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跟着我(2/2)
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自己……
内里星子般闪烁,迸溅出一点灵光,他好像明白了。
当他依着笛飞声的指令,以问询的语气,回答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牵着牛鼻子走了。
而悲风白杨,向来都是——
他灵台深处,笛家堡的演武场又浮现出来。
麻木的斗兽之眼、带血的利刃、残酷的厮杀……那里没有朋友,放眼之处,皆是敌人。
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孤身一人闯出来。
来到江湖,又一人一刀,杀出一片天地。
不对,不对,那分明是笛飞声。
他不再是形单影只了。
可是,他怎么又不是笛飞声呢?
东海的梦,漠北树林的梦,十来年的岁月历历在目,他仿佛融于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即便他抽离于他,他们的心里,都住着一棵共同的白杨。
生长于贫瘠的大地,从不怨天尤人。
而是把自己的根须,一寸寸扎入地下,汲取水分养料,拔高树干与枝叶。
风侵蚀它,它屹立不倒。
沙土掩埋它,它重新抽长出枝桠。
迷雾消散,一切慢慢通透起来。
他看见了一个“我”。
“懂了吗?”笛飞声见他眉头舒展,问。
小笛飞声“嗯”了声。
但是,他还有一个问题。
铮——
冷铁对撞的声音,直冲天灵盖。
对了,他们还在打架。
他硬扛着邱无涯的剑,剑气削得骨肉生疼。
“你说得轻巧,”他握刀的手被震得发颤,“这种情况如何破?”
破镜也是要时间的,还要静心澄明,不受干扰。
边打边传音,尚且好办;边打边破镜,倒是少见。
这要是有个差池,说不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是不破,死路一条,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糟。
“你不是说你明白了吗?”笛飞声去砍邱无涯天鼎,助他脱险。
“这就是死地。”
“我”破土而出的地方。
小笛飞声张口,竟无法反驳,一个字也没传进密玥里。
“你若做得到,我倒高看你一眼。”笛飞声激励道。
高看一眼有什么用,倒不如给点银子花花。
不过,对小笛飞声还是挺受用的。
他跟笛飞声较了八年劲,不就是为了让他高看吗?
遂调整着心境与刀势。
笛飞声沉而有力的声音,空响在心头,助他一臂之力。
“跟着我——”
李莲花几乎是同时,对李相夷如此道。
李相夷插完“破而后立”那句话,就被一道温润的话音唤走了。
“你扬州慢,是不是练到第七层圆满了?”
李相夷称是。
李莲花匿在树后,问他,“我且问你,‘扬州慢’的核心是什么?”
“生生不息。”李相夷脱口而出。
“何为生生不息?”李莲花进一步问。
这下,李相夷想了想,才举例答。
“草木破土,而为生。”
“春长秋落,腐叶为泥,是为不息。”
“循环往复,便是生生不息。”
嗖,一道真气冷不防打来,凿穿了树,李莲花换了个地方躲,又道。
“依你之见,草木由生,到息,到不息,可归于什么?”
“归于什么?”李相夷反问了一句。
草木就是草木,能归于什么?
一片草是丛,三棵树是森,归于草丛和森林吗?
李莲花让他往更大了想。
“更大……”李相夷喃喃,心中求索俄顷,明悟过来。
“自然吗?”
“没错。”李莲花循循善诱。
草木虫鱼,风雷雨电,人的生生死死,都起于自然,终于自然,往返于自然。
生生不息的终极要义,自然也在自然。
可是,该如何抓取自然呢?
这个命题,太博大了。
李相夷蹙了蹙眉,有些苦恼。
思路往回倒,自然拆解开来,他去想一片叶,一棵草,一缕风,一滴雨,还有一根萝卜……
“嘶——”
他想着,把这些意念聚起来,凝结为心法,再融为剑法。
不尽如人意的是,扬州慢像蜻蜓点水,泛起一圈涟漪,又归于寂静了。
那新生的微薄内劲,蔓延到剑上,对上邱无涯的剑,还是叫他吃痛。
他攥着少师,李莲花的功力,似无可抗争的雷霆,从剑尖灌入四肢百骸,筋脉迅捷地过了电。
全身都疼。
太难打了。
他打不过自己。
也没办法领会自然,去重构扬州慢。
心底隐隐生出了急躁。
“李相夷。”他听见李莲花又叫他。
声音跟以往一样,格外地平和,让人如饮清茶。
“境无心不自起。”
“不要想,去感受。”
李相夷点点头,依旧有一丝迷茫。
“去感受……”
风起云涌的树林里,树叶没有照常飘落,它们受真气的波动,混乱又无序。
他感受什么呢?
无端地,他很想问李莲花一个问题。
“过去那十年,你快乐吗?”
碧茶加身,亲朋背反,这样的日子,无一日不是坏的。
他亲眼所见,痛其所痛,以至于苦痛缱绻于心,常常忽略了一些东西。
思及此,他恍又看见,李莲花驾着小楼,云游四海。
或者停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垦一块地种菜。
风来,他听每一缕风息。
云起,他看每一片云移动。
太阳晒过来,他静卧在藤椅上任其渗透。
当雨落下的时候,他站在窗前,瞧雨打地里的萝卜叶。
“你听,是萝卜喝饱水,打嗝的声音。”
李相夷不懂,萝卜又不是人,打什么嗝。
李莲花只是微微笑着。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
当他把萝卜与人隔开之时,潜意识里,就同自然拉开了距离。
脑海中又忆,云隐山初见李莲花时,他到屋顶来哄自己。
哄完,伸着懒腰,往后仰了仰。
月光迎面洒下来,把脸镀得跟玉璧一样。
“你这样,像在晒太阳。”他随口形容。
“我这是晒月亮。”李莲花纠正他。
他十分不理解,“可是从来没有‘晒月亮’这个说法。”
人们也很少晒月。
也不是不晒,更多的,是“望”。
眉心戳来点轻柔的触感,李莲花盈笑道。
“现在有了。”
“你也晒一晒吧,有好处。”
“什么好处?”李相夷学他撑坐着。
李莲花“嘘”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
月华轻手轻脚地,落在身上,像极了清冽的水,悄然流动着。
有点凉,很舒服。
他醉在月里,身体飘然,升到天上去;又恍惚,是月缓缓落下,沉进身体里面,再难分开。
月不再单纯是月,我不再单纯是我。
他忘记了我。
他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不,他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跟着我——”
李莲花说。
树林上空,明月静悬,丝毫不为风波所动。
记忆中的月,恍与这一轮月重合。
丹田里,缕缕生息滋长,由慢到快,势如破竹。
李相夷跟着李莲花,不,一同念道。
“神返太初,虚静为门。”
“一念守拙,万法皆生。”
“玉轮朝西坠,剑冷咽宵风。”
“我以月为心,我以月为神。”
“一剑承其魄,与之共浮沉!”
茫茫夜色里,白光忽地亮起。
眺月而去,空中一时竟不得见月,唯余肃冷的光,割人眼目。
就仿佛明月跌坠人间,光华迸散了一地。
铛的一声剑鸣。
天地为之一寂。
第八层的“扬州慢”,漫出空前绝后的生气,“明月以获沉西海”也就此应运而生。
剑光掠去,所过之处,下了一场纷扬的“雪”。
雪粒打在身上,消融,消融。
看起来为皮肤的温度所化,实则沁入骨髓,结成了锋利的冰凌。
遍体生寒,满身锐痛。
一并掠去的,还有一抹刀光。
似暗沉天色里的一颗星闪,小笛飞声心念一动。
“大风起兮,遍吹蛮荒。”
“匪所悲怨,我以凭借。”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八荒何须寸木生,我即寸木震八荒!”
丹田里顿起山呼海啸,筋脉涌入无可比拟的洪流。
“悲风白杨”第八层已破,“悲风何处摧八荒”也随之即出。
好比荒凉的戈壁上,起了一场大风。
凡风卷过之处,皆流溢出浓郁的杀伐之气。
便是神佛当道,也避无可避。
此外,还有两刀一剑,也气势凶猛地杀出。
五股真气拧在一块,奔向邱无涯。
他瞳孔蓦地圆睁。
当啷,指向敌手的剑,滑落在地。
沙地软,剑音并不大,还有点沉闷,像被沙子吞没掉了,如同他要被吞噬殆尽的生命。
他再不能战。
只剩下暴乱的真气,胡乱地冲击着身体。
“邱某……死……”他艰涩地发出声音。
也许是想说死不瞑目,也许是要说别的什么。
总之,囫囵不清。
扑通,他跪倒在地,真气冲破了膝盖,站也站不住。
接着,是肩膀,胸腔……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这个过程持续得不短。
扬州慢是忘我之道,亦是生之道,是故修复着他。
然别的真气,毁损着他,包括他自己的。
他死得极不痛快。
一口气断掉,续上,再断掉……
这时,李莲花从树后探出半边身子,喊道。
“物尽其用,物尽其用!”
李相夷五个人回头,四个人都略显迷茫——这不是邱无涯说过的话吗,有什么端倪不成?
唯有笛飞声,无奈地笑出个气音。
他步上前去,往邱无涯体内,植入了一股罡气。
先前敌人提防着,不好种。
这下,想怎么种怎么种,想种多少种多少。
不过,他只种了适量的。
多了死太快,便宜人。
邱无涯筋脉马上胀得厉害,真气也乱得更甚,整个人痛苦不堪。
那四个人了然,挑了挑眉。
挑罢,方多病不由得瞪了眼笛飞声。
感觉被针对了。
一会后,邱无涯跪也跪不住,歪倒在地,断气而亡了。
浑身上下,遗留着真气冲出的窟窿。
正所谓因果循环也。
五个聚到一块,目光互碰了碰,染血的嘴角带着笑。
可树林并没有平静下来,天上的月亮一黯,有片乌云遮了过去。
林间翕动。
什么东西,围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