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五:婚礼前夜(2/2)
他坐在最前排的长椅上,背对着她,身影几乎融入黑暗,但他好像不是一个人。在他旁边,蜷缩着一个更黑、更佝偻的影子,裹了无数层的破烂衣物堆在身上,像个被随意丢弃的麻袋,阿涅丝认出来了,那是个流浪汉,衰老得难以分辨年纪,脸上布满尘垢与生活刻下的沟壑,呼吸声粗重而断续,拉风箱一般,在空旷的教堂里发出不祥的回响,对于无家可归的holess,教堂虽然冷寂,但也比在寒风中睡在大街强一些,但阿涅丝仍觉得这个流浪汉要死了,如一只猫儿会警惕地躲开有同类死亡的地方一样:死亡的气息是陈年的油污,包裹着他,让天生敏感的阿涅丝觉得不安。
而威廉,她的新郎朋友,正把一只扁平的酒壶递到那干裂的唇边,流浪汉贪婪地啜吸着,喉结剧烈滚动,阿涅丝屏住呼吸,藏在门口深的暗影里。
威廉拿回酒壶,自己也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都迸出来,然后,他开始了叙述,声音悲切地叙述,传到阿涅丝身边是一股混着酒气、痛苦与狂热忏悔的湍流。
“上天……你听见了吗?明天……明天我的母亲要我结婚了!要用鲜花,用音乐,用那些甜蜜的祝酒词,让我和波伏娃结婚,结婚,除了结婚还有什么,结婚之后就会有小孩子,一群肉团子从阿涅丝的肚子里爬出来,嚷嚷着叫我爸爸,叫她外婆!”他又灌了一口酒,液体从他嘴角溢出,流到下巴,他毫不在意。“波伏娃……哦,波伏娃是个天使,他们都说,是的,洁白,温柔,她看我的眼神……像女人看着她的丈夫。可我不是!我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人!我不要当波伏娃的丈夫,我只愿陪在她,陪在我最尊敬最爱戴的人的身边,”他的声音拔高,在空旷的穹顶下撞击回荡,硬生生显现出男中音合唱的效果,“我是她的男人!不,不是男人,男人算什么,她已经……对的,对的,我是她的男人,我是她的男人,我爱她,我是他唯一的男人,而不是那座肉山,一想到她为了生下我们曾委身于那个胖子,我已经很难受,现在我还要承着她的心愿,去和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结婚?去和一个他们期望中的女人结婚?不可能的,如果这个女人就的长相和性格能和我的母亲像一点,我可能会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在和想象中的她亲热,怎么会呢,不可能的,我是妈妈的儿子,我是她的儿子,我是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宝贝,只有我,只有我而已,我爱妈妈,妈妈也爱我…”他语无伦次,混杂的情绪倾泻而出,每一个词都像滚烫的炭咬着喉咙,从他不断起伏的胸膛里扒出来,冒着灼人的烟与火,他开始疯狂地描述和一个女人相处时的细节,那些琐碎,低劣,爱恋,自欺欺人的时刻,描述事后吞噬他的羞耻与恐惧,描述他在阿涅丝纯洁目光下日益沉重的烦躁和悲苦的绝望。
在他没有逻辑的话语里,阿涅丝感到婚礼的筹备对威廉,和越来越近的绞刑台没差别,每一道程序都是收紧的绳索,把他和他爱的女人之间的隔阂拉得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不是!知道这一切建筑在我个人之上……我贪图那表面的安宁,贪图表象下的温饱,贪图表象!我甚至……甚至开始恨她,恨她的无辜,恨她的爱,那爱像面镜子,照得我无处遁形!今晚……那些蜡烛,那些花,那些人的脸……我受不了了!我总觉得……总觉得她就在那烛光后面看着我,不是慈悲的父,是那个最后的、公正的、严厉的审判者!她要我在所有人面前,在这最光明的时刻,露出最肮脏的底色!”他猛地抓住流浪汉干枯如柴的手腕——阿涅丝这才发现那不是流浪汉,而是一叠堆起来的衣服,但是从款式来看,并不是男子的,而是一沓略有年代,被人穿过的女性衣服,里面有裙子,有衬衣,有裤子。
“你明白吗?我的爱人,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从你的心里什么都带不走,让我死吧,我也什么都不用再背负了!为什么我……我还要带着这具发臭的皮囊,这个锈蚀的灵魂,走进那个殿堂,去完成那场亵渎!我……我真的,为什么我付出了所有,得不到一点我的爱,为什么……我真的很爱你的呀,我真的很爱你的,很爱你的,我,我恨不得——”威廉剧烈地喘息,教堂重归寂静,只有他拉风箱般的呼吸和阿涅丝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在火里,阿涅丝看到威廉忽然慢慢除去衣物,如正在蜕皮的蟒蛇。
在火光中,阿涅丝看着威廉细致地为自己穿上他身边的女性衣物,从内衣到裙子,从袜子到鞋子,然后为自己戴上亮晶晶的发夹,在几分钟之内,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威廉就变成了一个有点粗壮的女人,他来到正衣镜前面,打量变成女人的自己,阿涅丝看到他的头发有点凌乱,几缕粘在汗湿的太阳穴上,而他脸上是奇异的宁静,类似自尊心很强的人,在满载人员的电梯里感到强烈的尿意,从而和膀胱搏斗的宁静。
威廉动了起来。
阿涅丝认为那算不上舞,至少不是她认知里的舞,威廉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螺一样旋转,极其缓慢、带着崩溃边缘美感的旋转,旧裙子扬起一片阴影随着踢踏舞不断地抖动,他伸长了脖颈,喉间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在这个旋转里,他不再是那个在新婚前夜跑到空无一人的小教堂里胡言乱语的男人,仿佛在幻觉中,威廉成了女王,主宰着一个只存在于他脑颅里的王国,那里有忠诚,有永恒,有至死不渝的爱,现实的一切好似都被这固执的旋转暂时甩了出去,和阿涅丝揪紧的心跳一起。
成了遥远而不相干背景里的杂音。
这位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失去章法,好像抱着跳舞到死的决心一样,是自我毁灭的狂乱,不再是交际场中的华尔兹,而确实是无声的搏斗,阿涅丝惊异地看着他沉迷在其中紧闭的双眼,腿和脚有时候会砸到长椅上,但是他毫无察觉,随着威廉的呼吸变得粗重,和夹杂着细微的、被牙齿咬碎了的呜咽,汗水从额角滚落,冲开脂粉,留下一道道污痕,像眼泪,像伤痕,在穿过彩窗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几分钟后,威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看高耸的圣像,再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又缓缓环视这间破败、真实得残酷的屋子。
他脸上狂热的血色褪去,只剩下更深的、冰凉的苍白和茫然,爱情的洪流过去了,婚姻正朝他缓步走来,姿势优雅,无可避免地逼近,他坐在那里,佝偻着,垮了下去,阿涅丝捂着嘴,悄悄退后,离开了教堂,铁门再次发出呻吟,截断了里面那个被昏暗和明亮包围的舞蹈室。
外面,夜更黑,风更冷,远处的城市传来模糊的、与这一切无关的响动。
威廉,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涅丝不知道,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不会?也许明天的婚礼将成为一个丑闻?一场悲剧?或是更加漫长而痛苦的、夫妻之间都戴着面具的日常刑罚的开始?她看着未婚夫在烈酒与寒风之中,将自己最溃烂的伤口撕开,化身为他梦想中的女神一般,不是为了愈合,好似只是为了证明谁的存在,在空荡孤寂的教堂,跳起了古代招神的祭祀舞蹈。
阿涅丝心跳如鼓,她赶快走回了仍可能嘈杂的婚礼准备场所,脚步沉重,河面的雾气包裹着她,甜腻的花香早已被风吹散,凛冽的、无边无际的夜的寒意,她拿出芝奥莉娅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一个璀璨的红宝石,对自己说道,“无论如何,我是威廉先生的妻子,我是威廉的——”
月高悬于空,血在深夜里,和不冻的河,一起静静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