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焚谤之夜,谁在仰首(2/2)
喧闹的人群彻底寂静了。
所有人的耳朵里只剩下风声与余烬飘落的细响。
有人屏息,有人战栗,有人跪地合十。
风可以转向,但如何能如此巧合?
一时间,敬畏取代了愤怒。
有人开始低声私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顿悟:“天子焚谤,非是畏惧,乃是包容啊……”“是啊,若是心虚,岂敢当着苍天的面焚书自证?”
城楼之上,江充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他伸手拂去肩头灰烬,却发现指尖沾满黑灰,洗之不去。
他看着自己的手,如同看到了上天无声的审判,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卫瓘缓步上前,手中高举着一本账册和一封书信的副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江博士,您口口声声要代天行罚,匡扶大道。可这本账册上,记录着您近年来收受的各地贿赂,数目之大,触目惊心。这封谢氏血书,更是令妹临终前所书,泣诉您为一己之私,罔顾她的名节与痛苦,意图利用她的死来作为您攻击政敌的筹码。您隐瞒受贿之实,利用亡妹之痛煽动民意,这难道不是在‘逆天’行事?若您所行并非为公,又凭什么来审判君王?”
“一派胡言!”江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嘶力竭地怒吼,“我是为了天下大道!”
“大道?”卫瓘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大道不在嘴上,而在证据之间。”
此言一出,围观的士人阶层最先起了骚动。
他们本就对江充这种煽动民粹的做法心存疑虑,此刻见了物证,听了这番话,更是议论纷纷。
一些人看着江充那癫狂的模样,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已悄然转身离场。
高台之上,曹髦缓缓走下,来到因恐惧和激动而跪地颤抖的卞皇后身旁,亲自将她扶起。
指尖传来她掌心的湿冷,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
而后,他再次面向台下的万千百姓,声音温和却充满了力量:“朕知道你们愤怒,因为你们关心这个国家,希望它变得更好。但请诸位记住——摧毁永远比建设容易。用谣言和暴力来摧毁一个秩序,或许只需要一天;但要重建它,却可能需要几代人的血汗。朕可以罚己,可以罪己,但朕绝不允许任何人,打着‘正义’的旗号,来践踏我大魏的律法,来撕裂我们共同的社稷!”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众臣,威严下令:“江充身为博士,不思教化,反以谣言鼓动民变,淆乱纲常,其心可诛!念其有大功于前,削其全部官职,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入仕!其余被煽动蛊惑的从者,皆不予追究!”
宽严并济的处置,如同一剂良药,迅速安抚了躁动的人心。
民众们看着那个愿意自证、愿意宽恕的年轻天子,心中的愤怒早已化为敬畏与信服,纷纷跪地高呼“陛下圣明”。
呼声如潮,却不再狂躁,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敬意。
待人群渐渐散去,洛阳城重归寂静。
夕阳斜照宫阙,金瓦染血,仿佛今日一战尚未真正落幕。
太极殿前,乐师悄然收起瑟磬,香炉余烟袅袅,一如未尽之言。
曹髦立于阶上,望着空旷广场,久久未语。
夜深,太极殿内灯火通明。
曹髦还在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朱笔不停,墨迹沉稳,如同在修补一道裂痕累累的江山图卷。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放下朱笔,起身推窗。
凉意扑面,远处宫墙之下,仍有零星火把游走,似是巡夜的宿卫。
一片烧焦的竹简残页,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御案之上。
曹髦目光一凝,只见那残页边缘虽已焦黑,中间却赫然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君虽胜一时,难阻天下清议。”
字迹锋利,透着一股不屈的寒意。
他凝视良久,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提起笔,蘸饱了浓墨,在那行小字的旁边,用更加刚劲的笔触批注道:“清议若无私欲,则朕甘受之;若有私欲,则朕必斩之。”
笔落无声。他将这片残页与奏章合在一起,脸上看不出喜怒。
卞皇后端茶而来,轻声道:“陛下今日焚谤立信,四海归心,何愁奸佞不除?”
曹髦望向窗外。最后一缕飘散在宫城的《清平调》余音终于消散。
他淡淡一笑:“皇后你看,司马家靠的是刀,江充靠的是嘴,下一个呢?或许,该轮到朕主动出手了。”
东方天际,已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新的黎明中悄然酝酿。
而在洛阳的坊巷深处,昨夜那场“天子焚谤,风送灰烬”的奇谈,才刚刚开始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