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困龙于渊(中)(2/2)
士绅们灰溜溜地散了。陈幕僚跟着孙传庭进后堂,关上门,才叹道:“大人,这样……会激起民变的。”
“民变?”孙传庭苦笑,“陈先生,你看看外面,那还不算民变吗?百姓易子而食,士绅囤粮自保,士兵无力守城——这城,其实已经破了。我做的这些,不过是……不过是给这艘沉船补几个窟窿,让它沉得慢一点。”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槐树。树皮已经被剥光了,露出白惨惨的树干。就像太原城,血肉被一点点剥去,只剩一副骨架,在风中摇摇欲坠。
“沈正阳给的期限,到今天日落为止。”孙传庭轻声说,“你说,他会攻城吗?”
陈幕僚沉默良久,缓缓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攻城要死人,围城不用。”陈幕僚的声音很冷静,“沈正阳不是莽夫,他既然选择围困,就会围到底。等我们饿死大半,等守军彻底失去战力,他才会动手。那样……代价最小。”
孙传庭点点头。他其实也知道答案,只是需要有人说出来,让他确认这残酷的现实。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金色的余晖照在太原城头,把那些破败的旗帜染成血色。远处青鸾军的营地里,炊烟又升起来了,比往日更浓,更香——他们今天加了肉,大概是庆祝什么。
庆祝围城成功?庆祝重炮运到?还是……庆祝太原将破?
孙传庭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太原城南三里,一处经过精心伪装的高地上,工兵营正在连夜挖掘炮位。
这不是普通的土坑,而是复杂的工事。每个炮位深五尺,呈扇形向前开口,底面用石板铺就,防止火炮后坐时陷进土里。炮位后方挖有弹药坑,用来存放火药和炮弹。左右两侧垒起厚厚的土墙,防止敌方炮火击中。
张铁锤亲自监督。他举着火把,在工地间来回巡视,不时蹲下身用手摸,用脚踩。
“这里,再往下挖半尺!”他指着一处炮位,“炮尾必须低于炮口,形成仰角。角度不对,炮弹打不远。”
工兵们挥汗如雨。铁锹铲土的声音,夯土砸实的声音,石板铺设的声音,在夜色中汇成一片。远处太原城头的守军似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几支火箭射过来,但距离太远,在半途就熄灭了。
“让他们射。”张铁锤冷笑,“等明天炮架起来,他们就该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炮了。”
刘虎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图纸:“老张,你看看这布局行不行?二十门炮分四组,每组五门,集中轰击城墙的四段。轰塌一段就转移火力,集中轰击下一段。”
张铁锤接过图纸,就着火把的光仔细看。图上标注得很详细,每门炮的位置、角度、射程都算得清清楚楚。
“谁画的?”他问。
“大帅亲自画的。”刘虎说,“他说这叫‘重点突破,逐段瓦解’。太原城墙太厚,分散轰击没用,得集中火力砸一个点,砸穿了再砸下一个。”
张铁锤点头:“大帅懂炮。这法子对,但有个问题——炮身太重,转移起来费劲。轰塌一段城墙至少得两个时辰,再转移炮位又得一个时辰。这一天下来,最多轰塌两段。”
“两段够了。”沈正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看见沈正阳不知何时站在了工地上。他没穿铠甲,只披了件青布袍子,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大帅!”两人要行礼,被沈正阳摆手制止。
“炮什么时候能就位?”他问张铁锤。
“最快明天中午。”张铁锤说,“炮车太重,卸车、安放、校准,都得时间。”
沈正阳望向太原城。夜色中的城池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城头稀稀拉拉的火把像巨兽微睁的眼睛。
“明天中午……”他喃喃道,“那就明天下午开始试射。先打三轮,让孙传庭听听响。”
“试射?”刘虎一愣,“不直接轰城墙?”
“先吓吓他。”沈正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二十门重炮齐射,动静不会小。让城里的人听听,让他们知道,破城的家伙到了。”
他顿了顿,又说:“另外,试射完派个人进城,给孙传庭送封信。告诉他,如果现在开城,我保证不杀一人。如果等炮轰塌了城墙再投降……那就按破城的规矩办。”
刘虎和张铁锤对视一眼,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破城的规矩——那是要屠城的。
“大帅,”刘虎犹豫了一下,“孙传庭……会降吗?”
“不会。”沈正阳回答得很干脆,“他那种人,宁可全城死绝,也不会投降。我送信不是劝他,是劝城里其他人。总兵不降,知府呢?守将呢?士兵呢?百姓呢?炮声一响,人心就乱了。”
他说完,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又停下:“对了,试射时瞄准城楼打。别打塌,打几个窟窿就行。要让城里的人看见,咱们的炮能打那么远,打那么准。”
夜色更深了。工地上火把通明,工兵们还在忙碌。那些黝黑的炮管已经卸下车,躺在特制的木架上,等着被抬进炮位。月光照在炮身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像死神磨利的牙齿。
而在太原城里,孙传庭刚刚得到消息——城南出现大规模土工作业,疑似在修筑炮台。
他站在城头,望着南方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久久不语。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像秋末的枯草。
“终于……要来了。”他轻声说。
身后,陈幕僚递上一封信:“大人,这是刚收到的。沈正阳说,明天日落前若不开城,就……”
孙传庭接过信,看都没看,直接撕成两半,扔下城墙。纸片在夜风中翻飞,像白色的蝴蝶,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告诉全军,”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很稳,“明日贼军若攻城,死战。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那百姓……”
孙传庭沉默了。良久,他才说:“打开武库,把多余的兵器发下去。告诉百姓,城破之日,贼军不会留情。想活命的,自己想办法吧。”
这话说得很残忍,但也很真实。陈幕僚听懂了——孙传庭已经放弃了保护全城的责任,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完成一个武将最后的使命:战死。
夜色笼罩着太原城,也笼罩着城外的大营。双方都在等待黎明,等待那注定要来的炮声。
而夹在中间的,是十五万饥饿的百姓。他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而在那二十门黝黑的炮管里,在那个固执的老将心里,在那个冷静的统帅手里。
这一夜,太原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