下绊倒,伊万彼得洛维奇,这位“降本增效”的大师,向后踉跄几步,一脚踩进了旁边一台早已停产、但传送带还在空转的(为了应付检查)老化传送装置的齿轮里。
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之极、不似人声的惨嚎。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只有那老旧的传送带,还在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地、一丝不苟地,将一团曾经被称为“伊万彼得洛维奇厂长”的、模糊不堪的东西,运送向黑暗的尽头。
那股浓烈的甜腥味,开始急速消退,如同退潮一般。
伊万厂长的死,被官方定性为一起“不幸的安全生产事故”。部里派来了调查组,结论是厂长深夜巡视车间,心系生产,不幸失足。工厂为他举行了体面的葬礼,玛拉夫人在追悼会上念了一份措辞严谨、充满褒奖的悼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降本增效”的运动并没有停止,这是部里的精神。但新来的厂长似乎谨慎了许多,那些最荒诞的措施,比如厕所门板和幼儿园的合并计划,被悄悄废止了。虽然工厂的整体氛围依旧沉闷,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仿佛灵魂被抽干的压迫感,减轻了不少。
阿列克谢和瓦西里对此事保持沉默。他们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那尊工业圣像被瓦西里重新用帆布包好,深藏起来。地下室里那邪恶的祭坛,在他们第二天晚上偷偷回去查看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积满灰尘的普通储藏室。
只是,偶尔在深夜,当工厂彻底安静下来,阿列克谢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从地下深处,传来一丝微弱而充满不甘的、饥饿的呜咽。而空气中,那股甜腥的气味,也并未完全散尽,它化作一种稀薄的、日常性的倦怠和麻木,依旧沉淀在诺里格斯克的空气里,沉淀在每一个挤在通勤电车里的、眼神空洞的工人脸上。
真正的邪灵或许暂时被打退了,但它赖以生存的土壤——那种僵化的体制、对数字而非对人的崇拜、对短期指标的狂热追逐——依然肥沃。它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伊万彼得洛维奇,等待下一轮“正确”的口号响起。
阿列克谢走在依旧铁灰色的诺里格斯克街道上,寒风吹拂着他年轻却已带上些许疲惫的脸。他握紧了口袋里一枚冰冷的、从那个地下祭坛捡来的、扭曲的螺丝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