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五:婚礼前夜(1/2)
空气里有种甜得过分的腐坏气味,茱莉亚的鼻端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她觉得这里的烛火太多了,多得反常,把这座总是半明半暗、墙壁雪白的小教堂照得如同一个飘着冰晶的玻璃球,明日婚礼的彩排刚散,留给仆人的不是温馨,倒像一场匆忙敷衍、尚未收拾干净的弥撒,长椅上胡乱搭着新买的礼服缎带,圣像前本该庄重的位置,堆着些扎了银丝、在烛光下闪着冷冽微光的鲜花,花瓣饱满,白得刺眼,暴露在干瘪的空气里,边缘已有些蔫软,那甜腻的腐气大约就是从它们张着的嘴里吐露出来的,混着旧木头、灰尘和冷蜡的味道,很好闻。
新娘阿涅丝·德·波伏娃是战后着名的新生代女演员,在五岁的时候主演第一部电影《JANE doE》,从而正式进入演艺圈,七年后凭借着《追鲸人》获得最新一届奥斯卡金像奖奥斯卡奖最佳女配角提名,独角兽奖最佳女配角,在十岁的时候以在《三秒后》和《回旋镖之夜》里的出色表现获得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女演员的,她还出演了《玛丽王后》,被大众评选为五十年来最美丽的十五张女性面庞,之后逐渐隐退影坛,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在电影中常常饰演骄矜而可爱的女角色的波伏娃现在裹在宽大的蕾丝睡衣里,她娇柔的脸上露出怜悯众生的表情,属于基督徒的谦逊和忍让,比如看到睡在路边长椅上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阿涅丝总是不忍地移开目光,并立刻手握着她爸爸给她的珠串,五官沉寂得和她参演的第一部电影里的小修女一样,在为这个贫穷的陌生人祈福。
她在熙熙攘攘的场合身为主角也很不适应,像受惊的幼鸟被困在过于精致的巢中,她脸上还残留着彩排时被众人目光簇拥出的僵硬酒窝——像是被咬了一口留下的凹陷,此刻那肌肉构建的微笑终于垮下来,坐在那里发呆,她的母亲,一个骨架粗大、永远眉头紧锁的女人,正用怒气冲冲地近乎凶狠的力气将几枝百合插进坛边的镀银花瓶,仿佛那些花茎是某种亟待被她驯服的活物。她的动作搅动了空气,烛影在她脸上疯狂跳跃,角落里,两个远房姑妈压低了嗓子,声音却像钝锯子,坚持不懈地切割着凝滞空气和少女新娘的心,新娘的婆婆走过来,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柔风细语地说,“在紧张吗?”
原本叽叽喳喳的嘈杂环境里,不约而同的寂静突然降临,连长舌姑妈们的絮语和新娘母亲的折腾都停了,所有目光无论畏惧,好奇还是不耐烦,都沉沉地压在新郎母亲挺直的背脊上;新郎母亲的声音让阿涅丝颤抖了一下,随后低下头,纤瘦的身躯又小了一圈,她低眉顺目地看看未来的母亲,看她波光的眼睛如河水和冰冷的玻璃在粼粼流动,阿涅丝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介于呻吟与呜咽之间的短促声响,舌头猛地弹出一句话,“夫人,我很爱威廉。”
“那就好,明天之后,你该和威廉一样叫我母亲了。”芝奥莉娅为了拉近和儿媳的关系,主动谈起了自己的演艺史,“我之前参演《高老头》的时候演了里面的纽沁根太太,至今还记得里面的旁白台词:‘她缺少的是二次创造女人的东西:服饰和情书’,我看重你们的结合,年轻人爱情的结晶开花结果,是令长者感到欣悦的事。”她又低声道,“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你不用再害怕了,无论你以后想去做什么,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你陷害你,哪怕是你的生身母亲,让你从小去演电影榨取人身价值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亲爱的宝贝,明天之后,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和威廉是一样的,你真是个美丽的孩子,善良的孩子,哪怕只是站在这里,就能把我的黑暗变成光明。”
威廉·摩根索就站在那一片狼藉与低语的中央,却又仿佛游离在所有这一切之外,他穿着明日婚礼要用的那件黑色礼服,料子是上好的,此刻却是一层不合时宜的、沉重的壳裹着他,教堂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一半被吞噬,一半勾勒出他过分清晰的侧脸线条,紧绷,英俊,苍白,没有血色。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是看那堆鲜花,不是看圣像低垂的眼睑,也不是看身边不知所措的阿涅丝,而是望着烛光下,更深的黑里的芝奥莉娅,看着他的母亲,仿佛那里母亲的后颈上有幅只有他能看见的、令人惊艳的名画,阿涅丝看到这位名门公子虎背熊腰,胸肌发达,肩颈的肌肉十分厚实,年轻的脸上早早地生了皱纹,但这皱纹并不使他冷酷,反而像绿叶,衬托作为花的五官,在仅仅一个月的见面,聊天,认识,结婚里,新郎留在新娘心里的是一个灵活而随性,幽默乐观的形象,让她不禁产生好感,忘记了年龄差,但是威廉先生的母亲,那位德高望重的女人,却让自认为在娱乐圈这滩浑水里摸过鱼的阿涅丝畏惧了。
她看着自己的准丈夫,看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手指痉挛般地微微蜷曲,又松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芝奥莉娅在婚礼布置上周转了一圈,在一些她觉得需要改进的地方,事无巨细地吩咐了管家茱莉亚;比如说花朵摆放的位置,和桌布的风格,从纯粹的白色换成了缀有蓝色碎花边的白桌布,“纯白色跟葬礼似的,明天就是两位孩子重要的日子了,到时候各位都要开开心心的,忘掉不快的事。”这是一个通知,而非询问和建议,芝奥莉娅把她的温柔当做和别人正常交流的一道肥皂泡,人们不仅能看到其中旋转的彩虹光晕,还能洞察到她本性里深沉的咸苦,和烟水晶色的眼睛一样,细心地藏着过往的秘密。
在她离开后,所有人抖像没头的苍蝇,又开始了嗡嗡作响,阿涅丝绷紧的脑弦骤然松了下来,她的目光仓皇扫过威廉苍白的脸,边缘和下巴爬满褐色的胡须,扫过她母亲因为暂时的畏惧而迅速阴沉下去的面孔,扫过满室摇曳的、审判般的烛火,倒映在威廉眼瞳中的烛火……她清晰地看到,丈夫的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看向自己的目光貌似怀着结为血仇的恨意,一个男人看着夺走自己情人的死敌,如果威廉手里有刀,已经把未婚妻砍成了血雾,不没那么大块,他在嫉妒我,嫉妒我,嫉妒我?
阿涅丝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视。
他走了。
起初是惊愕钉住了她,然后冰冷的、近乎明悟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和突发的心血来潮和简单的恐慌,好像源自始祖人逃避野兽和滑坡那样刻在基因里对危险的天然警惕:她必须远离他。
“去啊。”阿涅丝的母亲在身后推搡她,如把盘子里的青椒倒进油锅,推了一下,一以贯之地粗鲁说道,“阿涅丝,去陪在你的丈夫身边,你还在愣什么?”
然而阿涅丝从小到大听母亲的话听习惯惯了,做什么都是被母亲赶鸭子上架,因而品格显得怯弱温顺,如被驯服的马;听到母亲的训斥,她诶了一声,换了衣服,顶着毛披,皮鞋踩在石板上,发出空洞而凌乱的咚咚声,沿着灰尘上隐约的脚印,她撞开虚掩的侧门,一头扑进外面浓稠如墨汁的寒夜里,冷风像一群嗅到猎物的乌鸦,尖啸着从门外卷入,争先恐后地蹲在她身上,扑打得所有烛火齐齐弯腰,光影乱舞,满室狼藉的鲜花簌簌发抖,银丝闪烁如冰冷的嘲笑,地上铺开一片如梦如幻月的白。
她绷紧呼吸,拉着大衣,外面没有灯,只有月色为伴,和她一起走入那几乎可以吞噬人的夜色,夜晚的街道空旷得骇人,雾气百鬼夜行地贴着地面游走,她在自己口鼻里喷出的水汽中看不见河,但能闻到湿冷铁锈般的气息,寒风如刀,寒月如阳。
阿涅丝跑过沉睡的楼宇投下的巨大阴影,跑过街灯晕开的、一小圈一小圈病态的黄光,肺部火辣辣地疼;他会去哪儿呢?旅馆?河边?不……一个模糊的直觉牵引着她:那就是柏德乘车离开留下的车轮碾痕,于是她转向这条碾痕通往的另一座偏远破旧的老教堂的小路,那里没有盛满花朵和糖果的婚礼,阿涅丝觉得如果威廉想去静静,应该会喜欢黑暗而安静的地方。
教堂的铁门虚掩,推开时发出锈蚀的、悠长而痛苦的“吱呀”声,划破夜的死寂。里面没有灯,只有圣像前一两盏火,豆大的火苗在无尽的黑暗里挣扎,勉强映照出高耸穹顶模糊的轮廓和墙壁上剥落的壁画残影,圣徒的面容在昏暗中扭曲变形。空气冰冷,混杂着常年不散的霉味、灰尘和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酒气。
阿涅丝看见他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