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汇集MLH(2/2)
绸缎撕裂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一面绣着繁复云纹的白色经幡被他从中撕开。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他没有停。手臂挥舞,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将那一百零八面倾注了我所有心血、所有忍耐、所有苟活信念的经幡,一面一面,粗暴地撕扯、拽烂。彩色的绸缎碎片被他抛向空中,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丝线断裂、缠绕、飘落,像一场诡异而惨烈的雪。
帐子里充斥着布料破碎的噪音,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看着他,看着那些碎片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我头上,肩上,脚边。它们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砸得我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终于,他停了下来。脚下是一片狼藉,五彩的废墟。
他站在废墟中央,胸口起伏,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赤红。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你父亲……临死前,求我。”
他顿了一下,像是那些字眼烫嘴。
“他求我,拿走你身上所有的银钱,毁掉你的户籍路引,让你再也回不去江南,再也做不成官家小姐。他求我,让你在这里,做个最寻常的牧羊女,嫁个普通牧民,生儿育女,平安终老。”
帐子里死寂。只有酥油灯芯,啪地又爆了一下。
我站着,一动不动。父亲临死前的哀求,原来不是求他放过我,而是求他……折断我的翅膀,把我永远放逐在这片陌生的、残酷的土地上,做一个他所以为的、“寻常”的女子。
丹增喘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嘲弄:
“可他不知道……在这羌塘,只有活着,才算寻常人。”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了比风雪更刺骨的寂静。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针孔和旧伤疤痕的手。看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越过地上那片绚烂的、被撕碎的经文坟场,看向丹增。我的脸上,或许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神情——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彻悟后的、冰冷的平静。
“我知道。”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丹增猛地一怔,瞳孔微缩,似乎没料到我会开口,更没料到是这两个字。
我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直的语调说下去,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地窖的门板,有一条很窄的缝。”
“我看见他的靴子,倒在离缝不远的地方。看见……血漫过来,浸湿了泥土。”
“也看见,”我顿了顿,迎上他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你的靴子。你在那里站了很久。你弯腰,从他怀里,拿走了一块羊脂白玉的平安锁。”
丹增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一点点变得灰白。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衣襟之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那块玉,是父亲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是我周岁时,他亲手为我戴上,后又因我年幼体弱,高僧说玉器性寒,他才转而自己佩戴,说是要替我挡住所有灾厄。
我看着他细微的动作,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像笑,倒像伤口裂开。
“所以,”我慢慢地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让我绣这些经幡,不是为了超度,不是为了信仰。”
“你只是想用这永无止境的劳作,磨掉我所有的念想,磨掉我‘官家小姐’的身份,磨掉我回江南的可能。你想把我磨成一个只知道穿针引线、麻木听话的‘寻常’傀儡,来完成我父亲那可笑的遗愿,也满足你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仁慈’?”
我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撕碎的经幡上,丝绸碎片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丹增族长,你和我父亲,其实是一种人。”
“你们都想着,把我捏成你们认为该有的样子。”
我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此刻充满了震惊和某种被戳破的狼狈的眼睛。
“可他死了,而你,”我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失败了。”
风从帐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动地上彩色的碎片,簌簌作响。
丹增死死地盯着我,按在胸口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帐外,羌塘的风雪依旧号叫不止,永无止境。
而那一百零八面祈求平安祥和的经幡,此刻已化为齑粉,静静地躺在我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