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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也不知何故,穆清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外面已报过五更。外间阿柳睡得正酣甜,因跟着她连日操劳,到了夜里睡得沉。她起身裹了一领略厚的青色小绫袷帔子,小心地走到外间,见阿柳榻上一半的被子掉在了脚踏上,怕她受寒,穆清轻轻地拾起被子,慢慢给她盖上,复又轻手轻脚地端起阿柳榻边的夜灯,出了屋子。
屋外无风,空气中蕴着一丝丝花草生长的气息。她端着灯,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回到屋廊下,择了一处凭栏坐了。正是日夜交替时,春寒深重,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夹帔子。难得清静,她便把近日的事一点点地细想来,不觉一坐坐到天光微亮时。
自年前落水险些送命,之后生辰那日庾立送了一对鸾鸟衔宝镯,又提起要聘娶她的意思,再是杜如晦擒了推她落水之人,从此得知二娘对庾立的情思,继而阿爹病倒,两位兄长刻意冷待她,接着薛家求娶二娘。如果说她之前在府里的十二年生活像是一条顺直且颜色清浅的线,那如今的这条线倏地分出了好几股,在一头死死纠缠,打了好几个无法开解的结,颜色浓烈纷杂,她便被缠在那几股线中,理不顺,捋不直,走不出,她只能一再的退缩,圈地自封。可未曾想越是圈缩,结就缠得越紧。看似无法解,又好似解法很多,只是不能解也罢能解也罢,她没有能力去解,更没有胆量继续往下走,生怕多走一步,就会弄断了一根。故她一再地避开自己脑中那些大胆的想法,只静静地待着,随着那些线扭缠,等着那些打结的线将她甩到哪条路上,她便走哪条路就是了。
转眼三日已过,顾二娘和薛仁杲的八字被小心地从菩萨案前供奉的香炉底下取出,两家互换了收妥。一十八口楠木大箱挂上红绸,在径山镇风风光光地转了一圈,并一对肥硕的大雁,红绳绑了脚,一并抬进了顾大郎的宅邸。余杭百姓街头巷尾地谈论了好一阵,有待出阁的小娘子们皆歆羡不已,有见过二娘的,更是尽其所能地将她绝世的容貌夸赞一番。
既纳征礼已成,薛家的使者替家主请了期,往兰州金城关路途遥远,议定二娘只在族中拜过宗祠,拜别祖父母及父母,便上路,只等到了夫家,再全了礼数。定了十日后四月十九启程,大郎家中忙乱起来。管事出去找人牙买了几个仆婢,再在家中挑选两三个可靠的小丫鬟陪嫁,自小照顾二娘的仆妇桃娘,因早年逃荒至此地,无家可依,况也是服侍惯了的,便自请了同去,大郎夫妇深感欣慰,于是待她不同于其他家仆,吩咐家下众人以娘子称呼,并私下赠了若干财物,说了无数体己贴心的话,只把二娘托付给她好生看顾。
顾彪这边,如今是这般光景,两人身体皆不济,陆夫人勉强支起精神料理些。送嫁的一干物件是早已备下的,统共三箱,一箱大娘出阁时已带走,一箱是留着给穆清的,另一箱是给二娘的。三口箱子俱一样,都是及膝高的紫檀箱,算不上大,阳雕了山水图纹,四角包着鎏金银片,配上錾刻了如意纹饰的鎏金银锁,古朴却不失精巧。三箱中皆以金块金饼铺底,层层累码摆放,再就是一些金玉宝石的钗环链子等首饰头面,样样精致贵重,虽是些俗物却并不落俗套。穆清的箱子后头,还有一口无纹饰的简单大木箱,有半人高,是顾彪另替她备的一份嫁奁,整整一箱的古籍字帖珍藏,却是无价的。
陆夫人撑了小半日,穆清不忍见她劳苦,接手替她操持了。想着兄长那边定是忙得人仰马翻,便差了几个得力的,过府去帮忙。又另挑了个好日子,问过了陆夫人,带了几个人将那口紫檀箱子抬了去,再替陆夫人受了大郎的一整套虚礼,少不得也要以礼还了他,兄妹间冷冰冰的应酬了一番。大郎本还顾忌穆清是定给了庾立的,他毕竟是官中的人,多少是要给脸面的,虽是瞧不上她是个庶子之女,话语间仍带了几分虚敬的。可如今想来庾立升迁不过也就是个五品的官,且无依仗,而自己却成了薛仁杲的岳丈,与北方的假王攀了亲,自恃身份不同了,也就懒得再给穆清那份脸面,虚礼过后,只淡淡的打发了她。
穆清本不愿多留,乐得早卸了差事,好脱开身去照料顾彪。未及出府门,不想迎面碰上了袅袅走来的顾二娘,想避是避不开了,穆清只得扯起一个象征性的笑容,直对上二娘寒铁似的脸。
走到近前,跟着的桃娘给穆清行了礼,穆清笑着还了礼,口称一声“桃娘子”。转眼去看二娘,见她脸色铁青,眼窝深陷,紧抿了无血色的唇,全无新嫁娘的娇羞喜色,心中忍不住又动了恻隐,存了几分真心说:“此去未必能有再见时,善自珍重罢。”二娘如木雕般,并不答言。穆清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薛仁杲是个怎样的人,你可知”
二娘缓缓转过头,唇角微微扬起,眼窝虽深陷,眼睛却黑亮透底,她以一种诡异的声音咯咯娇笑道:“倒叫七娘劳心了。既然已应了这门亲,又岂能不知他薛家大郎是怎样的人物你也不必在此虚情假意,只怕你也未曾想到,阿爹尚且犹豫时,我便自请了去与薛氏联姻。”
自请的穆清一愣,许是不愿在此看到庾立迎娶她的那日,想要自断了那根情丝那也大可不必赔上性命去。既这么想着,穆清心中略生出些愧意,“其实,庾师兄他”
二娘爆发出一阵更叫人寒彻骨头的笑声,笑得气喘连连,“庾立,庾立,你以为我当真是那等痴情种吗就算是我真的嫁与了他,他能给我些什么终其一生争得个三品官便罢了,汝之珍珠吾之鱼目,我志不在此。可是薛家不同,我想要的,薛家给的起。那确是个可怖的去处,我既决意要去了,自然懂得如何自处,实是不劳你费心。”
笑着说完,也不等穆清回应,就挪开步,依然袅袅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复又站定,回头收了笑容,冷冷缓道:“顾穆清,你不过就是吴郡宗家一个庶出的孙女,论理是连一个得脸的大丫头也比不上的,祖父母捡你回来,不过就是当养个猫儿狗儿一般,闲来解个闷,不要觉着祖父给了你名,又教授了你些功课,就错将自己当正经娘子了。”言毕自带着桃娘扬长而去。
昔年幼时,两人时常斗嘴赌气,二娘这一番尖酸刻薄,穆清定会不依不饶地奉还了。可到了如今,两人都大了,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这些话语,确实戳中了穆清,面上虽还是淡然,心里又酸又痛,说不上的怅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过得一日是一日,直到再无法留在漪竹院中。
、第十章 哀哀无处吟蓼莪一
哀哀无处吟蓼莪一
隋大业六年,四月十九。
天微亮。顾二娘已经穿戴整齐,在桃娘的搀扶下,往宗家祠堂去了。因她父亲无官职,凤冠霞帔便免了,只着了深青色的大袖袍,耳边拢了一对博鬓,半掩了还略显稚嫩的脸,和绝然的神色。周身珠翠环绕,走动间钗环轻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和着她冰冷冰冷的眼神。
在宗庙中听过祖训,拜完了祖宗牌位,已过未时。桃娘又引着她往顾彪的府中,来拜别祖父母。祖父依然卧着,正逢昏睡不醒时。祖母体弱,在穆清和庾立的架扶下,勉强在圈椅中坐了受拜。穆清留神看了,整个过程中,二娘都不曾抬眼看庾立,许是她真的定下了主意,此生心里再不容他了。
一切礼仪完备,依旧是桃娘扶了她,袅袅起身,就要送出门。待她起身站定,抬头直直地望向庾立,穆清一度以为她要将素日积怨都凝聚在这一眼中,却不曾想,她顿了一息之后,忽地对着庾立扬起唇角,柔柔地笑了,笑得清甜中带了一丝羞涩,仿佛若干年前心思懵懂的纯真孩童。
很快,她又抿紧了嘴唇,垂下眼帘,重又回到那决绝的模样,不带一丝留恋地回身走到门口,毫不犹豫地抬脚出门。叫人恍惚方才那一笑是否真的存在过。穆清听到身边的庾立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一时她思绪万千,又不知所措起来。
报过申时,薛家使者在顾府门前行了奠雁礼,将一对五彩丝线绑着双脚的大雁隔着门障抛过去,顾家这边众人一齐接住,算是有一个吉祥的意头。桃娘在她头上蒙好与礼服同色的蔽膝,携那几个陪嫁的家仆丫鬟出门了。上车前再一次拜别了父母,听父母叮嘱几句“无违阿翁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