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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微露一笑,摇摇手,手腕一转指指里院便去。二叔平日不好笑,笑一笑,比哭还难。今日居然对他解颐开颜,必是好兆。惹惹心想,要是好事,真的要给那红面相上重重送些银子去。
抬腿撩袍,三步跨过三道门。精豆儿笑嘻嘻迎上来说:“这几天没见着您,二奶奶天天念叨,再请不来,就要拿娘娘宫的宝辇接您去啦来,快随我来吧”说着朝他一笑。他忽觉得精豆儿小脸赛朵有红有白鲜活水灵的月季花儿。一怔当儿,已然站在房前,精豆儿立在台阶上说:“大少爷,干嘛站着不进屋呢”跟手就听二奶奶在房里叫惹惹。赶紧再一大步,便进了屋。
只见二奶奶一脸喜相慈相和善相,再瞧不出前几天饭桌上提起那金匣子时的神气。那神气好赛撂下一张死沉死沉的帘子,这会儿帘子卷起,有光有色好看之极。二奶奶说:
“惹惹,这几天为嘛不露面”
这话反叫惹惹发窘, 倒好赛自己有嘛亏心事, 支支吾吾吭吭吧吧应付一句:“我身子不大舒服。”这话是刚头九九爷的问话,要不他便无话可说了。
二奶奶并不问他身子可好,好赛就要他这句话,随后便说:
“惹惹,这几个月里里外都指着你,叫你受苦受累,我也不说客气话了。咱一家人相互没藏着的话。你也知道,你二叔是个就能喘气的活人,你弟弟是个就能喘气的死人,再说,黄家的正根还是你。不指你我指谁过去你婶子糊涂,现时下明白了。你婶子没心眼,可脾气不好。先前有嘛对不住你的,你也别记着啦”
惹惹使劲摇手,赛摇两片大厚肉,却止不住二奶奶的话往下说:
“那天你不是提到祖传的金匣子一”
惹惹把一句话硬插进来:
“叔叔婶子待我这么好,我可再不能提那个。”
“你别拦我话。我问你一句实的当初你爹跟你说过那匣子没有”
“恍惚说过,我也记不清了,您想我爹死时我才多大呀”惹惹说。有根有据的事儿,反叫他盖块布,桂花要在场。非把他嘴扯去,可二奶奶的话叫他要命想不到。
“惹惹,你没爹,二叔是你爹。你没娘,二婶我就是你娘。告诉你吧,金匣子有,早就该给你”这话把惹惹说傻了,二奶奶接着说,“为嘛早先不给你。我话直了你那时整天闲着,没正事,怕你指着它,荒废你这人。你们黄家祖上有话,这匣子必得一代代往下传,里头的东西,不能往外拿,只能往里添。你没事干,穷急眼了,能保不动它再说一个小匣子,还能装下金山银山。祖宗往下传它,不过传份意思,有它老黄家算有个根底罢了。精豆儿,你去拿来”
惹惹直踩右脚,叫着不要。精豆儿打柜上端过一个大漆盘子,上边盖块红绸子。听说了半辈子这祖传金匣子就鼓鼓囊囊方方正正盖在绸子下边,这样子赛变戏法。惹惹说嘛不拉开这绸子,二奶奶伸手拉去,好一个照眼耀眼刺眼的小金匣子一下显露出来上头铸花刻花招花镶花,有龙有凤龙凤呈祥,有花有鸟花鸟精神,有蝙蝠有对鹿福禄双全,还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晶晶发亮灿灿发光大钻石。精豆儿伸出兰花小指挑开匣子盖,黄布衬出五个金元宝,个个圆圆满满饱饱实实金煌煌,在匣子里也在惹惹眼珠子里。惹惹的眼珠子比金子还亮。
“二婶”惹惹想说不要又想要,张嘴没活,鼻子下边一个大洞。
二奶奶说:
“甭含糊,也甭谢我,这东西你应该应份,这是你们老黄家的东西。我不姓黄,也没福气赠受。你要是不拿着,就是不接你祖宗的香火。惹惹,这东西你拿去记着,打今儿,这家就是你的家,纸局就是你的业。还有,买卖不能叫你白忙活,每月初一关钱,你拿二十两,年底拿双份。”
惹惹腿一软,差点给二奶奶趴下叩头。宠劲过了,照样受不住。一时连二奶奶脸也不敢瞧,巴不得赶紧离开,又急着报恩报德,便说要到前头铺子去忙。二奶奶说:
“这金匣子外人谁都没见过,精豆儿赛我闺女,我不防她。你可万万别叫九九爷瞧见。先送回家去再来”
惹惹接过金匣子,好沉伍手。一时美得忘天忘地,居然没谢二奶奶,捧着宝匣大步出来。精豆儿跟出屋说:
“我给你个包袱皮,来”
精豆儿领他往东出一道小门,进一道小院。这院向例只给二奶奶贴身丫头住。往北有扇门通后花园,如今后花园废了,使砖堵死门洞,往南也有扇门,通一道院,是厨房和马婆子住室,再往南还通一道院,三间房,一间住着九九爷,一间住着灯儿影儿两伙计,另一间叫纸局当库房使。惹惹当初住在老宅子后花园的两间房,进出走后门,很少到前边来,更不轻易踏进丫头的住所。这院倒还干净清净,也嫌寡净,砖墙砖地,无草无水,虽说朝东朝阳,不知为嘛有股子阴气潮气冷气,进院一打激灵,好赛进坟场。精豆儿一推房门,里头却是有红有绿又艳又亮,花窗帘花被单花纸墙围,到处贴着画儿,还都是年前打马家口买来的上海石印月份牌画;柜上桌上摆满小零小碎,瓶儿罐儿壶儿碗儿灯儿花儿梳妆盒儿水银镜儿针线盏儿。一股香粉味儿胭脂味儿刨花油味儿混着人味儿,浓浓扑面扑鼻。惹惹站在门口没敢进,精豆儿回头一笑,说:“怕我就别进来。”这声儿这调儿这神儿这话儿,赛掏了惹惹心窝子,一怔当口,精豆儿朝他一招手,小手赛花瓣,又抓住惹惹的魂儿。魂飘身随,抬脚就进屋。
精豆儿一扬腿,跪在炕沿上,伸直小腰板打开玻璃被格子找包袱皮儿。小屁股一撅正对着惹惹,说方有方说圆有圆说尖有尖。胳膊一动,柔柔软软小腰,风吹柳赛地左扭右扭,一双绣鞋底子,好赛两牙香瓜片,要攥就一把攥个正着。惹惹忽上邪劲,再不退非上去。偏巧精豆儿身子一摇晃,哎哟一叫,赛扭了腰,猛地往后仰倒,不正不斜正正好好香软一团栽在惹惹怀里。惹惹嘛世面都见过,可是他怕桂花,唯独风月场的事儿向例不沾。这阵势叫他心怕,却推不动她。这小女人的劲儿不比老爷们小。小猫赛地在惹惹怀里打滚一折腾,光溜溜嘴巴,毛绒绒头发,几下就把惹惹蹭迷糊。跟手扬起小脸,一张小嘴,又轻又重又松又紧咬住惹惹大腮帮子。惹惹登时觉得天地都是肉做的,一时狗胆贼胆虎胆都上来,天不怕地不怕老婆更不怕,一翻身把这小女人压在自己肚囊子下边。只见精豆儿一双小眼赛一对小火苗,烧她自己也烧惹惹。惹惹的大重身子压她还剩半口气,她便喘着这半口气娇声嫩调地说:
“大少爷,我把身子给你,你要不要”
惹惹不说话,只揪扯她衣服。她忽一使劲,生把惹惹推得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精豆儿闹得蓬头红脸,起身说:“今儿不行,二奶奶说喊我就喊我去,改一天。大少爷,咱得说好,你得使心疼我,别拿我当玩意儿。我命不好,三岁死了娘,没人疼过。后娘欺侮我,才来当丫头的,您要再欺侮我,连个人给我坐劲都役有,多惨”说着眼圈一红,抬手要抹泪。
惹惹一翻身爬起来,打开匣子,拿出个小金元宝给精豆儿。精豆儿手一推,脸赛小白板,说:
“你拿我当嘛人了,拿这破玩意儿买我我爹活着时候,家里开银号,打小我不认钱。”
惹惹说:
“我可没拿这东西当钱戏里不都讲信物吗”
精豆儿这才笑,说:“当信物,还成”收了金元宝,不叫他再来纠缠,拿了包袱皮塞给他,又嘻笑又装横,推他出了屋。
惹惹抱着金匣子,出了黄家,好赛还在梦里头。人活三十几,财运艳福一齐来,哪样滋味都是头遵尝到。一忽儿琢磨精豆儿脸儿嘴儿肉儿,一忽儿又琢磨手里包皮里匣子里几个金灿灿小元宝。一想到老婆桂花,心里不对劲。再一想,老婆惦了多年的金匣子总算给自己捧回来,情不自禁出声说:
“总算对得住你了。”
话音没落地,就给人拾起来。这人说:
“嘛事对得住哥们儿”
抬头一瞧这人不认得。这人急了:
“你怎么拿哥们儿当鬼看”
再瞅,矮一头的小个子,黑硬一张短脸,头扣卷沿毡帽头,笑眯眯正瞅自己。不是别人,正是铁嘴八哥。这一瞅,醒过味儿来,八哥却换一副疑惑神气,上下打量自己两遍,说:
“你手里是嘛玩意儿”
“嘛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