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织心(2/2)
整间织室,瞬间被一片浓烈到极致、却又无比纯粹的红光浸透。那并非日光或灯烛的反射之光,而是自物质内部焕发的、有着生命律动般的光晕。光芒流转,将每个人的脸庞、每一架织机、每一寸空气,都染上了悲怆而壮丽的色彩。
所有目睹此景的人,连呼吸都忘了。
红光中央,柳七姑仰起布满皱纹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眶“望”向上方翻涌的光霞,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错了……这哪里是颜色……”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某种了悟的震颤。
“这是她临终前,哽在喉头、不肯咽下去的那一口气。是她在用最后一点心火喊,喊给这天地听,喊给那不知在何方的魂灵听——”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还、活、着。”
余音未散,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韩蓁蓁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大捆丝线。那丝线质地粗粝异常,色泽浑浊暗淡,仔细看去,里面竟然混杂着些许深褐色的战马鬃毛,以及撕扯成细条的、边缘破损的旧军袍布缕,有些布条上还沾染着难以辨认的深色污渍。
“柳阿婆!”韩蓁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眶赤红,显然是彻夜未眠,甚至哭过,“这是我从北疆带回来的。从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弟兄们身边收集的。他们的血,他们的汗,他们最后一点念想,可能都渗进这些布缕丝麻里了。”她将这一大捆混杂的线材递到柳七姑面前,语气近乎哀求,又带着军人特有的执拗,“您……您能把它,染成‘军魂色’吗?真正的,属于战士的颜色!”
柳七姑沉默着,伸出那双染尽天下色彩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触摸上那捆混杂的线材。她的指尖刚触碰到,眉头便骤然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竟现出一丝痛楚之色。
“怨气……太重了。”她收回手,仿佛被灼伤,“死结缠心,冤魂不宁……这线,织不得。强要上机,只怕布不成形,反伤织者。”
“我不信!”韩蓁蓁陡然暴喝一声,眼中痛楚化为狠厉。她一把夺过那捆线,几步冲到一架空置的织机前,手法粗暴却熟练地开始理线、上梭。她不再求人,而是自己坐上了织机。
“他们能死在千里之外,我能活着带回这点念想,凭什么就‘织不得’?!”她一边奋力推动沉重的梭子,一边从喉咙深处,低低地哼唱起一首调子。那调子古老、苍凉,音节奇异而跌宕,是苗疆深山中代代相传的招魂曲。歌声与织机单调的“哐当”声交织在一起,在红光未散的织室里,弥漫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悲壮。
她织得极其专注,仿佛在与无形的阻力搏斗,额上青筋隐现,汗水混着不知何时又流出的泪,滴落在逐渐成形的、粗粝灰暗的布面上。
织至夜半,月上中天。
突然,“刺啦”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织机上那幅即将完成的粗布,正中赫然出现一道裂口!那裂口边缘参差,绝非织错或断线所致,更像被无形的利刃迎头劈砍,狰狞地横贯了整个布面。
韩蓁蓁的动作僵住了。她死死盯着那道裂口,瞳孔收缩,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紧接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悲愤与绝望冲垮了她的理智。
“为什么——!”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织机上扯下那幅残破的布,双手攥紧,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他们连死都不能安宁吗?!连最后一点完整的念想,都不肯留在这人间吗?!”
吼声在空旷的堂内回荡,凄厉刺耳。她将布匹狠狠摔在地上,仿佛摔碎的是她自己最后的希望,然后踉跄后退,背靠冰冷的石墙,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剧烈耸动,却再哭不出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那一夜,无人入眠。残破的布匹与绝望的气息,笼罩着织心堂。
翌日清晨,第一缕天光驱散浓雾时,有人发现,那幅被撕碎摔在地上的残布,不见了。
众人四下寻找,最终,在寨门最高的旗杆上,看到了它。
它已被不知何人,用细细的、几乎与布同色的线,极其耐心地缝合了起来。那道狰狞的裂口仍在,但已被密密麻麻的针脚覆盖,那些针脚细密无比,纵横交错,不像缝补,更像用线泪一次次描摹伤口的形状。此刻,它被系在杆顶,如同一面沉默的旗幡,在清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展开,抖动不休。每一次飘扬,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呐喊,一次倔强的招展。
而在更高的地方,远离寨子喧嚣的山顶观星台上,阿婻独自伫立,已然整整一夜。
她仰着头,目光穿透渐亮的天幕,锁定北方天际那七颗熟悉的星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北斗第七星,那颗通常被称为“摇光”的星子,其位置与昨夜她观测记录时相比,发生了微不可察却确实存在的偏移,仅仅半寸,光芒也显得晦暗不定,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尘埃。
与此同时,她将掌心轻轻按在冰凉的观星石台上。石台深处传来的、那种只有她能感知的、大地脉动般的微弱震颤,正在以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趋势……减弱。如同一个巨人的心跳,正逐渐变得迟缓,力不从心。
天象与地脉的异常,隐隐指向同一个不祥的征兆。
阿婻的脸色苍白如纸。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一支物件。
那是一支骨笛。不知由何种兽骨制成,色泽温润如玉,却流转着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笛身镌刻着密密麻麻、细小如蚁的奇异纹路,那并非装饰,而是南疆秘传的、与天地能量沟通的符文。
她将骨笛轻轻贴在唇边。
山顶呼啸的风,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静止了。流散的云絮,也凝固般悬停在天穹。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阿婻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她胸脯微微起伏,下一个瞬间——
清越、幽远、仿佛自太古洪荒传来的笛音,即将破空而起。
那声音尚未真正发出,周围的空气已开始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