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慈宁宫宴（上）（1/2）
未时三刻，慈宁宫暖阁。
宴设三桌，呈品字形。上首独坐太皇太后，左右两桌，一桌是沈锦凰，另一桌空着。这布置不像“压惊宴”，倒像“过堂审”。
沈锦凰入座，腰悬那柄未开刃的短剑。宫女上前斟酒，酒是琥珀色的御酿“金茎露”，香气馥郁。她目光扫过酒壶、酒杯——皆是寻常银器，并无异样。但小太监的警告犹在耳边：“别喝汤。”
既然汤有问题，酒呢？菜呢？还是说，警告本身也是个陷阱？
“今日祭典，让沈卿受惊了。”太皇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已换下祭服，穿着一身绛紫色常服，发髻松绾，比在太庙时多了几分家常气，可那眼神深处的寒意，一丝未减。
“臣份内之事，不敢言惊。”沈锦凰垂眸应答。她用的是“臣”，而非“侄女”——自养父沈渊去世后，她便再未以宗室身份自居。血缘上她是沈渊的养女，当今天子的堂姐，但这个身份，此刻更像是枷锁。
“份内之事……”太皇太后轻轻重复，指尖抚过酒盏边缘，“沈卿以为，今日刺客，是冲谁来的？”
来了。第一问便是诛心。
沈锦凰抬首，神色平静：“刺客扑向御驾，自然是冲陛下去的。”
“是吗？”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可哀家怎么觉得，他们是冲着沈卿去的呢？那三人合围之势，分明是要将你置于死地。刺杀陛下是幌子，杀你，才是真。”
暖阁内静了一瞬。炭火噼啪，窗外有雀鸟掠过庭院的轻响。
沈锦凰握紧袖中的手，面上不动：“臣愚钝，不知为何有人要杀臣。臣一介边将，在京中并无仇家。”
“因为你碍事。”太皇太后说得直接，“北庭大都护的位置，太多人想要。你活着，有些人就坐不安稳。比如……”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暖阁门口，“你王叔。”
话音落，阁门被推开。
肃王萧洵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祭典那身玄色袍服，面色苍白，进来后先向太皇太后行礼，然后在空着的那桌坐下。位置恰好与沈锦凰相对。
三人成三角之势。
沈锦凰看着萧洵。按辈分，她该称他一声“王叔”——萧洵是她养父沈渊的堂弟，先帝那一辈中最年轻的亲王。但自她有记忆起，这位王叔就远在江南封地，十年间回京不过两三次。养父沈渊生前，也极少提及他。
“哀家听闻，肃王今日在太庙，很是关照锦凰。”太皇太后改了称呼，从“沈卿”变成“锦凰”，亲昵中透着压迫，“连‘有疾免胙’的古礼都搬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叔侄素日里便亲近得很。”
萧洵接过宫女斟的酒，却不饮：“臣只是依礼行事。锦凰若在祭典上出事，伤的不仅是沈家颜面，也是皇室颜面。她毕竟是皇兄养女，陛下名义上的堂姐。”
“皇兄”指的是沈渊。萧洵这一句，既撇清了与沈锦凰的私交，又点明了她的宗室身份——这是提醒太皇太后，沈锦凰若死得不明不白，宗室那边不好交代。
太皇太后笑了，笑意未达眼底：“肃王思虑周全。只是哀家好奇，你怎知锦凰身体不适？莫非事前便知她会中毒？”
“太皇太后赐下的玉饰，香气特异，与南疆‘软筋散’极为相似。”萧洵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事，“臣恰好对香料有些研究，闻出来了。想来是底下人办事不力，误用了熏过香的玉料，回头该彻查司珍局。”
一席话，将下毒之事轻描淡写地推给了“底下人”。
太皇太后执起酒盏，轻抿一口：“原来如此。那哀家倒要谢谢肃王了，替哀家免了一场误会。”她看向沈锦凰，“锦凰，你觉得呢？是误会吗？”
沈锦凰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个明刀暗箭，一个以柔化刚。他们是真的在对峙，还是在联手做戏？萧洵救她，究竟是为了制衡太皇太后，还是另有图谋？
“臣只知，玉饰乃太皇太后所赐。”她缓缓道，“至于是否有毒，臣不通药理，不敢妄言。但臣确实在祭典上感到不适，若非王叔出言解围，恐已失仪。”她顺着萧洵的话，称了声“王叔”。
这一声，让太皇太后的眼神深了深。
“既然身子不适，更该好生调养。”太皇太后示意宫人上菜，“今日这宴，一是为你压惊，二是有些话，也该当面说清了。”
菜肴一道接一道，精致无比。清炖鹿筋、蟹粉狮子头、胭脂鹅脯……皆是江南名菜。最后上的是一盅汤，白玉盅，盖着盖子，热气从缝隙中袅袅升起。
“这是哀家小厨房炖了六个时辰的‘佛跳墙’。”太皇太后亲自揭开沈锦凰面前那盅的盖子，浓郁鲜香瞬间弥漫暖阁，“最是滋补。锦凰，尝尝。”
汤色金黄，海参、鲍鱼、花胶等食材沉浮其间，看上去毫无异样。但沈锦凰记得小太监的警告：别喝汤。
她拿起汤匙，舀起一勺，却不往嘴边送，只看着汤面：“臣谢太皇太后厚爱。只是臣想起养父在世时曾说，他年轻时随先帝南巡，在江南尝过此汤，回来念叨了许久。可惜……”她放下汤匙，“他后来再未去过江南。”
这话说得突兀，但暖阁内两个听者都懂——沈渊之死，是横在所有人心里的一根刺。
太皇太后的笑容淡了些：“沈渊亲王……确实可惜。他若还在，看见你今日这般出息，定感欣慰。”
“养父临终前，最挂念的便是北境安宁。”沈锦凰抬起眼，直视太皇太后，“他曾说，有些人为了权位，什么都能出卖，包括江山社稷。臣当时不懂，如今……似乎明白了一些。”
暖阁内的空气陡然凝滞。
“砰”的一声轻响，是萧洵放下了酒盏。
“锦凰，”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紧绷的气氛微微一缓，“皇兄生前，可曾与你提过一枚铜钱？”
沈锦凰心头一震。那枚刻着“渊”字的铜钱，此刻正贴在她心口藏着。
她面上不动：“王叔指的是？”
“一枚旧铜钱，永和通宝，背面刻着一个‘渊’字。”萧洵看着她的眼睛，“那是皇兄弱冠之年，先帝赐他的及冠礼。他常年带在身边，曾说……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沈锦凰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养父从未给过她这样一枚铜钱。下葬时，她亲手将沈渊生前常佩的玉玦放入棺中，并未见什么铜钱。
除非……那枚铜钱根本不是随葬品，而是沈渊留下的某种信物，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流落到了他人手中。
“臣未曾见过。”她答得谨慎。
“是吗？”萧洵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正是一枚铜钱。永和通宝，边缘磨得光滑，背面刻着一个清晰的“渊”字。
与沈锦凰怀中那枚，一模一样。
“这枚铜钱，三日前出现在京城黑市。”萧洵的声音平静无波，“卖它的人说，是从一个北戎商人手中收来的。而那个北戎商人，自称是从……云中镇旧战场挖出来的。”
沈锦凰的呼吸停了一瞬。
云中镇。她生父沈牧之战死之地。
“有趣的是，”萧洵继续道，“皇兄那枚铜钱，是在他去世前三个月遗失的。他当时正奉旨巡查北境边防，归来后曾说，铜钱掉在了边关某处。如今却出现在云中镇，还是从北戎人手中流出。”
他抬起眼，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太皇太后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她盯着那枚铜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情绪——是惊怒，还是惶恐？
“哀家怎知？”她的声音冷了几分，“许是仿造的，许是巧合。一枚铜钱而已，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很多。”萧洵拿起铜钱，对着窗光，“比如，皇兄当年巡查北境，究竟去了哪里？比如，他回京后一病不起，是真的旧伤复发，还是……别的缘故？再比如，这枚铜钱为何会落在北戎人手中，又为何在三年后的今天，突然出现？”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划开平静表象下的脓疮。
沈锦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养父沈渊的死，她一直以为是旧伤复发、积劳成疾。可若……不是呢？
若他的死，与云中镇、与北戎、与二十年前的旧案有关？
“肃王，”太皇太后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洵，“你今日话太多了。”
“臣只是觉得，有些事该让锦凰知道。”萧洵也站起身，毫不退让地迎上她的目光，“她是皇兄养女，是沈牧之的女儿，更是北庭大都护。她有权利知道，她的两位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两位父亲”——这个词像重锤砸在沈锦凰心上。
生父沈牧之，死于云中镇，罪名是叛国。
养父沈渊，死于三年前，表面是病故。
若他们的死，都是阴谋……
“够了。”太皇太后拂袖，“今日是压惊宴，不是翻旧账的时候。锦凰，这汤要凉了，趁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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