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扭曲的螺丝钉(1/2)
寒风从喀拉海长驱直入,裹挟着化工厂的硫磺味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钻进这座工业城市的每一道砖缝,每一个窗框,也钻进人们的骨缝里。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紧了紧磨损严重的衣领,快步走在通往“红色无产者”机械制造厂的路上。他的靴子踩在结了一层薄冰的煤渣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与远处工厂传来的、单调重复的冲压机轰鸣混在一起,构成诺里格斯克清晨不变的背景音。路两旁是赫鲁晓夫楼,方正、灰暗,像一排排巨大的、布满蜂窝的混凝土墓碑,有些窗户后面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映出早起工人佝偻的身影。
厂门口那块斑驳的标语牌——“劳动光荣!”——着看。阿列克谢挤了过去,一股混合了廉价烟草、伏特加和汗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告示是厂长伊万彼得洛维奇亲自签署的,标题是几个粗黑体大字:《关于深化降本增效运动,提升企业核心竞争力的若干决定》。
“即日起,”旁边一个声音沙哑地念着,“全厂范围内开展‘节约每一度电、每一滴水、每一张纸’的竞赛活动。各车间、部门能耗及办公用品消耗,需较上季度降低百分之十五……厕所卫生用纸定量供应,每人每月一卷……非生产区域照明减半……取消夜班食堂的热汤供应……”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嘟囔。
“伊万彼得洛维奇又搞什么鬼?”阿列克谢身边的老钳工米哈伊尔嘟囔着,他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凿出来的,深深刻着在这家工厂三十年的岁月。
“降本增效,”阿列克谢叹了口气,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听说部里的大人物喜欢听这个。”
“降本?”米哈伊尔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他妈的,他什么时候能把咱们那台斯大林时期的老爷车床给‘增效’一下?我每天伺候它的时间比陪我老婆还多!”
人群发出一阵苦涩的窃笑,但很快又沉寂下去。因为厂长伊万彼得洛维奇那肥胖的身影,正出现在厂办大楼的门口。他穿着一件过于紧绷的、据说是在莫斯科某高级商店订制的黑呢子大衣,肚子腆着,像一只吃饱了的企鹅。他身后跟着厂办主任,那个永远面无表情、活像一尊冰雕的玛拉夫人。
伊万厂长没有看工人们,他那双嵌在肥肉里的小眼睛扫过告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迈着与其体型不相称的、略显僵硬的步子,向主车间走去。阿列克谢注意到,厂长今天的脸色似乎特别苍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某种瓷器质感的灰白,而且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关节仿佛不太灵活,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近乎机械的精准。
“看哪,”米哈伊尔用胳膊肘捅了捅阿列克谢,压低声音,“咱们的‘效率大师’又去巡视他的王国了。我敢打赌,他准是又发现了哪个角落的电灯多亮了五分钟。”
阿列克谢没有接话。一种莫名的寒意,比诺里格斯克的秋风更刺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慢慢爬了上来。他望着厂长消失在那扇巨大的、油漆剥落的车间铁门后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扇门吞噬掉的,不仅仅是一个肥胖的官僚。
“降本增效”的风,像一股有毒的工业粉尘,迅速弥漫到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遭殃的是厕所。不到三天,所有厕所隔间的门板都被拆了个精光,据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里面“磨洋工”。取而代之的,是挂在门口的一块脏兮兮的、印有“效率至上!”口号的帆布帘子。接着,卫生纸实行了严格的配给制,每月初由玛拉夫人亲自带着几个表情肃穆的行政人员发放,那场面庄重得仿佛在分发圣餐。如果你不幸提前用完了,那就只好自求多福,或者学着像某些老工人一样,随身携带裁好的旧报纸。
然后轮到食堂。热汤取消了,据计算,这每年能为工厂节省下惊人的七万八千卢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颜色可疑、味道尝起来像铁锈水的冰凉饮料,美其名曰“健康维他命水”。午餐的肉饼厚度肉眼可见地变薄了,土豆泥里土豆的比例显着下降,而一种廉价的、口感像锯末的填充物比例则神秘上升。
但这还不够。
伊万厂长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召开了全体中层干部会议。阿列克谢作为技术部的代表,也列席参加。会议室的窗户漏风,寒风嗖嗖地往里钻,但为了“降本”,空调被严格禁止开启。人们穿着大衣,戴着围巾,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在房间里缭绕,让厂长那张挂在墙上的巨幅标准像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厂长本人倒是精神抖擞,他站在主席台上,背后是投影仪打出的演讲稿,红底白字,醒目地写着:“降本增效——企业生存与发展的唯一路径!”
“同志们!”厂长的声音通过质量低劣的扩音器传出来,带着刺耳的杂音,像是在刮擦生锈的铁皮,“我们必须认清形势!市场竞争是残酷的!我们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睡大觉!部里对我们的要求很高,我们的利润指标压力很大!”
他挥舞着一份报表,那报表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所以,我们必须向管理要效益!要向每一个环节挖潜!”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光芒,“我宣布,从下周起,启动‘流程优化与效能提升专项行动’!”
所谓的“专项行动”,具体内容很快就被传达下来:所有报销流程,从原来的车间主任签字即可,改为必须经过至少七个线上节点的审批——申请人、班组长、车间主任、部门负责人、财务初审、财务复核、最终批准人(玛拉夫人)。任何一个节点卡住,流程就停滞不前。理由是:“加强内控,防止漏洞。”
同时,行政部下发了一份厚厚的《日常行为规范增效手册》,里面详细规定了诸如“步行速度不得低于每分钟一百二十步”、“办公室内交谈时间不得超过三分钟”、“文件传递必须使用专用跑表计时”等匪夷所思的条款。
最让人窒息的是会议。现在,任何一件小事都需要开会。车间里的灯管坏了,要开一个“照明设施效能分析会”;某个螺丝型号库存不足,要开一个“供应链韧性保障研讨会”。会议通常冗长而毫无结果,人们围坐在冰冷的会议室里,听着伊万厂长用他那单调而冰冷的声音,反复咀嚼着“成本中心”、“价值链条”、“闭环管理”之类的新鲜词汇,仿佛念诵某种神秘的咒语。
阿列克谢发现,工厂的效率非但没有提升,反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工人们的面色越来越灰败,眼神越来越呆滞。车间里那种熟悉的、充满活力的金属撞击声、工人的吆喝声,渐渐被一种沉闷的、死气沉沉的嗡嗡声所取代。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倦怠感,像工厂烟囱里排出的废气一样,笼罩着一切。
他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工厂不再是工厂,而是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消化器官,那些传送带是蠕动的肠子,高耸的烟囱是呼吸的管道,而工人们,则像微小的、被榨取着养分的微生物,在黏滑的管壁上缓慢爬行。在梦的深处,他总能听到一种低沉而规律的吮吸声,伴随着伊万厂长那毫无感情的、念诵演讲稿的声音。
技术部的老工程师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是厂里为数不多的、还敢偶尔发几句牢骚的人。他快退休了,一头银发乱得像鸟窝,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用胶布缠了又缠的眼镜。他在“红色无产者”厂干了一辈子,熟悉这里的每一颗螺丝,每一根线路。
这天傍晚,阿列克谢因为修改一份毫无意义、但厂长坚持要的“增效流程图”而加班。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瓦西里两个人。窗外,诺里格斯克的夜幕早已降临,只有工厂区的几点灯火在浓重的黑暗和雾气中顽强地闪烁着,像垂死的星星。
“小子,感觉怎么样?”瓦西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浓茶——他偷偷用违禁的电炉子烧的,“咱们这伟大的‘降本增效’运动?”
阿列克谢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瓦西里叔叔,我觉得……这不像是在管理工厂。倒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一种献祭的仪式。”
瓦西里抿了一口茶,浑浊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闪烁了一下:“献祭?说得好。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阿列克谢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粉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但在这之下,似乎确实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像是铁锈混合了腐败的血液。
“好像……有点怪味?”阿列克谢不确定地说。
“那是饥饿的味道,”瓦西里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不是人的饥饿。是这东西。”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斑驳的桌面,又指了指脚下,“是这工厂本身,或者说,是住在工厂
阿列克谢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住在
“这东西没有名字,或者说,它的名字早就被人忘了,”瓦西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老一辈的有人说,是当年建厂时,打地基惊扰了的古老地灵;也有人说,是计划经济时代,那些堆积如山的报废零件和失败产品产生的怨气,凝聚成的精怪。它靠……秩序、活力和人的精气神为食。过去,它吃得不多,工人们干劲足,生产红火,它偶尔吸食一点点逸散的能量,无伤大雅。”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茶,仿佛要驱散某种寒意。
“但是,现在不同了。市场不好了,订单少了,工厂本身的‘活力’在衰退。它饿坏了。而咱们的伊万彼得洛维奇……他听到了这饥饿的呼唤。”
“厂长?他听到了?”阿列克谢难以置信。
“或者说,他选择了听从。”瓦西里冷笑一声,“你以为他那些‘降本增效’的口号,真的是说给活人听的吗?那是念给意义的审批流程,开一场浪费时间的形式主义会议,都是在向那东西献上祭品!祭品就是……效率,是人的时间、精力、希望!你看工人们,是不是越来越像行尸走肉?他们的活力,他们的‘效’,正在被一点点抽干,转化成维持那东西……以及伊万彼得洛维奇这类人权力的‘成本’!”
瓦西里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工业雾霾笼罩的、不自然的夜空。
“成本与投资,小子,”他喃喃自语,“平庸的管理者只会把活水当成成本砍掉,却不知道那本是滋养未来的泉眼。他们把泉眼堵上,献给饥饿的邪灵,还以为自己是在做账面上的节约。可笑,又可悲。”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玛拉夫人像幽灵一样站在门口,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散发着那股甜腥气的表格,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白。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工程师,”她的声音平板得像一段录音,“厂长需要上一季度所有设备维护记录的‘增效分析报告’,明天一早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这是表格模板。”
她把那叠表格放在阿列克谢的桌上,转身离开,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
阿列克谢拿起那叠纸。纸张异常光滑、冰冷,摸上去几乎不像纸,更像某种……薄薄的、干燥的皮肤。而那股甜腥味,正是从这纸上散发出来的。
真正的恐怖,始于幼儿园。
“红色无产者”厂附属幼儿园,是整个灰暗厂区里为数不多的、还保留着些许色彩和生机的地方。孩子们的笑声,曾经是穿透诺里格斯克阴霾的宝贵阳光。
然而,伊万厂长的“降本增效”利剑,终于还是悬到了这里。
理由是“优化资源配置,提升教育效能”。具体方案是:裁撤一半的保育员和教师,将剩下的班组合并,每个班的孩子数量增加一倍。同时,取消“非必要”的课程,如音乐、美术和户外活动,将这些时间用于“学前教育提前化”——也就是让孩子们提前学习写字和算术。
消息传来,工人们终于无法保持沉默了。孩子是他们在冰冷沉重的生活中,最后的一点温暖和指望。
几个孩子的母亲,都是厂里的女工,鼓起勇气在厂办大楼门口拦住了伊万厂长。她们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合并班级孩子太多老师看不过来容易出事,取消音乐美术课对孩子们多么不公平,这么小的孩子逼着学写字多么残忍……
伊万厂长耐心地听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的微笑。但他的眼神,阿列克谢远远地看着,那眼神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冰冷的、类似于观察仪表读数的专注。
“工友们,”等女工们说完,厂长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而冰冷,“我理解你们作为父母的感情。但是,请你们也要理解工厂的困难。幼儿园是工厂的成本中心,它消耗着大量的资源,却没有直接的经济产出。在目前‘降本增效’的大背景下,我们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
“可是,厂长同志,孩子们……”
“效率,工友们,效率是关键!”厂长打断了她,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金属的共振,“我们要的,是能够适应未来激烈竞争的高效能人才!从小开始培养他们的纪律性和知识储备,这正是‘增效’的体现!至于你们担心的安全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流程优化’来解决。比如,规定孩子们上厕所必须排队,由值班老师统一计时,每分钟不超过五个孩子,这样可以最大化利用监管资源……”
女工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阿列克谢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着厂长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那嘴里吐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根根冰冷、粘滑的触手,正试图缠绕、窒息那些母亲们的希望和愤怒。
当天晚上,幼儿园的园长——一位慈祥的、在厂里工作了四十年的老妇人——被发现昏倒在她的办公室里。据说是突发急病。但流言悄悄传开,说人们把她抬出来时,闻到她的办公室里有一股浓烈的、甜腥的气味,和厂长下发那些表格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幼儿园的改革,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暗流涌动的不满,强制推行了。
孩子们的笑声,果然几乎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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