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汇集UJ(2/2)
“累就更不能拖了!”母亲的声音拔高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不成,业立得再高有什么用?老了谁照顾你?你看隔壁老张,胃癌晚期查出来,儿子在国外回不来……”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每一个关于“未来”、“养老”、“传承”的字眼,此刻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心口那个名为“九十七年”的巨大空洞上。
造物主赐予我们繁衍的本能,将延续的渴望刻进骨髓,却又在基因的底层逻辑里,埋下了精确的自毁倒计时。何其残忍?何其荒谬?我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脸,看着她眼中对儿子未来生活的平凡期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人类孜孜以求的延续,在造物主眼中,是否只是一场设定好结束时间的、无意义的烟花表演?
“……听见没有?下周末必须回来!约好了的!”母亲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深渊边缘拽回。
“知道了,妈。”我垂下眼,避开屏幕里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尽量。”手指颤抖着,几乎是逃也似地按下了挂断键。虚拟光幕消失的瞬间,母亲最后那句“身体要紧”的尾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残留。
我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主屏幕上。那巨大的“97”依旧悬停着,无声,冰冷,永恒。它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嘲弄的墓碑,矗立在人类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梦之上。
腕带再次无声地震动起来。这次没有名字,只有一串代表最高级别加密通讯的复杂代码。一条简短的指令在屏幕上跳出:
“即刻前往。最高授权。沉默协议启动。”
地点坐标指向一个我从未在地图上见过的位置代号。最后期限:两小时后。没有署名,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屏幕上那个倒计时的数字如出一辙。
厚重的铅灰色合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空间。这里没有窗户,没有任何自然光的痕迹。惨白的、经过严格光谱过滤的无影灯,从高得望不到顶的天花板上泼洒下来,照亮了下方一张巨大的环形会议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精密电子设备、昂贵皮革和深层地下空间特有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冰冷气息。
桌边已经坐满了人。一张张或熟悉、或只在全球新闻头条上见过的面孔,此刻都褪去了往日的从容、威严或睿智,只剩下一种僵硬的、灰败的死寂。联合国五常的最高级别代表、欧盟主席、非盟轮值主席、顶尖的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人类文明金字塔尖的人物,此刻如同被冻结的雕像,凝固在各自的座位上。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眼看一下新进来的人。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味。
我的座位在环形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引导我的黑衣人无声地退入阴影。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光可鉴人的黑色地砖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期待,只有一种濒临深渊的、沉重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濒死动物般的凶狠。
我走到座位前,没有坐下。巨大的全息投影主屏在我身后无声亮起,上面只有那个简单、冰冷、巨大到充满压迫感的数字:**97:00:00:00**。它像一个幽灵,悬浮在会场中心。
短暂的死寂被一个沙哑、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声音打破。是那位以强硬着称的北方大国代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告诉我,年轻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砂轮在摩擦石头,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颤抖,“这串该死的数字……是真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喉咙干涩,但还是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是。”
“证据!”另一个声音尖利地响起,来自一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他扶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混合着绝望和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属于科学家的顽固,“我们需要……无可辩驳的证据!”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身,面对那巨大的主屏幕,指尖在嵌入桌面的控制面板上快速划过。屏幕上那巨大的“97”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基因螺旋结构三维模型。它们被层层剥开、染色、标记。代表那串非自然倒计时序列的碱基对,在庞大的基因链中被高亮标记出来,像一条条冰冷、精确的锁链,缠绕在人类生命的核心图谱之上。
“坐标:chr7, q34.1区段。”我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非编码区。非自然规则序列。全球十七个顶级基因研究机构,使用不同算法模型,独立逆向解析验证结果一致。它……被编织在基因组最基础的架构里,与所有关键生命活动存在隐性的逻辑关联。它……”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惨白绝望的脸,“……无法被移除,无法被逆转。它……就是程序本身。”
“为什么?”一个近乎崩溃的女声尖叫起来,是那位代表数十亿人口的大洲联盟主席,她的优雅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扭曲的恐惧和愤怒,“他们是谁?!那些该死的……造物主?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创造我们……又设定毁灭我们的时间?!”她的质问像一把尖刀,捅破了会场勉强维持的平静。绝望的私语如同瘟疫般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开来。有人双手抱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有人死死盯着屏幕,眼神空洞;有人低声咒骂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个问题,”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所有私语和抽泣戛然而止,“数据库里……有答案。”
指尖再次划过控制面板。这一次,屏幕上的基因图谱如同潮水般退去。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雪花噪点后,一段影像开始播放。
画面极其古老,充满了粗粝的颗粒感,色彩也严重失真。镜头剧烈地摇晃着,仿佛拍摄者身处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之中。背景是断裂的巨大晶体穹顶,流淌着熔岩般的诡异紫色光芒,天空是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布满龟裂的纹路。
几个“人形”出现在画面中心。他们的轮廓依稀可辨,但细节模糊不清,皮肤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类似岩石或金属的质感,肢体比例与人类有着微妙却根本性的差异。他们紧紧地、绝望地拥抱在一起,构成一个在崩塌世界里互相支撑的脆弱形状。一种从未听过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言响起,尖锐、急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悲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影像下方,一行行基于基因数据库语言模型破译的字幕,同步浮现出来:
“……能量核心……彻底失控……反噬……无法阻止……”
“……所有……所有星火计划……都失败了……”
“……最后的……最后的火种……”
画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个靠近镜头的“造物主”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转过头,望向镜头。他那双在模糊影像中依然能感受到巨大悲伤的眼睛,仿佛穿透了亿万年的时空尘埃,直直地“看”了过来。字幕继续跳动:
“……抱歉……孩子们……”
“……我们……也失败了……”
“……时间……不多了……”
影像在这里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漆黑。最后定格的,是那双充满了无尽歉意和绝望的、非人的眼睛。
会议厅里陷入了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之前所有的愤怒、质问、恐惧,都被这最后的影像彻底冻结、碾碎。那双眼睛里的歉意,比任何冰冷的数字都更令人绝望。原来,我们并非被恶意遗弃的试验品,而是……一个垂死文明在彻底熄灭前,用尽最后力气,试图投出的、注定无法燎原的星火。而这星火本身,也带着母体无法治愈的、致命的遗传病。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那位一直沉默的哲学家,他像一尊风化的石像:“所以……我们……只是他们墓碑上……最后一行……潦草的墓志铭?”
没有人回答。巨大的主屏幕在短暂的黑暗后,重新亮起。
那个冰冷的倒计时,再次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中心。
只是数字,已经悄然变化:
**96:11:30:00**
它无声地跳动着,精确,冷酷,不可阻挡。时间,这个人类赖以生存、丈量一切的概念,在此刻化身为最残忍的刽子手。
会议厅里,死寂依旧。近百双眼睛,来自这颗星球上最有权势、最睿智、最富有的生命体,此刻都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映照着那个跳动的、血红色的数字。
窗外,纽约城夏日午后的喧嚣,隔着厚重的山体和合金装甲,微弱得如同另一个宇宙的回声。阳光普照,车水马龙,人们依旧在行走、交谈、生活,对脚下这座巨大堡垒里刚刚宣判的、属于整个人类的、精确到秒的死刑,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