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饕餮小屋(2/2)
1917年二月革命,收容四个逃兵。西墙消化他们后,地板砖缝里钻出钻石原石,像雨后蘑菇。最妙的是那些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的傻瓜,他们的绝望是最好的调味料——比黑胡椒更提鲜,比伏特加更醉人。
记住:房子只认饥饿。越穷的人,越能喂饱它。越绝望的血,越能换来黄金。
日记最后一页粘着张发脆的剪报,报道1913年伏尔加格勒贫民区连环失踪案。配图里,微笑的斯捷潘叔父站在慈善晚宴中央,胸前别着救世军勋章,身后壁画上的圣徒眼睛正在滴血——那血珠清晰可见,像两颗熟透的樱桃。阿列克谢的手指抚过报纸,油墨竟沾上指尖,变成暗红色。他猛地合上日记,却听见阁楼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般的呜咽,又戛然而止。窗外,伏尔加格勒的雪越下越大,掩盖了街角冻死的流浪汉,却掩盖不了房屋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咀嚼声。
一月某个暴风雪之夜,门铃声像垂死者的哀鸣,刺穿阿列克谢的梦境。猫眼里看见邻居女孩玛莎,她睫毛结霜,脸色青紫,怀里抱着空牛奶罐,罐底残留着冰碴。“锅炉房爆炸了...”女孩的哭声带着冰晶的脆响,“妈妈快冻死了...求您开门!”门框上的雕花蔷薇开始旋转,花瓣变成细小的锯齿。阿列克谢的手已搭上门闩,娜塔莎和孩子的脸在脑中闪过——他们需要这房子带来的“好运”。但就在这时,他听见墙壁深处传来湿滑的吞咽声,像巨蟒吞咽猎物。他冲进书房翻开日记,在夹页里找到一张彩色插图:几个世纪以来,每个雪夜收留难民后,房屋就会赐予主人黄金、珠宝或突如其来的好运。插图下方一行小字:“慈悲是穷人的毒药,饥饿是富人的美酒。”阿列克谢的喉咙发紧,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滚!”他对着通风口怒吼,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和叔父肖像画中相似的沙哑声,带着金属的震颤。门外,玛莎的哭声渐渐微弱,最终被风雪吞没。次日清晨,阿列克谢在扫雪时发现,女孩的脚印在门前三步处消失,像被大地吸了进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个空牛奶罐,罐底结着暗红色的冰。
次日,阿列克谢在市集遇见钳工学校的旧友谢尔盖。这个曾与他一起在工厂澡堂读禁书、在伏特加作用下痛骂权贵的汉子,如今穿着破棉袄在街边贩卖自制螺丝刀。他的脸被寒风割得像冻裂的土豆,手指肿得像发霉的香肠。“听说你搬进贵族区了。”谢尔盖的祝贺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在雷区行走,“什么时候也带我们见识下豪宅?”阿列克谢注意到朋友冻肿的手指少了一根——那是去年在钢铁厂事故中被轧掉的,当时谢尔盖还笑着喊:“少一根指头,多一份革命意志!”如今这笑容僵在脸上,像劣质陶器上的裂纹。当谢尔盖说起女儿患肺结核、妻子咳血时,阿列克谢突然产生强烈的冲动——邀请他们全家来过冬。这个念头像电流窜遍全身,让他兴奋得发抖,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某种寄生在声带里的东西在发声:“谢尔盖!带家人来住吧!这房子大得能装下整个集体公寓!”话一出口,他惊恐地捂住嘴,可谢尔盖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比伏尔加格勒任何一座高炉都更灼人。
当晚,阿列克谢做了噩梦:谢尔盖一家被壁炉吞噬时,墙壁渗出琥珀色的油脂,那些油脂在他手里凝固成金卢布,每枚都印着斯捷潘叔父狞笑的脸。他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数着并不存在的金币。
二月的第一场冰雹敲打着窗玻璃,阿列克谢穿着叔父的丝绸睡袍(尺码竟完美合身),坐在孔雀石壁炉前品尝自动出现的鱼子酱。他的面颊日渐丰润,眼神却像褪色的照片般失去神采,瞳孔深处浮着两团幽暗——像叔父肖像画里的空洞。谢尔盖带着妻女来访那晚,房屋展现出诡异的热情:水晶吊灯自动点亮,光芒如香槟气泡般跳跃;留声机播放早已禁售的爵士乐,音符像偷来的月光;厨房飘出烤鹅香气,足以让整个伏尔加格勒的流浪汉发疯。但阿列克谢看见门厅的女妖雕像在转动眼珠,青铜瞳孔锁定谢尔盖瘦小的女儿;楼梯毯的蔷薇图案变成吞噬的嘴,花瓣开合间露出尖牙。“这房子真暖和。”谢尔盖的小女儿伸手触碰壁炉框,黄铜装饰突然咬住她的指尖,像活物般合拢。阿列克谢及时拉开女孩,发现铜框上残留着带血的牙印——那形状,竟与他冻裂的手指伤口一模一样。谢尔盖的妻子脸色惨白,却强笑着安慰女儿:“没事,宝贝,富人家的炉子都这样...有脾气。”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围裙边缘,那里沾着集体公寓特有的、洗不净的煤灰。
午夜时分,阿列克谢被墙体内部的惨叫惊醒。那声音不像人类,更像一群野兽在铁笼里被碾碎。他循声跑到客厅,看见西墙正在蠕动,石膏花纹如油脂般融化,谢尔盖妻子的半截手臂从墙里伸出,手指保持着抠抓的姿势,指甲缝里塞满墙灰——和集体公寓厕所里一模一样的灰。“这是必要的代价。”阿列克谢听见自己说,声音冷静得陌生。他抚摸墙壁,感受到温暖的震颤,就像抚摸进食后的猫。墙面上,谢尔盖妻子的婚戒在石膏中闪烁,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第二天清晨,他在谢尔盖一家睡过的客房发现几撮头发(妻子的是灰白,女儿的是枯黄)和撕碎的工装布片。梳妆台镜面上用血写着:“我们都会变成自己最憎恶的模样”——字迹竟与阿列克谢自己的笔迹完全一致。他冲到厨房想喝水,却发现水龙头流出的不是水,而是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他捧起一掬,那液体在掌心凝固成一枚小铜币,上面刻着谢尔盖女儿的笑脸。
三月化雪时节,阿列克谢已能面不改色地看着餐厅墙壁吞噬新的“客人”。一个雪夜,他收留了三个冻僵的流浪汉——两个男人,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当墙壁开始蠕动时,他甚至递上了一杯伏特加:“暖暖身子。”酒杯在手中化为灰烬。他站在一旁,像观看一场寻常演出:墙壁如巨口般张开,石膏流淌如熔岩,流浪汉的惨叫被吞没,只余下婴儿的啼哭在空气中震颤片刻,便化作墙砖上一道新鲜的血痕。事后,他在餐厅地板上捡到三枚金币,每枚都嵌着一片指甲。他把金币放进抽屉,动作熟练得像在集体公寓排队领面包。某日,他意外在阁楼找到家族相册,惊恐地发现历代主人容貌的变化——最初几代人穿着农夫布衣,站在泥屋前,眼神却已透出贪婪;渐渐变成商人装束,背景是堆满货物的仓库;最后是斯捷潘叔父的贵族礼服,站在这座豪宅前。而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变成两个黑洞,吞噬了所有光亮。相册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有一行新写的字:“你的位置已预留。”
复活节那天,彼得律师再度造访。这次他没在客厅停留,直接走进书房暗室,扳动壁炉旁一个隐蔽的青铜机关。整面墙无声翻转,露出嵌满骷髅的夹层——头骨层层叠叠,像葡萄藤般缠绕在钢架上。每个头骨额头上都刻着日期:1888.01.17、1905.12.03、1917.03.12...最新几个赫然是谢尔盖一家三口的名字和日期。骷髅眼窝里嵌着宝石,在烛光下闪烁如活物。“恭喜正式继承家业。”彼得律师的胖手拍在阿列克谢肩上,触感像沾满尸油的湿布,“您看,令叔父的财富秘诀很简单——把穷人喂给房子,房子就会帮您致富。”他掰开一个头骨的下颌,取出一枚钻石,“这颗来自1919年的饥民,够买下整个铸造厂巷。”阿列克谢想尖叫,喉咙却涌出愉悦的叹息;他想砸碎这恶魔巢穴,手指却温柔抚摸着正在消化人骨的墙壁,感受着那令人心安的震颤。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从踏进这所房子的那一刻起,他的灵魂就已开始被吞噬——不是突然的撕裂,而是缓慢的溶解,像盐粒沉入伏尔加河水。
当晚,阿列克谢站在叔父的肖像画前,烛光摇曳中,画中人变成了自己的脸。禁卫军礼服套在他瘦削的工人身躯上,显得滑稽又恐怖。画框下方多出一行铭文,墨迹未干:“我白手起家的一切秘诀,就是善于利用别人的不幸”。
窗外,铸铁街的新雪掩盖了昨夜冻死的流浪汉,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凹痕,像大地的伤口。而房屋深处,饥饿的墙壁又开始发出咀嚼声——这次,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胸腔。阿列克谢摸向口袋,那里有三枚新得的金币,还带着体温。他走向门厅,准备迎接下一个雪夜的访客。镀金门把手上,他的倒影已与叔父重合:空洞的眼睛,讥诮的嘴角,还有那永不满足的、来自伏尔加格勒钢铁腹地的无法满足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