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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墨池雨潺潺(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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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内外,唯闻雨声激荡。

那雨点砸在黛瓦上,初时如撒豆,继而如倾盆,哗哗啦啦,汇成一片轰鸣。

檐角飞泻下的水流,已不是串珠,而是整匹白练,哗然垂落,将水榭与外界彻底隔绝。

池面被密集的雨箭射得千疮百孔,腾起茫茫水雾,原本清晰的垂柳、石径、远亭,都模糊成了氤氲的墨色影子。

凉意随着水汽弥漫进来,驱散了先前的暑热,却带来另一种无名的滞闷。

王曜望着榭外混沌的天地,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落在了更遥远处。

他身形挺拔,穿着太学生制式的青裾麻衣,此刻因湿气浸润,颜色略深,紧贴着肩背,勾勒出年轻而坚实的轮廓。

雨水带来的风拂动他额前几缕未被小冠束住的发丝,更显得他侧脸线条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苻宝倚着冰凉的朱红廊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上银线绣的缠枝莲纹。

水榭内光线晦暗,衬得她一身湖水绿宫锦长裙愈发幽深,髻侧那支点翠衔珠步摇的流苏,在她细微的呼吸间轻轻晃动,流转着暗沉光晕。

她见王曜久久不语,只凝望雨幕,那专注的神情,仿佛灵魂已抽离此地,飞向了某个她无法触及的远方。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微妙的酸楚悄然漫上心头,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那声音在滂沱雨声中,显得格外柔婉。

“王参军……望着这雨,在想什么?”

王曜闻声,缓缓收回目光,转向苻宝。

见她亭亭立于柱旁,清丽的面容在暗影中如同静置于幽室的玉器,光华内敛,唯有一双明眸,清澈地映着水光,带着探询与关切。

他心中微微一动,收敛了飘远的思绪,沉吟片刻,方沉声道:

“臣……在看这天时。”

他抬手,指向榭外翻涌的乌云和如注的雨帘。

“公主请看,方才还是赤日炎炎,碧空如洗,转瞬便是黑云压城,暴雨倾盆。这天气变幻之速,之烈,恰如这世间运势,翻覆无常,难以测度。”

他语气平和,却蕴含着深沉的感慨。

“就如同我大秦,年初之时,陛下神武,将士用命,遂克复襄阳,生擒名将,何等煌煌胜势,仿佛乾坤在握,四海归一指日可待。朝野上下,谁不以为天命所归,气运正隆?然则,不过数月光景,淮南便遭此倾覆之败,六万健儿埋骨他乡,淮水为之赤……这胜与败、荣与辱之转换,岂非正如这晴雨骤变,令人措手不及,徒呼奈何?”

他话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与忧思,目光再次投向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

“而这雨势虽疾,终究有停歇之时。只是不知,雨过天晴之后,是被涤荡一新的朗朗乾坤,还是……满目疮痍,泥泞难行?国运如天时,阴晴难料,着实令人……心生惕厉。”

苻宝凝神静听,王曜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扉上。

她自幼长于宫闱,虽得父兄宠爱,亦读诗书,知晓世事,然则听到的多是捷报祥瑞,感受到的多是帝国蒸蒸日上的气象。

即便偶有败绩,如淮南之讯,传入她耳中时,也已被层层修饰,淡化了那份惨烈与危机。

此刻,王曜毫不避讳,以天时喻国势,直言盛衰转换之迅疾、战败后果之沉重,那份赤诚的忧虑与深刻的洞察,如同将这水榭之外的狂风暴雨,直接引入了她的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她忽然想起上午崇贤馆内,朱序那番掷地有声、近乎指责的狂悖之言,而王曜,这位曾在同样场合挺身而出、力辩华夷、深得父王赞赏的俊杰,当时却选择了沉默。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她脱口而出,美眸中充满了恍然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明澈:

“所以……上午在崇贤馆,朱尚书那般激烈陈词,直指父王……直指国策之失,你……你才没有像徐郎君那样出言反驳?你并非无言以对,亦非认同其全部观点,而是……而是觉得,他所言虽逆耳,其中却不无道理,甚至……甚至希望借此警醒,让父王……让朝廷能正视这‘骤雨’之后的隐患?”

问出此话,她心中亦是一阵紧张,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裾,光滑的锦缎在她掌心揉出细微的褶皱。

她深知此言近乎窥探朝臣心迹,甚至隐含对父王决策的质疑,实非她一个公主所宜言。

王曜闻言,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转回头,深深看了苻宝一眼。

眼前这位公主,不仅容貌清丽,心思之敏锐,见识之通透,更远超他的想象。

她竟能从他对天气的感慨,瞬间联系到朝堂之上的微妙态势,并精准地触及了他当时复杂心境的一角。

他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沉默在哗哗雨声中蔓延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又仿佛那答案本身便重若千钧。

良久,他才以一种极其沉缓的语调,引经据典,仿佛在陈述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至理:

“《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尚书》亦言:‘慎厥终,惟其始。’善于开创基业的人,实在繁多;而能够善始善终、克竟全功者,却寥寥无几。拥有一个光辉的开始,并不必然能收获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深潭,映照着苻宝略显苍白的容颜。

“故古之明君圣主,深知建功立业之不易,守成持盈之维艰,无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刻不敢忘怀。臣……衷心希望陛下能追蹑前代圣王之足迹,持中守正,重根本而惜民力,慎兵戈而明赏罚,居安思危,处变不惊。若果能如此,方是社稷之福,天下之大幸。”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苻宝关于朱序之言的猜测,但这番引据经典、寄望于“慎终如始”的论述,其立场与担忧,已然昭然若揭。

这已不再是臣子对公主的回答,更像是一位心怀天下的士人,在向一位可能理解其抱负的知音,倾诉其最深沉的政见与期盼。

苻宝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王曜的言辞,没有朱序那般锋芒毕露,却更为厚重,更显格局。

那源自儒家经典的古老智慧,经由他沉静的声音道出,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他的目光所及,并非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整个王朝的气运兴衰。

这份见识,这份胸怀,远非她平日里在宫中见到的那些或谄媚、或骄矜的勋贵子弟所能企及。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与更为复杂的酸楚,如同池中水藻,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将王曜与记忆中接触过的其他男子比较,更是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自己而言是何等不同。

他已有妻室,那位董氏娘子据说聪慧果决,与他共历风雨;他身边还有那位英姿飒爽、可与他在沙场并辔的毛校尉;甚至,在他过往的经历中,似乎还有一位如西域阳光般明媚热烈的胡商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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