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风起淮南,一纸调兵(2/2)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的面庞,眼神却沉静如渊,指尖带着微颤的温度,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寿春到合肥,再到濡须口,形成一条清晰的进攻路线。
“蒋骁,你带回去的话,毋丘俭已经信了八分。”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嗓音摩擦着石壁,回荡出金属般的冷意,“但他生性优柔,瞻前顾后,必须再给他添一把火,让他没有退路。”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半枚铜符,纹路繁复,边缘磨损——那是先帝遗诏守护者的信物之一。
另一半年前已秘密送往浚仪。
“你持此符,连夜出城,寻到仓曹令韩曦。告诉他:‘秋狝将启,鹿走于野。’三日内,务必让一批粮械‘误拨’至寿春。若事发,毁符自尽,不得牵连宫中一人。”
“陛下,这……”蒋骁面色微变,掌心渗出冷汗,触碰到铜符时仿佛被灼伤。
“这是饵。”曹髦的眼神冷了下来,眸光如冰刃刺入黑暗,“一个让毋丘俭和文钦深信,朝中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的饵。有了粮草军械,他们才会彻底放心大胆地进军。”
蒋骁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正当他准备退下时,曹髦忽然又叫住了他。
“记住,”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指尖轻敲石桌,发出笃、笃两声,“密切注意文钦的动向。此人勇而无谋,若他贪功冒进,不听节制,欲直扑洛阳,你必须立刻在营中纵火为号,不惜一切代价传回讯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的是一场足以撼动司马氏根基的乱局,不是一场葬送祖宗基业的亡国之战。”
三天后,当寿春军营的细雨打湿战旗时,一辆满载谷物的辎重车正缓缓驶入项城大营。
夜雨中,一名挑夫模样的男子趁守卫换岗之际,迅速将一只特制粮袋搬上车架,动作熟稔,不留痕迹。
两日后,寿春。
烟雨笼罩着连绵的军营,空气中混杂着湿土、铁锈与马匹粪便的气息。
中军大帐内,扬州都督文钦亲手拆开一个刚运到的粮袋,脸色阴沉。
就在他抓起一把谷物时,指尖却触到了一个异物——粗糙、僵硬,带着陈年血痂的质感。
他猛地掏出,竟是一块被缝在夹层里的血布,上面用凝固的黑血写着四个字:缓进速退。
布帛摩擦掌心,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血腥味随之弥漫开来。
“混账!”文钦勃然大怒,将血布狠狠摔在地上,靴尖碾过那团暗红,“是何人敢在军中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给我查!”
左右亲卫面面相觑,皆不知所踪。
这时,一直侍立在侧的蒋骁却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将军息怒。这字迹……属下曾在宫中旧档里见过类似的密语写法,据说是先帝遗诏残卷上的笔法。会不会是……朝中那位有什么深意?”
他没有明说,但“先帝遗诏”四个字,瞬间让文钦的怒火熄灭了一半。
蒋骁继续恰到好处地分析道:“将军请想,我军虽士气高昂,但毕竟是孤军起事。若速进,正中司马师下怀,恐陷入重围。若能稍作缓行,则可静待徐州、青州各路人马响应,届时合兵一处,大事可成。这‘缓进速退’,或许正是‘缓图速决’之意啊。”
文钦本就是个多疑之人,经蒋骁这么一点拨,顿时觉得大有道理。
他来回踱步,靴底在毡毯上来回摩擦,发出沙沙声响,终于猛地一拍桌案:“传我将令!全军暂驻项城,深沟高垒,修缮壁垒,传檄各州,静待徐州兵马前来会合!”
帐外,绵绵的细雨仍在下着,敲打帐篷顶篷,滴滴答答,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一场本该如雷霆万钧般的奇袭,就这样在项城迟滞了整整三日。
而这宝贵的三日,足以让千里之外的洛阳,风云变幻。
而在大军启程的前夜,洛水北岸,火把连天,映红河面,波光粼粼如熔金流淌。
曹髦一反常态,亲率百官为大军送行。
他没有穿戴天子冕服,而是身着一袭朴素的白色战袍,立于高台之上。
凛冽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猎猎作响,让他看起来有些单薄,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看不见的火焰。
他亲手为司马师斟满一杯酒,酒液倾注时发出清越的叮咚声,香气随风扩散。
声音哽咽,带着无限的感伤与期盼:“大将军此去,路途万里,国事艰难,朕无以为赠,唯愿与卿同袍共战,共克时艰!”
话音未落,他举起酒爵,面向三军将士,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吟诵起古老的《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与子同袍!与子同仇!”
台下,随行护驾的三千羽林军率先齐声应和,紧接着,即将出征的数万大军也跟着山呼海啸般地呐喊起来,声震河谷,气冲云霄,惊起林中宿鸟,扑棱棱飞向夜空。
司马师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脸色铁青得可怕。
这一杯酒,他喝下去,就是承认了君臣同心;若不喝,便是当众背弃君臣大义,坐实了不臣之心。
他死死地盯着曹髦那张看似真诚的年轻脸庞,最终还是一仰脖,将那杯苦涩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滑入喉中,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的铁。
马蹄声踏破了黎明的寂静,卷起漫天尘烟,砂砾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庞大的军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旌旗猎猎,甲光映日。
曹髦独自立于高坡之上,任凭风沙吹打着他的脸颊,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面旗帜的影子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噙着一丝无人能懂的笑意,对着空旷的原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东门,该换锁了。”
那扇曾任由权臣进出的宫门,终将迎来新的守卫。
洛阳城高大的城门在暮色中缓缓闭合,落锁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如同旧时代的丧钟。
属于司马氏的铁腕暂时离开了这座帝都,而一种新的、未知的秩序,正随着夜色一同降临。